第40章
第40章
羽箭刺穿蘋果, 繼續往前,擊碎了陸昭的玉束冠,插進他的束發裏, 最後紮在了木靶上。
蘋果從中間裂開兩半,掉在地上, 空氣裏溢出清甜的果香。
陸昭的瞳孔放大, 不敢置信,還沒來得及惱羞成怒,只見牧野又從箭筒裏抽出三支箭, 一齊上弦, 玄鐵弓一橫,三箭齊發,朝他射來。
“你——”
陸昭只來得及發出一個字的音,那三支箭就已經射中他的兩邊衣袖, 還有兩腿之間。
只差毫厘, 他就要斷子絕孫。
陸昭被釘在靶子上, 怒不可遏道:“大膽!”
牧野勾唇笑了笑,走到箭筒邊, 漫不經心地抽出下一支箭, 食指和中指将箭轉了兩圈。
“十六殿下可別亂動, 萬一我這箭不長眼, 往上偏了一寸兩寸就糟了。”
陸昭長那麽大, 還沒有受到過如此的羞辱, 登時臉氣得如血般紅。
偏偏牧野此時又拉一弓, 箭矢對準他, 銳利的銀光閃了他的眼,陸昭怕她當真給他斷子絕孫了, 一動不敢再動。
牧野沒有放箭,而是舉着弓,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緩慢的,沉着的,冷靜的,朝他走來。
陸昭的心卻一點一點沉了下去,他盯着眼前的宮女,冷風将她的裙角掀起,額角的碎發向後飄揚,露出一雙凜冽冰冷的眼睛。
他仿佛被一頭荒原裏的野狼逼到了角落,被她震懾,連呼吸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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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昭瞪着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本王只要一喊人,你就別想活着走出觀武殿。”
牧野見他被釘在靶子上,一副狼狽的模樣,還敢叫嚣,嘲諷道:“十六殿下若是想讓侍衛們看到你現在這窩囊樣,盡管喊。”
“……”陸昭面色一滞,氣得半死,再也忍不住,掙脫起來,錦衣撕裂,也要擺脫釘着他的箭。
牧野從袖子裏摸出一顆石子兒,朝他督脈的靜穴打了上去。
陸昭遭點穴,瞬間失去了行動能力,僵在原地。
“你!你!你給老子等着!”他的眼睛冒火,咬牙切齒道,恨不得把眼前的小宮女給撕碎了。
牧野沒有點陸昭的啞穴,就是想聽他這氣急敗壞的聲音。
真是有趣極了。
她笑了笑,慢悠悠地說:“我等着呢,記得上太子宮裏找人。”
牧野瞧着他,身後披着的雪白披風,着實礙眼。
她走近陸昭。
陸昭死死盯着她,臉上雖然做出兇狠的表情,但心裏直打鼓,不知道她打得什麽主意。
“滾開,離本王遠點。”
牧野睨他一眼,伸手把他的裘衣給扯了下來。
白虎的皮毛柔軟保暖,有價無市,可遇不可求,她好不容易獵來的,就那麽給陸昭糟蹋了。
被他穿過的裘衣,她嫌棄,也拿不出手再送給裴辭。
牧野揚手,将裘衣扔進了一旁的火盆。
陸昭倒吸一口涼氣,罵道:“沒長眼的小賤人,你知道那件裘衣有多珍貴嗎!”
牧野皺皺眉,終于覺得他吵了,“嘴臭得熏到我了。”
她彎腰撿起地上被劈成兩半的半顆蘋果,用力塞進了陸昭的嘴裏,蘋果汁順着他的嘴角流下,實在是沒有皇家的體面可言。
陸昭被堵住嘴,不停發出嚎叫,如果用眼神能殺人,他的眼睛恨不得把牧野掰開揉碎,殺她千千萬萬遍。
牧野靜靜看着陸昭作困獸之鬥,不就羞辱他一二,他就這副樣子。
她這些日子受的屈辱,可不止這一二。
這些屈辱,都是因陸昭所起,拜他所賜,她可得好好還給他。
牧野輕扯唇角,走到靶場邊緣,在兵器架上挑出一把劍。
劍尖拖着地,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
陸昭的瞳孔裏映出恐懼之色,卻發不出聲音,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此時無比後悔剛才他為什麽不喊人。
牧野舉起劍,一道道寒光閃過,陸昭絕望地閉上了眼,然而,幾息之後,他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痛感,只覺得渾身涼飕飕的。
陸昭睜開眼,發現他身上的錦衣化成了碎片,他渾身赤條條,無處遁形。
“教殿下一個道理。”牧野将鐵劍扔到他的腳邊,一字一頓,“永遠不要把手裏的兵器交給別人。”
火盆裏的裘衣燒起來,冒出煙,升到上空。
牧野當着陸昭的面,堂而皇之地離開了觀武殿。
遠處侍衛看見殿裏升起的濃煙,朝這邊跑來,沒有發現牧野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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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今日早朝之上,為了一件政事争論不休,懸而未決,承帝點了內閣首輔及五位大臣,太子随行,一同前往內閣再議。
路上經過觀武殿,聽見有侍衛在喊着火,承帝擡頭,瞧見觀武殿內的濃煙,下令轉道過去看看。
這一看不要緊。
陸昭這輩子的臉,都在承帝與衆大臣邁進觀武殿的時候丢盡了。
此時的他,甚至情願剛才牧野的劍,割得是他的喉嚨,而不是他的衣裳。
衆大臣也覺得很倒黴,沒想到撞上了眼前這番景象,齊刷刷跪在地上,不敢擡頭,恨不得把他們的眼睛摳出去,免得遭一場無妄之災。
承帝的臉色黑得比火盆裏燒焦的裘衣還要黑。
陸酩的反應最快,将自己身上的裘衣解下,手一揮,蓋住了陸昭。
點穴的功夫,不是人人都會的,需要極為強勁的內力,前來救火的侍衛沒有一個能解了陸昭的穴位。
陸昭被搬到了偏殿,承帝問他怎麽回事,陸昭像是啞巴了,一句不吭。
換誰,誰能說得出口。
說他堂堂皇子,卻被一個小宮女搞成這副樣子,而且她還說是太子宮裏的人。
陸昭餘光瞥一眼站在承帝後頭,一言不發,薄唇輕抿的陸酩,有苦難言,有狀迫不及待要告。
眼看着承帝的臉色越來越差,王太醫提着藥箱,氣喘籲籲地趕到了觀武殿,拿出銀針,一針一針地紮,紮了半天,陸昭的手指動了動,終于解開了穴道。
“究竟是什麽人,敢在皇宮裏如此放肆!”承帝怒不可遏,負手回頭,看着陸酩道,“務必徹查,給朕揪出兇手!”
陸酩垂首,回道:“兒臣遵命。”
承帝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禦林軍不久前因為蓉嫔的辛秘,才交接給謝治掌管不久,謝治是太子手裏的人,如今在皇宮裏出了這樣的事,分明是對皇權皇威的挑釁和威脅,承帝發怒是自然的,而且一并遷怒了陸酩。
承帝走後,陸酩去到殿外,站在箭靶面前,盯着被羽箭紮出的四個深印,看了許久。
侍衛經過,端來一盆水,将還在燃着火的裘衣熄滅。
空氣裏有淡淡的燒焦味道。
陸酩的視線落在了火盆上,裘衣燒掉了一半,雪白皮毛上落了星星點點的灰燼,卻依然不能掩蓋皮毛發亮生輝的成色。
他認出了是先前牧野獵到的那一張白虎皮,蹙了蹙眉。
陸昭換好衣裳,重新人模人樣地出來,但他知道,他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陸昭了,身心受到巨大的打擊。
現在看誰都覺得對方在用異樣的眼神打量他。
陸昭挪到了陸酩身邊,低聲憤憤道:“皇兄,你要幫我報仇!”
“害我那麽慘的人,是個小宮女,她揚言說是你宮裏的人。”陸昭恨得牙癢癢,“剛才父皇在,我不敢直說,怕連累了皇兄。”
陸酩:“什麽?”
陸昭連忙解釋道:“我當然不相信她說是你宮裏的,但皇兄宮裏的人,也還是徹查一遍為好。”
“怎麽會有宮女,有那麽好的身手,沒有十年以上練武的底子,箭法不可能那麽準,一定是誰想來挑撥你我之間的關系。”
陸酩的眸色漸漸沉了下來,晦暗無比。
忽然,他轉身大步離開,朝東宮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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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的守衛雖然森嚴,但牧野的輕功,足以讓她在皇宮的上方自由來去。
她幾乎如過無人之境的,越過重重宮門,從午門出去。
牧野穿着一身宮女服,在人來人往的街道裏,稍顯突兀。
在她還沒來得及想好下一步要怎麽做時,一輛低調樸素的馬車在她身邊停下。
馬車簾掀起一條細細的縫,從裏面傳出一道低緩男聲——
“小野。”
牧野一愣,擡起頭,看見了車簾之後幽深的陰影。
“上車。”裴辭道。
牧野眼睛亮了亮,果然是先生,她不再猶豫,立即翻身,動作利落地鑽進了馬車裏。
等她一上馬車,帶着鬥笠的車夫揚起馬鞭,駕車從午門疾馳離開。
牧野沒想到馬車沖得那麽快,她微微躬着背,沒有站穩,整個人往前栽去,撞到了裴辭的身上。
裴辭被她壓得靠在馬車後面的牆上,他擡起手,下意識要去摟她的腰,又在半空停住,只隔着方寸,虛攏了攏。
牧野穩住重心後,趕緊從裴辭的身上爬起來,“先生,沒有弄疼你吧?”
先生那般清瘦,可別被她撞壞了。
“……”裴辭看她一眼,搖了搖頭。
牧野在他旁邊坐下,掀開車簾的一角朝外看去,認出了馬車正在往城門的方向趕。
她輕輕松了一口氣,放下車簾,看向裴辭。
裴辭今日沒有易容成江骞行的模樣,而是他原本的樣貌,眉目如遠山,清隽溫雅,一雙琥珀色的瞳眸此時正直直盯着她。
牧野被他盯得怔了怔,反應過來一定是她現在身上穿的這一身宮女服,讓先生不解了。
她扯下頭發裏的釵環,輕咳一聲,尴尬地開口:“此事說來話長,我是為了脫困才做這番打扮的。”
裴辭沒有出聲,只是終于緩緩收回目光。
牧野問:“先生你怎麽會在午門?”
裴辭解釋道:“我猜你服了解藥,應該一刻也等不了要離開皇宮,恰好太子今日要啓程北巡,是逃脫的機會,所以我就在這裏一直等你。”
牧野笑了笑:“先生果然料事如神。”
裴辭從馬車另一邊拿出一個行囊,“這裏面是我提前準備好的衣物盤纏,還有你一路上要用到的通關文牒。通關文牒夾了一張路線圖,不要直接回燕北,按我寫的路線,可以避開太子的追捕。阿翁我已派人去接,會帶他先離開牧府,之後與你會合。”
牧野一怔:“不至于吧,他還會來抓我?”她跑都跑了,差不得了。
有這功夫,陸酩還不如去找牧喬。
裴辭深深地凝着她,眼裏閃過一瞬異色,半晌,輕輕“嗯”了一聲。
“對了,先生你給我的木簪,被陸酩發現了,江骞行這個身份已經不安全了,要不你也一起離開奉镛吧。”牧野擔憂地說。
“放心吧,他還動不了我。”裴辭的語氣裏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
牧野疑惑道:“為何?”
裴辭:“他與我一樣,都師從鬼谷,立下過誓言,在外不能傷及同門性命。”
聞言,牧野驚訝地看着裴辭。
她是知道裴辭在少年時,曾經有幾年的時間在外游學,卻不知道原來他拜的是鬼谷門下。
鬼谷一派,擅謀略縱橫,兵法大成,以天下為棋局,歷史上許多居于高位的謀臣将相,皆是鬼谷門下弟子。
裴辭說他師從鬼谷,牧野驚訝一瞬,很快便了然,畢竟他的謀略,她是領教過的,在戰場上,多少次以少勝多,反敗為勝,都是多虧了裴辭的計策。
然而,牧野屬實沒有想到,陸酩竟然也是鬼谷門下。
畢竟并非誰都能夠拜入鬼谷門下,據傳鬼谷每五年才收一位弟子進山,且對弟子的要求極為嚴格苛刻。
即使是王公貴族,皇子皇孫,想入鬼谷,也要和其他人一起參加五年一次的考核。
最近的,除了前朝亡國的那位君主,牧野還沒聽說過本朝有哪個皇子皇孫入了鬼谷的。
而且入了鬼谷,也并不意味着可以一路順利了。
有的人進了鬼谷,學了十年二十年,才被允許下山入仕,還有的人,在鬼谷待到老,也走不出去。
牧野記得裴辭當時是離開了五年,也不知道陸酩待了幾年。
陸酩既然是鬼谷門下,但他似乎從未聲張過,至少沒有傳到過牧野的耳朵裏,若是朝中衆人知道,那幫武臣老家夥們,大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對他那麽不待見。因為鬼谷門下,所教兵法,皆以出奇制勝,陸酩應當也學了一二。
“先生若是師從鬼谷,為何這些年卻始終不入仕途?”原本牧野一直以為他是不喜在污穢的宦海沉浮,但若是如此,裴辭又何必拜入鬼谷,浪費光陰,學那些縱橫謀略之術。
裴辭垂下眼,對上牧野的眸子,疏朗如星辰。
許久。
他緩緩道:“初時,我以為權柄不那麽重要。”
現在,他卻是想要更多的權力,想要世間獨一無二的權力。
聞言,牧野似懂非懂,食指抵在下巴上,點了點頭,贊同道:“确實。”
她進了一趟奉镛,算是體驗到了什麽叫一手遮天的權力,皇權之下的普通人,渺小如蝼蟻。
“可是越是靠近權力,越是危險,我怕先生……”牧野擔憂地看着裴辭,想起陸酩光是在圍獵的途中,就遭到不止一次的陷害,就連她自己也想要殺他。
裴辭輕笑:“小野什麽時候這麽畏手畏腳了,若是怕這怕那,你我在戰場上不知死了多少次。”
牧野想了想,覺得他說的對,越是畏懼的,越是會來。
既然裴辭有把握,她也沒什麽可勸的,索性轉了話茬,伸出手腕:“先生,你幫我診個脈吧。”
“陸酩這段時間給我吃了不少藥,我怕吃壞了。”
裴辭眸色微沉,問道:“他都給你吃什麽藥了?”
“之前治頭疼的藥丸吃沒了,他找太醫開了緩解的藥,還讓太醫治我的失憶。但我感覺太醫院的太醫不太行,害我頭疼得更厲害了。”
裴辭皺起眉:“那你有想起什麽嗎?”
牧野沉默片刻。
想起什麽倒沒有,但卻會做一些奇怪的、令人難以啓齒的夢……
她搖搖頭:“沒有。”
裴辭将手搭在她的腕子上,輕輕按壓診脈。
牧野抿抿唇,猶豫一瞬,問道:“先生知道牧喬去哪兒了嗎?”
她有些事情想問一問牧喬,關于她和陸酩……
裴辭的手懸在牧野的腕處,頓了頓,淡聲道:“不知道。”
牧野以為她自己不知道,是因為失憶了,後來也忘了問,但裴辭不知道,她覺得奇怪。
“先生怎麽會不知道,你怎麽放心她一個人跑出去。”
裴辭反問:“我為何會不放心。”
牧野眨了眨眼,揶揄道:“先生不是喜歡牧喬嗎?”
“……”裴辭的手用力下壓,壓着牧野的手腕,令她感到一陣痛。
他的臉色微變,神情複雜不明地盯着她,“你一直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