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別院的馬廄裏, 疾風吃草吃得正歡,馬草是上等的紫苜蓿,疾風的馬屁股直朝着牧野, 半天也沒發現主人到它的跟前了。
昨天牧野把疾風拴在東市,也不知道它是跟誰來的別院, 幾株紫苜蓿就讓它忘了主子。
真是出息。
牧野本來就一肚子的不爽, 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了疾風的腦袋上。
不過她手裏沒力氣,反而被疾風的鬃毛紮了一手。
“怎麽現在誰都能把你牽走了?”
疾風的鼻子裏出氣, 心虛地發出哼哧聲。
牧野左手抓住缰繩, 想要上馬卻失敗了,雖然她吃了女兒酥的解藥,可以正常走路,但腳下還是虛浮。
沈仃從樹冠上跳下來, “牧将軍, 院外有馬車可以使用。”
牧野黑着臉, 不情不願卻無可奈何,只能坐上了馬車。
沈仃負責駕車, 聽到牧野說去妙玉閣時, 眼神飄忽了一瞬, 又很快恢複, 駕車往妙玉閣的方向去。
牧野這張臉和名號在妙玉閣并不好使, 另外她很窮, 兩袖清風。別說就算是有銀子了, 她也不能像昨天陸昭那樣, 把柳茵茵和那一群姿色最為出衆的姑娘請到船上,那靠的不是錢。
沈仃見牧野被小厮攔在外頭, 出聲提醒:“牧将軍,你給媽媽看一眼玉佩。”
牧野疑惑:“什麽玉佩?”
沈仃手指了指她的腰間,“這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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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牧野從別院房裏出來時,他在樹上就看見了,沈仃揉了好久的眼睛,才确認自己沒有看錯。
有這一枚玉佩,別說是妙玉閣了,整個奉镛,甚至連軍機處,牧野都能暢通無阻。
牧野順着沈仃指的方向,低頭,才看見了不知什麽時候別在她腰間的玉佩。
她從腰間解下那一枚玉佩,瑩光透白的玉,摸上去掌心裏傳來一股熱,是極為稀有的暖玉,玉佩上雕刻有龍紋,盤踞纏繞,栩栩如生。
剛才還對牧野愛答不理的小厮見到牧野手中的玉後,頓時眼睛直了,誠惶誠恐地把牧野請進了妙玉閣,坐進了閣內風景最佳的廂房,從廂房的窗戶往外看,整個映月湖盡收眼底。
牧野把玩着手裏的玉佩,轉頭想問沈仃什麽,身後已經沒了人。
她擡起頭,看見了挂在房梁上的沈仃,和黑暗融為一體。
牧野:“……”
她懶得再去問沈仃,有資格能在玉佩上用龍紋的,普天之下也就兩人,除了承帝,就是陸酩,想來這枚玉佩應該是陸酩的東西。
不過牧野不明白陸酩突然給她一枚玉佩是什麽意思,還怪膈應的。
沒等她細想,很快妙玉閣的媽媽就領着一衆如蛇般扭着腰肢的姑娘過來,對着牧野連連賠罪,揪着那攔門的小厮一頓臭罵。
牧野對于勢利場裏變幻莫測的嘴臉厭煩,擺擺手,讓媽媽帶着姑娘們都退下,只點名要了柳茵茵。
柳茵茵今日稱身體不适,并未接客,不過真正有貴客來了,哪還輪得到她說不接客就不接客的,媽媽笑着應道:“大人稍等,茵茵馬上就來。”
牧野坐下沒等一刻鐘,柳茵茵便從外面進來,穿着一身煙紫色長裙,露出一截脖頸雪白纖細,微微垂目,眉眼間的媚态渾然天成。
柳茵茵進入廂房,看清了端坐在桌前的人,愣了愣,半晌,輕輕喚了一聲:“牧将軍。”那嗓音飄忽如愁雲。
牧野雖然知道妙玉閣的姑娘們做的便是那些事,卻總覺得愧疚。
她站起身,語氣鄭重:“茵茵姑娘,昨天晚上多謝你。”
柳茵茵對上牧野的眸子,疏朗溫和,她怔在那,在牧野的眸子映照下,如月光皎潔,更加顯她的卑劣。
柳茵茵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牧将軍,昨、昨夜……是茵茵給你下的藥,茵茵對不起您。”
聽到柳茵茵突然坦白,牧野的神色平靜,并無驚訝之色。
其實牧野早就猜到給她下藥的人是柳茵茵,昨夜在游船之上,除了柳茵茵,沒有其他人近她的身。
牧野方才只向她道謝,卻絕口不提下藥的事情,不過是理解柳茵茵的難處,于她而言,即使有再出衆的姿容,也不過是妙玉閣的一個姑娘,如浮萍無依,只是權貴手裏的一顆小小棋子。
陸昭讓她做事,她不敢不從。強權之下,所有人都活得不是自己,戰戰兢兢。
起心動念和做業造孽的是陸昭,實在沒必要為難柳茵茵。
牧野彎腰,将柳茵茵扶了起來,“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會為難你。”
柳茵茵穿着的紗衣輕薄,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她能夠清晰感受到牧野手裏的溫度,和煦如暖陽,她的後背微微僵硬了一瞬,斂下眸子,纖長睫毛輕顫,像是一只飄搖的蝴蝶,很快身子就習慣性地軟進了牧野的懷裏。
她聞見了一股讓人心安的淡香。
牧野此時的意識清明,并不習慣女子的觸碰,想要推開她,又想起昨晚他們該做的都做了,這會兒把人推開,像是嫌棄,怕令柳茵茵傷心,只能就罷,由她靠着自己。
“你多大了?”牧野問。
柳茵茵嬌聲軟語答:“二十五了。”
聞言,牧野笑道:“那我該叫你姐姐。”
柳茵茵的神情出現異色,緩緩從牧野懷裏出來,和她拉開了距離,聲音冷淡下來,“将軍見笑了,茵茵确實是個老姑娘了。”
牧野本意并非是想說她老,只不過柳茵茵對于年紀敏感,随意的一句話都覺得是在刺她。
柳茵茵從七八歲就被人販子賣到妙玉閣,從小被媽媽培養成讨男人歡心的玩意兒,雖然現在容貌保養得當,并無明顯的衰老痕跡,但她很清楚未來等待她的命運是什麽。
牧野知道自己再解釋并沒有嫌她老的意思已是多餘,女子二十五歲的年齡,在奉镛,普遍已經是兩三個孩子的母親了。
“你可想過以後要怎麽打算?”牧野問。
柳茵茵雙手在那水袖裏糾纏,半晌,咬了咬唇,聲音堅決道:“等我過了二十八,就喝一杯鸠酒,死了去。”
她現在還能仗着自己的姿色去挑客人,可等她老了,便沒這個資本了。
與其等到人老珠黃,被媽媽送去給那些肥頭大耳的客人作踐,不如死了幹淨。
牧野倒是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打算,“沒有人要替你贖身嗎?”柳茵茵是妙玉閣的頭牌,想替她贖身的定是數不勝數。
柳茵茵很輕地冷笑:“贖身了又能怎麽樣?不過是被一頂小轎擡進府裏,從伺候不同的男人,變成只伺候一個,本質上又有什麽區別?”
她在什麽也不懂的時候,沒有選擇地進入了這個行當,便再也沒有幹幹淨淨被當做人的時候了。
更何況,她在妙玉閣裏,見到的、聽到的太多,哪還有活着自由的那天……
牧野望着柳茵茵,心裏起了深深的同情。
她在燕北一向自在慣了,別說是暫時将她拘在奉镛這段時日,已經讓她難以忍受了,更何況是像柳茵茵這樣,一生都受人鉗制。
“若是你離開妙玉閣,也不被小轎擡進別人的府裏當妾當奴,你想做什麽?”
牧野問完,柳茵茵愣了瞬,垂眸盯着梨花木桌上那一盞明滅燈燭,隔了許久,才悠悠開口:“還是死了去吧……”
“我生來就是伺候男人的東西,只知道怎麽讨男人歡心,離開了這紅樓雀臺,世界裏只剩白茫茫一片虛無。”
牧野是從屍山血河裏爬出來的人,多少人想活而活不成,“我還以為茵茵姑娘在這妙玉閣裏是少有聰明的,沒想到還是個蠢的,把死啊死的挂在嘴邊,好沒意思。”
柳茵茵的柳葉眉蹙起,也惱道:“我信任将軍,親近将軍,才把心裏想的告訴你,你既非我,又不能親身感受我的苦楚,又有什麽資格來說教我?”
行吧,還是個犟的。
牧野道:“我是不能親身感受你的苦楚,但你站在那雀臺高處往外看,自然只能看見白茫茫的虛無,沒有親身感受過外頭是什麽樣的,就急匆匆要去死,到頭來只白白在人間受苦了,一星半點的甜滋味都沒嘗到,虧不虧。”
柳茵茵:“我生來就福薄,是個苦巴巴的藥罐子,再甜的東西到了嘴裏,也嘗不出甜來。”
牧野勸了兩句,見勸不動,便不再說了,她從來不寄希望于用三兩句的言語去改變一個人,就像柳茵茵說的,牧野沒有經歷過她的苦楚,說再多也是局外人。
牧野起身,将腰間那枚玉佩取下,放到了柳茵茵面前的桌上。
“這個玉,應該是個有用的玩意兒,以後你若是想要離開妙玉閣了,就拿出它來。”
牧野想不通陸酩給她玉佩是什麽意思,不過既然給她了,那就算是她的東西,她不想留着陸酩的東西膈應自己,不如送出去給需要它的人。
柳茵茵在妙玉閣浸淫,對于奇珍異寶看一眼便知,很快辨出了眼前的暖玉不僅非凡品,其玉身後的主人,更是深不可測。
她望着這玉,仿佛回到了游船之上,江上的涼風灌進她薄薄紗衣裏,那涼氣卻絲毫不及太子殿下和她對視時,眼睛裏的寒意。
柳茵茵打了個哆嗦,連玉也不敢看了,她用帕子蓋住玉佩,怕她的觸碰弄髒了玉,而後将那燙手的玉推回至牧野面前,“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牧野滿不在乎道:“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不要回來,你不收就扔了吧。”
沈仃趴在屋檐上,聽見牧野大放厥詞,先是把太子殿下的玉佩就那麽随便送人,然後又讓人不要就丢了。牧野可真是不想活了!多少人想偷想搶都得不來的東西,只有她敢說不要就不要了。
沈仃從陸酩那裏領到的任務,除了監視牧野之外,還要記錄下她在奉镛接觸到的每一個人,以及和他們的對話。
不過沈仃現在突然不想記下她和柳茵茵的這段對話了,他就算腦子再楞,也知道這一段對話他要是轉述給殿下,被遷怒的可是他。
要不還是請沈淩幫他寫成折子,讓殿下自己看吧,他這麽想着。
影衛出任務,從來不去探究做這些任務的深意,更何況太子殿下的用意,沈仃永遠都猜不準,一向只照做就是了。
一開始沈仃以為殿下扣留牧野,又讓他監視牧野,是因為圍獵行刺案,殿下性子多疑,就算沒有更多的證據證明牧野通敵,但也不能輕易放她回燕北。
但沈仃在看到牧野腰間挂着殿下的玉佩時,又覺得哪裏不對,殿下若是真忌憚和懷疑牧野,又怎麽會把能調動影衛的玉佩給她。
影衛自太祖皇帝在時,便存在了,只聽命于太祖皇帝一人。
太祖帝離世前,将影衛的調動權傳給了陸酩,只不過這一段隐秘,連承帝也不知曉,只以為影衛是陸酩培養的一隊親信。
但實際上,影衛表面雖然只有不足百人,但影衛之下看不見的勢力,在大霁朝盤根錯節,深不可測。
影衛調動只認人,唯有陸酩能夠驅使,但有了這枚玉佩,卻也能調動他們這些上層影衛。
柳茵茵因這一枚玉佩吓得腿軟了,重新跪回地上,“牧将軍就不要為難我了,還請收回玉吧,我不過是一條賤命,就算離了妙玉閣,也沒有容得下我的去處,死便死了……”
牧野見她三句不離死字,眼淚挂在眼角,楚楚惹人憐,她腦子一熱道:“要不我給你贖身,你跟我回燕北吧。”回去以後讓裴辭好好說一說柳茵茵,先生比她厲害,道理說起來一套一套的。
這奉镛的山水太密太稠,擁擠得人心胸都狹隘了,只看得見眼前的苦,看不見山水外的開闊天地。
聞言,柳茵茵呆住了,睜着淚眼仰頭望向牧野。
牧野怕她誤會,趕忙解釋:“不是讓你進我的府裏當妾,只是想帶你去雀臺之外的其他地方看看。”
牧野斂下眸,凝着自己的右手,那手上仿佛還沾着滾燙的血,猩紅刺眼,“自然是很神奇的,不管是好人還是極惡之人,都被它容納着。”
她殺過那麽多人,背負沉重殺孽,不也活得好好的。
柳茵茵咬住嘴唇,掙紮徘徊許久,燭光映在她的臉上,好似撲火的飛蛾,終于,她攥緊裙擺,點了點頭。
帶走柳茵茵的過程很順利,媽媽雖然舍不得柳茵茵那麽一棵搖錢樹,但也認得那枚玉佩是太子殿下的貼身之物,不敢不賣陸酩的面子,連贖身的錢財也不要。
牧野本來也沒錢拿出來,摸了摸腰間的玉佩,忍不住想,權勢在奉镛還真是個好東西啊。
只不過離開妙玉閣時,沈仃坐在馬車上,板着臉道:“太子殿下不喜生人進他的地方,将軍若是要把柳茵茵帶回去,還請親自找殿下請示。”
陸酩在宮外的別院清淨,雖不及皇宮的戒備森嚴,但也是有衛兵把守。
平日裏除了陸酩偶爾來別院小住,一概不準其他人進入。
陸酩讓牧野住在裏面,已經讓沈仃覺得特殊,但他可不敢随便就把別的女子放進別院。
殿下那般喜潔,指定是要惱怒的。
牧野皺起眉,她想要贖人就贖人了,哪還用得着跟陸酩去交代。
“要這麽說,我也算是生人,住不得別院,我和茵茵姑娘找個客棧住下。”
“不可不可。”沈仃連連搖頭,“太子殿下只是不限制将軍的行動,但起居飲食必須在別院。”
牧野在妙玉閣待久了,竟然覺得有些累,站着的時候,雙腿虛浮,女兒酥的解藥只能維持一段時間,随着藥性散去,她身上又重新沒力。
牧野憋着一股氣,語氣不善問道:“陸酩在哪裏?”
沈仃聽見牧野竟然對着太子殿下指名道姓,咳嗽了兩下,當做沒聽見,“殿下的行蹤我不清楚,但殿下傍晚會回別院用膳。”
牧野回到別院時,已是傍晚,沈仃不肯柳茵茵進院,牧野只能讓她在馬車裏等,先進了院中。
她走近膳廳,發現陸酩果然回了別院,此時正端坐在桌後,桌前擺着精致的吃食,全部用銀質餐具碼放,他尚未動筷,聽見門外動靜,緩緩掀起眼皮,靜靜和牧野對視,不急不躁。
“回來了。”陸酩淡淡道,聲音低緩而清雅,“來用膳吧。”
侍女在陸酩對面添了一副碗筷,請牧野坐下。
牧野盯着那侍女,長相是淹沒在人群裏便再難讓人記得的臉,只不過就算是那樣普通,牧野也記得她離開別院時,院子裏還一個女人也沒有。
在牧野的印象裏,她就沒見過陸酩身邊有跟過女人,就連左右侍從也都是清一色的男仆侍衛。
她不由對着眼前的侍女多看了兩眼。
侍女和牧野對視,眼裏閃過一瞬的驚訝,很快又恢複如常。
陸酩開口道:“綠蘿以後會照顧你的飲食起居。”
綠蘿對牧野行了一個她沒有見過的禮,“将軍。”
若是牧野清楚皇宮裏那些繁瑣的禮儀,就會知道綠蘿行的禮,是宮女對太子和太子妃所要行的叩安禮。
牧野擰了擰眉,看向陸酩,“我不需要人來照顧。”
陸酩輕扯唇角,漆黑深邃的眸子裏透着不明的情緒,“怎麽是覺得孤為你找的侍女不如柳茵茵?”
他已經知道了牧野在妙玉閣做了什麽。
牧野:“茵茵不是來當我侍女的。”
陸酩凝着她,這就叫上茵茵了,叫得真是親昵。
膳廳內的氣氛凝滞。
半晌,陸酩忽然笑了,笑意裏摻着冷意。
“不是侍女,難道是妾侍,你是想對她負責?”
“不是妾。”牧野否認道,她的語氣堅定,“如果她願意,我會娶她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