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牧野用盡力氣, 掙脫開陸酩的束縛,一拳砸碎了玻璃鏡,玻璃在瞬息間裂成千百條紋路, 裂成邊緣鋒利的碎片,紮進她的手背裏。
牧野直接用手抓起一塊尖銳的玻璃片, 朝陸酩的脖子劃去, 快準狠,帶着十足殺心。
陸酩眸色收緊,反應迅速地向後撤。
廂房內的空間狹小, 不足以讓他們打鬥, 桌椅板凳打翻,鬧出好大動靜。
牧野死死盯着陸酩。
陸酩起初還只是防守,并不願和她交手。
但牧野步步緊逼,每招每式都藏着凜冽的殺意。
牧野手中的玻璃朝陸酩直直刺去, 陸酩偏過身, 險險躲開她的攻擊, 側臉劃出一道細細血線。
陸酩的眸色沉了沉,不敢再怠慢, 反手朝牧野攻去, 想要将她制服。
牧野的後背抵住八仙桌, 八仙桌承受不住他們兩人的重量, 向後翻倒。
他們兩個人一起朝後仰摔。
牧野根本不管身後, 眸光閃過狠絕之色, 高高擡起手, 将玻璃對着陸酩的脖頸, 毫不猶豫地紮去——
一夜未眠的陸昭枯坐在游船一樓,眼下青紫, 聽見樓上的動靜,臉上已經從震驚,不可置信變成了麻木,呆滞。
昨晚的動靜可是鬧到後半夜才剛消停,怎麽又開始了……
游船上除了陸酩的影衛,他命令原地不動外,其他侍從和妙玉閣的姑娘全搭着小船,被他轟回了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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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皇室辛秘,他可得好好守住不準外洩出去。
游船一層空空蕩蕩,陸昭望着從湖面升起的旭日,心裏拔涼拔涼。
他的皇兄,好好一位儲君,天上人,怎麽就……怎麽就!哎啊!
陸昭仿佛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為什麽牧喬嫁進東宮三年還未有身孕,為什麽他從來沒見過皇兄和哪個女人真正親近,就算是對沈知薇,也是不冷不熱。
這、這以後皇家血脈該怎麽延續下去?
該不會以後要把他的兒子過繼給皇兄吧?
難怪去年他第一個兒子滿月的時候,皇兄送來了那麽大一份滿月禮……
陸昭神思到了老遠,直到樓上傳來腳步聲。
陸酩站在樓梯上,沉聲命道:“十六!速召王太醫。”
陸昭回過神,瞪着眼睛望向樓上的皇兄,額角抽了一下。
不是吧。
這是把人玩、玩傷了?
陸昭只敢腦子裏胡思亂想,卻不敢問,應了一聲,扭頭出去叫人。
-
陸酩沒想到,牧喬在宮裏時那般乖順,變成了牧野,竟像發了瘋般,他拉也拉不住。
在牧野用玻璃紮向他時,陸酩終于找到她的防守可乘之處,一個手刀把她打暈。
若不然,當真今天非要殺到你死我亡的地步。
在等王太醫到之前,陸酩已經替她穿整齊了衣裳,手上被玻璃割破的傷口也簡單包紮過。
陸酩站在榻邊,凝視床上的人,漆黑眸色裏的情緒複雜難辨。
王太醫搭小船從岸上來到湖心,進入船中。
他是獨自上的二樓。
陸昭跟在王太醫後頭,想一起上去,被陸酩冷冷的眼神攔在了下面。
陸昭餘光瞥見皇兄的月白色錦衣下擺沾着點點血漬,殷紅刺眼,心裏咯噔一下,頭皮發麻。
得虧請來的太醫是王沉,陸酩從幼時起,大病小病都經由他診治,深得陸酩信任,否則換作別的大夫,出這一趟診,得把小命搭進去了。
陸昭站在半截臺階上,雖然不能上樓,但還是忍不住目光朝那廂房一隅瞧去,不過他什麽也沒看見,廂房的門就被緊緊阖上,留下他一個人抓心撓肝兒。
王太醫進到廂房,看見了床榻上的帷幔落了下來,從層層疊疊的帷幔裏露出了一只手,纖細雪白,只是掌心縛着的白色帕子染了深紅色的血。
王太醫未想太多,下意識裏便認定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他看一眼陸酩,陸酩讓出床邊位置,微颔首示意。
王太醫這才上前,從肩上取下藥箱打開,重新處理牧野的手傷。
手傷處理完畢,他習慣性把了把脈,随後眉頭緊鎖,在那脈象裏停留許久。
陸酩看着王太醫。
終于,王太醫結束把脈,一邊摸了摸下巴上花白胡子,一邊起身,向陸酩禀告。
王太醫開口時微頓,因不知榻裏女子的身份,不知如何稱呼,想稱呼姑娘,又怕裏頭真是妙玉閣的另一種姑娘,最後索性含糊掉了稱呼道:“回殿下,這手上的傷已經處理完畢,每日換藥,小心不要沾水,月餘便會痊愈,只是這傷口割得深,日後會留下疤痕。”
陸酩輕抿唇,看向床榻,帷幔之上映出隐約人影。
他想起過去牧喬替他擋劍,最後在後背留下的那塊疤痕,如今已經不知蹤跡。
那時王太醫也說傷口刺得深,會留下疤痕。
陸酩派人找來許多祛疤藥,也不見效果,後來才作罷。
他斂眸,又思及當年牧喬嫁進東宮的那一夜,袖中的手攏了攏,仿佛在回憶那時他掌心撫摸過她每一寸肌膚的觸感。
若牧喬真的是牧野,身上怎麽會少得了傷疤,也不知她是用了什麽方法,将那些疤痕都祛除了。
這次陸酩沒再問王太醫有什麽祛疤的法子,只點了點頭。
王太醫繼續道:“不過她腦中的淤血凝結,恐怕一時半會不好治愈。”
聞言,陸酩皺眉:“腦子怎麽了?”
他打暈牧野的時候,手下也沒有用狠勁,怎麽就有淤血了。
王太醫:“這淤血應該有些時日了,滞留在腦內不散,殿下可知病人的頭部曾經是否受過重傷?”
“……”
陸酩很快意識到這傷的可能來歷,并未回答,轉而問:“淤血不散會有什麽害處?”
王太醫忖度片刻道:“也許思維會不那麽靈活,或者日常行動受到影響,也可能造成記憶缺失,若要細查,需等她清醒了,進行問診才能進一步判斷。”
陸酩:“你是說會導致失憶?”
王太醫:“不盡然,淤血的大小應該不至于到失憶的程度,只是可能會缺失過去某一段的記憶。”
陸酩沉默半晌,開口問:“除了記憶缺損,有沒有可能出現認知障礙?”
王太醫一愣,不甚解,“殿下可有更詳細的症狀?”
陸酩凝着帷帳上映出的影子,緩緩道:“比如忘了她原本是誰,卻把自己當作另一個人。”
王太醫此前雖未聽聞如此症狀,卻也不敢妄下斷論,回道:“腦內受傷,情況最為複雜,也并非不可能。”
“那要如何治?”
王太醫順了順胡子,面露難色,坦誠道:“難治。現在只能開些活血化瘀的藥,讓那淤血自己慢慢散開。”
“多久能好?”
“短則數月,長則數年,才能慢慢恢複到正常。”
“……”
陸酩思忖半晌,開口道:“開藥吧。”
王太醫寫下藥方,恭敬地交予陸酩:“每日一次煎服即可。”
陸酩擡手接過藥方,雪白絹紙瞬間氤氲出紅色指印。
他翻手,才發現掌心被血浸透,從袖中綿延出一條細細血河。
王太醫大驚,忙替他查看。
原來陸酩的右肩後側紮着一塊尖銳的玻璃,背上錦衣被血染紅大片。
王太醫驚怒,剛要脫口詢問何人膽敢行刺太子殿下,但他随即想起方才女子手上的傷,他朝榻上一瞥,将要問的話吞回腹中。
陸酩讓王太醫到另一間廂房為他治傷,免得擾到牧野。
王太醫小心翼翼地檢查着太子傷勢。
玻璃入肉足足兩寸深,因許久未處理,血已部分幹涸,若是玻璃再靠近頸部一寸,就要紮穿動脈,後果不堪設想。
王太醫心有餘悸,大着膽子多了一句嘴道:“症有急緩,殿下萬金之軀,應讓臣先替殿下診治才是。”
“……”陸酩斂下眸子,鴉羽似的眼睫掩蓋了瞳仁裏晦暗的情緒,他的語氣淡淡,“方才未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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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勢處理完畢,陸酩與王太醫下樓,待王太醫離開游船,陸昭張了張嘴,早就迫不及待,有許多想問的問題。
不過未等陸昭開口,陸酩先問道:“十六,你手頭有能讓人無力的藥嗎?”
牧野實在太能打,等她再醒來,恐怕又是不得消停。
陸昭一愣,沒明白皇兄要這種藥幹什麽,難道是要對牧野用?
見陸昭傻愣在那許久,陸酩擡眸看向他。
陸昭回過神,趕緊點點頭:“有有有。”
他從袖中摸出一堆用紙包起的藥粉,紙包的顏色深淺不一,翻找起來。
陸酩眉心微微蹙起,嫌道:“你一天天随身帶着亂七八糟,下三濫的藥,像什麽樣。”
陸昭挑藥的動作頓了頓,心道,皇兄還好意思說他,感情正在找他要下三濫藥的不是他。
最後陸昭從那一堆藥裏挑出了一包藥,給了他最正人君子的皇兄。
陸酩接過藥粉,确認道:“這藥吃了對身體可有損害?”
陸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探着腦袋,好奇地問:“皇兄你是想要有,還是沒有?”
陸酩的目光冷冷睨着她。
陸昭很快縮回了脖子,搖頭道:“沒有沒有,沒有副作用,就是軟骨散。”
聞言,陸酩拿着藥,轉身上樓。
陸昭盯着皇兄的背影,轉了轉眼珠子。
只不過他的軟骨散,可不是普通的軟骨散,是西域傳來的藥,西域叫它女兒酥,藥效會持續很長時間,他的皇兄可以受用好長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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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蹙了蹙眉,悠悠轉醒。
她凝着眼前的床榻,紅木雕花,簡裏有繁,帷帳不再是那庸俗的豔色,換成了素雅幹淨的绀青色。
牧野怔了怔,有一瞬間的呆滞,不明白自己上一息明明還在和陸酩厮殺,怎麽突然便換了地方。
半晌,她終于回過神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咬牙切齒道:“陸酩!”
只是她起得猛了,頭暈腦脹,手肘撐在床榻上,跌了回去。
陸酩端着藥進門,就聽見她帶着恨意地喊他的名,他走近床榻,不鹹不淡道:“你現在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成日就知道直呼孤的姓名。”
牧野的手心按在額角,終于緩過神來,她迅速左右張望,想要找個趁手的利器,卻發現這個房間裏什麽鋒利堅硬的東西都沒有。
她握緊拳頭,徒手朝陸酩打去,卻發現自己身上沒有任何力氣,砸在他心口的拳頭,軟綿的像是小貓兒在撓癢。
陸酩攥住她的手腕,單手将她兩根手腕攏在一起。
牧野整個人依靠在他身上,察覺出她的異樣,瞪着眼睛怒道:“你給我下了軟骨散?”
陸酩将她帶回床榻裏,注意到她手掌上好不容易止住血的傷口又裂開。
他将藥碗放到旁邊桌上,找來幹淨的紗布和止血藥。
牧野想要掙紮,卻擰不過他,被陸酩緊緊扣着手,重新給她上藥包紮,動作算不上熟練,但有條有理。
“剛剛我是哄你的,我們什麽也沒發生。”陸酩的語氣難得溫和,可以說是第一次用那麽溫和的态度和她說話,牧野聽得卻毛骨悚然。
陸酩是瘋了嗎,竟然對她用“哄”這個字?
牧野咽了咽嗓子,屬實吓到了,半晌才問:“那我的合歡散是怎麽解的,難道是茵茵姑娘……”
陸酩擡起眸子,對上她的目光,握住她的手的力道緊了又松,許久,他淡淡“嗯”了一聲。
陸酩替她包紮好手,端起桌上的藥碗,遞到牧野面前,“把藥喝了。”
牧野看着藥碗裏黑色的湯藥,眼神戒備地望向陸酩。
“這是什麽藥?”
陸酩:“解你軟骨散的藥。”
聞言,牧野半信半疑,伸手去端藥碗,但她身上還中了軟骨散,就連手指也沒有一點力氣,差點把藥碗打翻。
好在藥碗一半還在陸酩手裏,被他端穩,只是灑出了兩滴湯藥,落在陸酩的錦衣之上,留下一塊顯眼的黑色污漬。
陸酩喜潔,此時卻神情淡淡,并未因為衣袖上的髒污而惱,将湯碗喂到了牧野嘴邊。
牧野下意識向後撤了撤,後背抵上了床板,退無可退。
她心底升起一股異樣,還沒來得及細想,那藥碗的邊緣已經碰到她的唇。
牧野只能張開嘴,把藥喝了進去。
牧野喝藥的時候,陸酩就那麽盯着她,她喝藥喝得一飲而盡,利落幹淨。
就像以前那樣,避子湯擺到牧喬面前,她向來是眼睛不眨地喝掉,不吵不鬧,很給他省事。
牧野的藥喝完了,發現陸酩還傾着碗,往她嘴裏頂,她閉緊唇齒,擡手推他,沒什麽力道,推不動。
不過陸酩總算是回過神,放下了藥碗。
牧野覺得今天陸酩對她的态度極為詭異,客氣的有些不像話。
難不成以為這樣,昨天的事就翻篇了,她就不跟陸昭計較了?
牧野這時已經回過味來了,昨夜分明是陸昭給她做了局。
此仇不報非君子。
她張開十指又合上,發現還是沒有力氣。
陸酩從袖中拿出素色帕子,擡手替她擦淨唇邊藥漬。
帕子柔軟,布料輕薄,牧野甚至能感受到陸酩指腹的微涼,那觸感令她的嘴唇僵硬,好一陣不能發出聲音,也忘了接下來她要說的話。
牧野怔怔凝着陸酩,心中異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卻又想不明其中緣由。
許久,她清了清嗓子,讷讷道:“這、這個解藥什麽時候能起效?”
牧野一向吃軟不吃硬,陸酩的行為舉止突然轉變,讓她一時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态度應對了。
陸酩輕抿唇,開口道:“月餘。”
陸昭這小子,等他給牧野用完藥,才派人送信到他府中,告知了女兒酥的詳情,陸昭也知道躲,自己人不來。
女兒酥藥效會持續一個月,就算是喝了解藥,也只能緩解半日。
不過陸酩思忖之後,覺得如此也罷,反而能讓她老老實實待着。
牧野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陸酩解釋道:“圍獵行刺案出現了指向你的新證據,需要重新審理,這段時間只能委屈牧将軍在這間別院裏小住。”
牧野算是聽明白了,陸酩說得好聽是小住,但實際上不過是變相的軟禁,和她先前住在天牢裏沒什麽區別。
她冷哼一聲,原來陸酩這是先禮後兵啊。
“除了這間院子,我哪裏也去不了嗎?”牧野臉上并未有太多的波瀾,像是很快接受了被軟禁的事實,她平靜地問。
陸酩對上她的眸子,清澈的能夠映出他來,但眼裏卻絲毫沒有他。
明明眼前的人陸酩知道就是牧喬,可他卻找不到半點牧喬的影子,除了昨夜她因為中了藥,失了意識,還有那麽一分溫存。
如今清醒的牧野,看向他時,曾經的溫柔缱绻盡無。
陸酩壓下心中複雜情緒,“以後在奉镛沒人能限制你的自由,你想去哪裏便去哪裏。”
牧野扯起唇角,眼底冷得近乎寒潭刺骨的水,她嘲弄道:“殿下既然給臣下了軟骨散,又何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陸酩漆黑一團的眸子深深望着她,沉默不語,許久,他從床榻邊起身,徑直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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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發現陸酩确實沒有诓她。
待軟骨散的解藥起效,她恢複力氣,走出別院時,左右站着的兩名侍衛低眉垂首,并未出聲阻攔。
不過雖然明面上沒有人跟着,但藏在屋檐和樹裏的影衛卻是不少。
牧野随意一掃,就找出了三個人。
影衛似乎也并沒有刻意隐藏蹤跡,不叫她發現,牧野和其中一個對上視線。
沈仃朝她揮手笑笑。
牧野面無表情收回目光,沒想到陸酩手底下還有那麽楞的。
牧野雖然不記得昨夜具體發生了什麽,但也不能做了委屈姑娘的事,就那麽一走了之。
她決定再去一趟妙玉閣,找柳茵茵問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