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牧野覺得如果柳茵茵想要她負責, 她一定會負責到底。
陸酩許久不曾言語,只越來越沉默地看她,眼底情緒意味不明。
牧野不耐煩地用食指敲了敲桌子, “那案子什麽時候能結?殿下要是找不到指向我的證據,我想盡早回燕北, 省得我和茵茵兩個生人擾了殿下的清淨。”
陸酩并沒有因為她話裏的陰陽怪氣而惱, 依然不疾不徐道:“刑部正在調查,将軍稍安勿躁,就在別院裏住着, 孤會安排其他地方讓柳茵茵住。”
牧野知道陸酩是在隔絕她身邊的人, 不過她現在自身難保,說不準什麽時候又要被扔進天牢,自然也護不了柳茵茵。
“送她去燕北。”她說。
陸酩和她對視許久,執箸, 為她夾了一筷子的青筍雞絲, “把菜吃了。”
牧野要與陸酩提要求, 不願現在就與他起沖突,她抿抿唇, 拿起筷子, 從碗裏把青筍挑出去, 只吃了雞絲。
“送她去燕北。”她重複。
陸酩看一眼被剩在碗裏的青筍, 回道:“好。”
柳茵茵去燕北之前, 牧野寫了一封信給柳茵茵, 還沒給出去, 就被沈仃扣了, 說要等陸酩回來看過才行。
陸酩拿到信時,剛看了兩眼, 便輕嗤道:“你這字寫的,真是越寫越回去了。”
牧野知道自己字寫的醜,卻無所謂道:“看得懂就行了,要那麽好看有什麽用。”
信是牧野寫給牧青山的,請他幫忙照顧柳茵茵,除此之外,她在結尾寫了一句:“問先生安。”
陸酩看完信,臉上沒什麽表情,将信折起,動作慢條斯理,“孤會轉交給柳茵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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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聳聳肩,陸酩雖然答應了送柳茵茵去燕北,但卻也不再讓她和柳茵茵見面。
畢竟她現在本質上跟坐牢沒什麽區別,讓她住在別院裏,大概也是為了在最後定案之前,傳出去不那麽難聽,給她和皇家都留下臉面。
奉镛這幾日難得下起了雪,南方的雪落下後很快化了,又結成冰,外頭陰冷陰冷的,透着一股蕭瑟頹敗。
牧野雖然每日都喝解藥,但那解藥最多也就只能維持三四個時辰,到了夜裏,她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連喝水都要讓綠蘿進來幫她。
拖着這樣一具身子,加上外頭溫度凍人,牧野索性連門也不出了,整日窩在房裏看兵書。
別院的書房裏,竟然有許多失傳已久的兵書,牧青山以前也只是口傳相授,有些地方不及書裏講的清楚,牧野時常一看就看一天,忘記了時間,被困的日子也顯得沒那麽難熬。
唯一有些煩人的,是陸酩每天傍晚都要在別院裏用膳。
這一天,奉镛又下雪了,從早落到晚,空蕩蕩的院子外積了厚厚一層雪。
牧野不讓其他人去踩,嫌他們把雪踩髒了,反正在這別院裏當值的侍從,一個個都會輕功。
她靠在塌上,半開着窗,望見白茫茫一片,仿佛回到了燕北。
傍晚時,這片白多了一串足跡,是被陸酩踩出來的,他穿着一身墨色錦衣,紫貂裘上蓄滿了雪,進到房裏來時,帶進了一陣寒意。
牧野掀起眼皮,嫌棄地皺皺眉,并不開腔理他。
晚膳是在暖房裏用的,牧野懶得動彈,腳邊靠着炭盆,手裏捧着手爐,陸酩讓綠蘿将膳食端到塌上的小桌上。
她随便吃了兩口就停筷了。
陸酩也放下筷子,問:“就吃那麽些?”
牧野靠回了錦枕裏,語氣不善地嗆他:“你管我?”
靜立一旁的綠蘿将頭埋得更深。
這幾日牧野對于陸酩是越來越不客氣,偏偏陸酩又不跟她計較,若是換做其他人,十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雖然牧野沐浴更衣從不讓人伺候,但綠蘿曾經貼身伺候了牧喬三年,性子又心細如發,加上陸酩派她來別院時便已經提點過她,很快綠蘿對于牧野的身份了然。
但牧野顯然已經完全不記得她,綠蘿不明緣由,更不明白為什麽她曾經的主子,會變成人人敬畏的大将軍。
不過綠蘿知道自己的本分,不管是牧野還是牧喬,都是她的主子,她盡興盡力的服侍,嚴守她的眼睛,她的嘴巴,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
用過膳,陸酩卻沒有像之前那樣就走了,而是他靠在軟塌的另一邊,手支着額角,拿起牧野看了一半的兵書繼續看。
牧野疑惑:“你怎麽還不走?”
陸酩斜斜睨她一眼,漫不經心道:“你管我?”
牧野:“……”
牧野不再說話了,她靠在窗邊,傍晚停下的雪又開始下了,把陸酩踩過雪而留下的腳印重新覆蓋。
大概是被風吹的,奉镛陰冷的天氣讓她的頭疼變得頻繁起來,白日裏還能忍受的疼,到了晚上愈發劇烈起來,而卻以前只要吃一顆藥就能壓制的頭疼,最近需要加量才能起效。
牧野疼得實在忍不住了,從身上摸出藥瓶,
她想要撥開藥瓶,只是晚上軟骨散的作用也起了效果,她沒有撥開瓶蓋,反而讓藥瓶從手裏滑了出去,在塌上滾遠,滾到了陸酩手邊。
陸酩拿起那青色小瓷瓶,在手裏把玩。
“這是什麽?”
“補氣血的藥。”牧野道。
陸酩單手撥開了瓷瓶的蓋子,湊到鼻尖聞了聞,聞到一股微苦的藥味,眉心微微蹙起。
牧野輕啧,伸手要:“還我。”
陸酩關上瓶蓋,将瓷瓶攏進掌心,“這個藥先別吃了,我讓太醫看看,免得和白日吃的藥沖了藥性。”
牧野挨着窗邊,吹着風,天寒地凍裏,後背還滲出了細細薄汗,她臉上的表情還算正常,但實際上頭疼已經到達了極限,只不過她不想在陸酩面前表現出來,将她的弱點暴露,強撐着罷了。
“裏頭都是些溫補的藥,沖不了藥性,不用麻煩太醫。”
陸酩從榻上起身,将窗戶阖上,錦衣的袖擺掠過牧野,并未應她委婉的拒絕。
牧野的指尖發麻,輕顫,攥住了他的衣擺,又由着那衣擺從她手心滑了出去。
手裏能使出來的力道仿佛捏着蝴蝶翅膀,蝴蝶也能輕易掙脫出去。
陸酩拿着藥瓶準備離開,似乎察覺到她還有話要說,垂暮,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兩秒。
牧野掙紮半晌,最後別過臉,不再看他,藏在繁複衣擺裏的手攥緊了,指甲深深摳進了肉裏,以此來轉移痛感。
-
王太醫今日在宮裏當值,陸酩回了東宮,便召他前來,将藥瓶給他。
王太醫從藥瓶裏取出一顆藥丸,捏着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又取出一條素帕,把藥丸在帕子裏用銀針碾碎,眯着眼睛看了看,确認銀針的顏色不變,藥丸無毒後,沾了一些黑色藥末放進嘴裏。
他緊鎖眉頭,思索許久,最後在陸酩面前跪下。
“啓禀殿下,這藥丸裏的成分複雜,臣只能初步推斷出幾味藥材,還需要進一步提取,尚不能直接判斷此藥與化腦內淤血的藥是否藥性相沖。”
“不過,”王太醫頓了頓,開口道,“此藥丸內有兩味藥材的功效主要是凝血止痛,藥效與臣開的藥恰恰相反。按殿下之前所述,病人記憶出現混亂,可能與此藥的藥效起作用有關,保險起見,還是暫且停用此藥為好。”
聞言,陸酩把玩着掌心裏的藥瓶,抿唇沉思。
夜深。
牧野蜷縮在床上,額角滿是密密的細汗,渾身發冷,上下牙齒不住地打顫,她裹緊了被子,卻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綠蘿睡在外頭的小榻上,聽見裏間時不時傳來被衾摩擦聲,她睜開眼,猶疑片刻,掀開被子走近裏間,輕聲問:“主子,是炭爐不夠熱了嗎,可需要再添些炭?”
牧野強撐起眼皮,艱難發聲問:“幾更了?”
“剛剛過了二更。”
牧野重新閉上眼,怎麽才過了二更,她緊緊鎖着眉,這頭疼越到夜裏,疼得越厲害,若是熬過晚上,到了白天也就沒那麽嚴重了。
綠蘿站在外間等了很久,沒有再聽見裏頭的動靜,她不放心,從旁邊的矮桌上拿起一盞燈,輕手輕腳往裏間走,她赤着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牧野擡着手臂,擋在了眼睛上,沒有感知到光線變化。
綠蘿的餘光瞥向床榻,注意到了牧野攤開的掌心裏滿是指甲嵌出的抓痕,唇角也咬出血,在明滅的燭光映襯下,殷紅刺目。
綠蘿大驚失色,捂住了嘴,卻還是不受控制地發出一聲驚呼。
牧野聞聲,動作遲滞地拿開眼前的胳膊,緩緩睜眼,她的眼睛發紅,靜靜和綠蘿對視。
“出去。”牧野開腔,嗓子裏如摻了砂石般嘶啞,她不願意讓人看見她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
綠蘿懵在那裏,愣了一瞬,随即慌忙将燈盞放到一邊,猛地轉身,往外跑去:“奴婢這就去請太醫來。”
牧野輕扯唇角,想叫住她,卻再也發不出聲音,腦子裏如被千萬只蜈蚣啃食。
若是連先生都沒辦法的疾病,只能用藥壓制,那請其他太醫也治不了。
綠蘿跑出房,沈仃靠在樹上,見她神色有異,抖了抖身上的雪,跳下樹來。
“出什麽事了?”他問。
綠蘿不清楚這院中其他人對于牧野身份知道多少,若是貿然請太醫來看診,恐怕不妥。
她嗫嚅兩下,問道:“将軍有急事,能請殿下來一趟嗎?”
沈仃皺皺眉,不為所動,“都這麽晚了,宮門早就落鎖,有什麽急事等明日再說吧。”
綠蘿氣得跺腳道:“明日就來不及了!”
“何事來不及了?”忽然,一道低沉男聲傳來。
陸酩逆着風雪,從昏暗盡頭走進遠中,長身玉立,風揚起他的錦衣下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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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望着綠蘿消失的背影,無奈嘆氣,只能閉上眼,繼續忍着疼,想着趕緊疼暈過去也好。
忽而,她聽見一道不急不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她辨認出那不是綠蘿的腳步聲,心中剛剛升起疑惑,便感覺到床榻微微向下一沉,額角碰觸到一片冰涼帕子,是誰在幫她擦額角的汗。
牧野睜開眼,房內的熄了燈,光線昏暗,唯有窗外的月光透進來,在陸酩身上攏了一層月華。
陸酩凝着她,在她唇瓣上停留,看見了那抹殷紅血色,眼眸微沉。
牧野有一瞬以為自己是痛得出現幻覺了,很快唇邊擦着男人指腹的觸感,讓她回過神來。
陸酩的手指修長白皙,指腹上沾了血,食指和拇指摩挲了兩下,那血的範圍氤氲得更開。
他剛剛把牧野唇上的血擦幹淨,很快新鮮的血又從唇瓣上那塊咬痕裏滲透出來。
“自己咬的?”陸酩問。
牧野瞪着他,艱難伸出手,攥住他的衣擺,開口道:“藥還我。”
陸酩将她側臉汗濕了的碎發別至她耳後,不急不緩問:“你的藥是哪裏來的,誰為你開的?”
牧野并不配合他的一問一答,不耐煩地嗆道:“關你什麽事?”
“藥呢!”她提高了音調,不過此時她的狀态,即使怒極,嗓音依然虛弱,半點氣勢也無。
“沒了。”本來藥瓶裏就不剩下幾顆,王太醫都拿走去分析其中有哪幾味藥材了。
牧野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陸酩的手指按在她的額角,緩緩打着轉,“那藥吃了不好,頭疼很厲害嗎?”
牧野想要躲開他,卻被他鉗制着,沒有力氣挪開,只能由着陸酩在她兩邊額角按摩。
她怒道:“好不好又不是你吃,我吃我的,你管那麽多幹嘛?”
痛得死去活來的又不是陸酩,現在藥沒了,她又被困在奉镛,難不成以後每天晚上都要這麽熬過去。
陸酩知道她忍疼一向厲害,以前劍紮穿她的蝴蝶骨也不見她叫疼哭喊,現在如此情景,怕是疼狠了。
他的薄唇輕抿,安撫道:“明日我命王太醫再配一些。”
牧野冷哼:“先生配的藥,可是尋常太醫能配出來的。”
太醫院裏彙聚了九州之內最好的名醫,到了牧野的嘴裏,便只當了尋常二字。
陸酩已經不止一次聽見牧野提她的先生,他沉了沉臉,問:“你的先生是醫者?”
“何止醫者,命相蔔山醫,就沒有先生不精通的。”
若是裴辭在,她還哪用得着吃這個苦頭。
牧野疼得實在沒精力再跟陸酩廢話,把臉埋進被衾裏,蜷成一團。
陸酩坐在榻邊,許久未動。
牧野的意識漸漸模糊,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血液凝固結冰。
她隐約感覺到有人将她抱起,貼着一片溫暖胸膛,還有一只大掌,在她後背輕拍,動作輕柔,令她冰凍的血液漸漸融化。
牧野張開雙臂回抱住他,胳膊挂在了他的腰上,輕聲呢喃:“先生……”
她的嗓子眼裏含着濕潤的水汽,柔軟溫順許多,半點不似與陸酩說話時那般冷硬。
那只輕拍她的手瞬間停了。
牧野聞到空氣裏一股淡淡的沉香,沉穩內斂。
不是先生的味道。
牧野皺皺眉,臉在男人的胸膛蹭了蹭,擡起頭,睜開迷朦的眸子,映入眼簾的臉龐清俊不凡,眉眼裏透着泠泠的光。
“陸酩?”牧野怔了怔,神情錯愕。
很快腦袋的疼痛讓她發出一聲輕嘶,她扶着額,無奈道:“我跟你已經沒有關系了,和離書你沒看嗎,為什麽要來燕北?”
陸酩雙眸直直盯着她,仿佛漆黑的夜攫住她:“你記起來了?”
牧喬擰了擰眉,陸酩害她摔的那跤,可真狠啊,她的頭現在疼得快裂開了。
想到這裏,牧喬的眼底閃過一絲狠絕。
她從床邊桌案上拿起燭臺,銅制的燭臺。
紅燭燃到近乎于底,露出尖銳的利刺,朝陸酩的心口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