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牧喬死了。”
牧野不管陸酩信是不信,從她的嘴裏,永遠只能得到這個答案。
陸酩緊緊盯住牧野,如幽潭深邃的眸子裏,終于升起了一絲愠怒。
他揚起馬鞭,朝馬臀抽了下去,踏月嘶鳴一聲,往獵場更深處去。
牧野反應很快,緊随其後。
雖然這附近相對偏僻,但仍然能聽見馬蹄聲,要打架,還是找個僻靜處幹淨。
踏月跑起來的速度很快,疾風難得遇到和它相當的對手,也不肯落後,緊緊咬着踏月不放。
僅一刻鐘的功夫,兩匹馬就帶着各自的主人進到了獵場最深處,周圍雜草叢生,沒有人到過的痕跡。
蒼茫大地裏,只有兩匹馬疾馳留下的蹄印。
此時天又下起了雪,更添一層寒意。
陸酩和牧野相繼下馬。
牧野彎下腰,攢起一捧雪,擦了擦右手,從見到陸酩開始,他曾經在她手裏的觸感就變得無比清晰。
牧野的怨氣從昨晚一直積壓到現在,她攥起拳,徑直朝陸酩揮過去。
陸酩迅速地向後一閃,牧野只碰到了他冰涼的衣角。
陸酩輕扯唇角:“牧将軍那麽急,不找一件趁手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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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無眼,太子殿下金枝玉葉,臣怕傷了殿下。”
牧野嘴上這麽說,心裏卻想的是她不用刀劍,也能把陸酩打得滿地找牙。
松樹上積壓的雪撲簌撲簌落了下來,寂靜的林中,除了雪落聲,便是拳風飒沓的利落聲響。
只不過在和陸酩交手七八個回合之後,牧野發現陸酩的武功竟然和她的武功不相上下。
陸酩并不主動攻擊,一招一式卻将她淩厲的拳風一一化解。
就在他們打得不可開交之時,疾風和踏月在無聊地踢馬蹄。
疾風想往踏月身上親近,鼻子裏噴出熱氣,踏月跟他的主人一個性子,一身傲氣,理都不理它。
疾風恬不知恥正想再湊過去時,長久以來跟随牧野在外征戰練就的敏銳性讓它一頓,眼睛往不遠處的密密叢林裏看過去。
白雪覆蓋的叢林裏,藏匿了一只白虎,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摸聲的出現,一雙金色瞳孔鎖住了疾風。
白虎見獵物發現了自己,立即朝疾風猛地撲了過去。
疾風激烈地嘶鳴,馬蹄淩亂,随即落荒而逃。
白虎見沒有撲到疾風,立刻轉撲向踏月。
踏月見狀,跟在疾風後面,一起跑了。
陸酩背對着那頭白虎,忙着接下牧野的招式,即使聽見了後頭兩匹馬的動靜,也騰不出空回頭去看。
牧野卻是餘光瞥見了那頭碩大無比的白虎,撲向踏月時,那身長比兩個成年男性加起來還要長,白虎的陰影将踏月整個籠罩住。
白虎追出一段距離,發現追不上疾風和踏月,猛地止住腳,回身看向剩下的兩個獵物,虎視眈眈。
它像是餓了許久,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尖銳的巨齒。
牧野知道沒有了馬,光憑跑,是跑不過這龐然大物的,她當機立斷,踏着一旁的松柏,飛身上樹。
陸酩一怔,順着牧野的目光回過頭,看見了向他撲來的白虎,白虎跑動起來,如地動山搖,松柏的積雪簌簌抖落。
牧野坐在樹上,晃着腿,悠哉笑道:“殿下小心啊。”
陸酩擡起眼,目光投向他,沁着三分的涼意。
忽然,他擡起手,沒有想與白虎肉搏,反而是一掌打斷了牧野坐着的那棵樹。
牧野的眸色一變,在樹倒下之時,跳回了地上,免于被樹壓死。
陸酩趁這個空檔,已經輕功跑了老遠。
牧野望着陸酩的背影,又看向朝她一步步走來的白虎,忍不住在心裏破口大罵,陸酩這個狗東西啊!
白虎發出吼叫,震得仿佛整座山都在晃動,它朝牧野沖了過去,伸出尖利巨大的爪子。
牧野從地上打了滾,艱難躲開了白虎的攻擊,頗為狼狽地爬起來,跟在陸酩的後面跑了起來。
轉眼的功夫,陸酩已經跑的只剩一個影子。
牧野咬牙切齒,卻騰不出空來罵他,身後的白虎張牙舞抓,但凡她有一個松懈,随時就能将她撕碎了去。
突然,跑在前面的陸酩猛地停住,路的盡頭是足足有十丈寬的斷崖。
雖然牧野現在的處境比他還要差上許多,但他見陸酩無路可逃了,笑起來,喊道:“殿下怎麽不跑了?快跑啊。”
“我這皮糙肉厚的,不好吃,哪有殿下的皮肉香啊。”
牧野為了諷刺陸酩這兩句話,跑得氣不順,慢了一息,被白虎撕碎了一角衣擺。
陸酩立于斷崖邊,狂風吹拂起他的衣擺,大雪模糊了視線,只能看清牧野在那龐然大物之前,亡命奔跑,危在旦夕之間,還不忘嘴欠調侃他。
陸酩淡定自若地站着,臨危不懼,凝着牧野的身影,忽地走起了神。
他竟然在此千鈞一發的時刻,想起有一年的元宵宴會,秦王謀劃了一場刺殺,想要除掉他。
陸酩早在三天前便從影衛處得到了密保,秦王自以為設計的天衣無縫,但其實每一步他都了如指掌。
秦王想殺他,陸酩索性順水推舟,秦王以為能将自己摘得幹淨,殊不知他多的是證據可以證明是他所為。
陸酩連受傷的位置都想好了,往心髒上方稍偏兩寸,紮些血出來看着嚴重就行了,饒是這樣,為一個區區秦王,他還覺得虧了。
他做事一向算得精準,不差分毫,只是唯一他沒有預料到的是牧喬。
他的太子妃,本該如花瓶擺設一般存在的人。
牧喬大概知道他喜潔,蝴蝶骨都被人刺穿了,還要離他遠遠的,不讓血弄髒他的衣裳,明明忍着疼,還要笑着調侃他。
“殿下的反應怎麽那麽慢,劍都刺過來了,都不知道躲。”
仿佛越是危難存亡的關頭,她越是不當一回事。
這一點,牧野倒是跟她一個樣。
遠處傳來馬蹄聲。
陸酩的鴉睫輕顫,擡起眸子,看見了朝他奔來的踏月。
踏月的速度極快,月白馬身化成一道幻影,奔向陸酩時沒有絲毫減速。
陸酩翻身上馬的同時,踏月雙蹄用力向後蹬,騰空而起,如流雲輕盈,朝着那斷崖另一邊躍去。
陸酩從馬上拿起弓,抽出箭矢,在懸崖之間,回眸拉弓放箭,一氣呵成。
在白虎的爪子要撲倒牧野的那一刻,箭矢直直地紮穿了白虎的左眼。
牧野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咬了咬後槽牙,猛地停住腳步,在白虎因刺痛而發出震天吼叫時,抽出腰間的匕首,轉身高舉手臂,紮向了白虎的另一只眼睛。
白虎的血噴出,濺在她的鬼面上。
白虎雙目失明,變得更加兇狠,漫無目的地四處撞。
牧野翻身坐到了白虎的背上,匕首再一次紮進它的後頸。
白虎的皮肉很厚,匕首卡在了肉裏,它痛得翻滾起來。
牧野死死抱住白虎的脖子,絕不被它甩下去,她忽然想到,找不到白狐,獵一頭白虎回去給先生做裘衣也不錯。
陸酩乘馬立于斷崖的另一邊,朝正與白虎肉搏的牧野看了一眼,而後扯了扯缰繩,緩緩離開。
牧野在白虎背上,等着白虎發完瘋,消耗掉體力,騰出空瞥向斷崖,陸酩騎着馬,只給她留了一個背影,身姿挺拔,優雅矜貴,半點沒有剛剛從虎口脫險的驚慌。
不像她,冠發淩亂,渾身濺滿了白虎腥臭的血。
牧野吐出嘴裏吃進去的虎毛,氣急敗壞地喊道:“疾風!給老子死哪兒去了!”
馬比馬,氣死人。
牧野與白虎纏鬥了足足一個時辰,白虎的體力終于被耗盡,轟然倒地。
而疾風也終于回來。牧野累得氣喘籲籲,不忘數落道:“現在知道回來了?你看看人家踏月,再看看你!真是出息,不就是一頭小老虎,吓成那樣,丢不丢人。”
疾風鼻子裏哼出一口氣,轉了個身,馬屁股對準牧野,尥蹶子不幹了,又要走。
牧野:“你回來!”
疾風不理,自顧自走出了幾丈遠。
“我錯了,不說你了,你快回來。”
牧野這個頭低的很快,沒有辦法,她還得指着疾風把這頭白虎帶回去呢。
見主人服了軟,疾風這才咕叽咕叽地走回來。
牧野将白虎的四肢用繩子捆住,繩子另一端系在馬上,她想了想,又怕這一路把白虎的皮拖壞了,影響做裘衣,于是費力地拖拉硬拽,把白虎放到了疾風的馬背上。
雖然是一只死老虎,但疾風出于本能,十分的抗拒,被牧野按住了馬頭才勉強不再掙紮。
牧野雖然面上沒再說疾風,但心裏已經下定決心,等圍獵結束,回到燕北要好好練一練疾風,這三年都給養廢了,一副窩囊樣,連在皇宮裏被嬌慣養出來的踏月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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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還沒走出圍場,就被其他在圍場裏打獵的陸昭看見了。
陸昭野豬追丢了,一無所獲,正悻悻地往外走,見到牧野牽着一匹黑馬,馬背上壓着一頭龐然大物,白虎即使已經死了,那血盆大口和獠牙足夠讓人膽戰心驚。
陸昭頓時瞪大了眼睛,趕忙騎馬出了獵場,直接到了承帝跟前,咋咋唬唬道:“父皇,牧将軍獵了一頭白虎!”
聞言,承帝驚訝地站了起來,“白虎?”
他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朕要親自去看看!”
黎貴妃跟着要起來,随行伺候,剛站起,她的腿便一軟,面頰如胭脂般紅潤。
承帝忙扶住她,又在如羊脂玉細膩的柔荑摸了一把,溫聲道:“愛妃身體不适,外頭風雪大,就在帳裏歇息吧。”
黎貴妃含羞帶媚的眼眸輕擡,嬌嬌細語:“謝皇上。”
陸昭看着他父皇哄着比樂平公主不過大了幾歲的年輕貴妃,壓下了心裏一股別扭情緒,餘光下意識瞥向站在一旁垂首默侍的內官。
內官的長相清隽,斂着眉目,很知分寸,帝妃在調情說笑時,無動于衷。
這內官名叫祁茫,是太監總管劉停的幹兒子,很得劉停賞識,入宮沒兩年便被他提拔,調在了承帝跟前伺候。
若不是皇兄不許他去探究,陸昭實在好奇,昨天晚上貴妃和這去了勢的東西,究竟是如何雲雨。
陸酩早已從圍獵場出來,坐在席上,見陸昭的眼睛不幹淨,在他腦袋後拍了一下。
陸昭哎呦一聲,正要罵,擡起頭看見是皇兄,捂着腦袋不敢吭聲了。
皇帳設的地方離圍場有些距離,承帝年邁,不想路上遭風,乘的是轎辇。
陸酩騎馬在轎辇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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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牽着馬出了圍場,看見沈知薇站在圍場入口前。
沈知薇一襲煙紫色裙裝,披着白貂裘衣,頭上插着那支鎏金如意紋蝴蝶簪,在皚皚白雪裏,好似一朵飄搖纖弱的鳶尾蘭。
陸酩早一個時辰前從獵場歸來,沈知薇得知,為他煮了驅寒的姜茶,送去時,聽到陸酩吩咐謝治:“牧野在林中遇險,你帶人去看看死了沒,沒死再救回來。”
聞言,沈知薇失手打翻了姜茶,受了陸酩一陣審視,她借口重新去煮一碗,這一煮,便再也沒有回去。
沈知薇在大雪裏站了一個時辰,渾然未覺,伸着細長雪白的脖子,往圍場裏看,直到看見了牧野的身影,眼眶瞬間紅了。
牧野見怪不怪,每次遇到沈知薇,她都在掉眼淚。
方才大戰白虎,令她精疲力竭,只扯了扯唇角,揶揄笑道:“這裏人多,你找了這麽個地方哭,不是讓人看笑話。”
沈知薇的眼睛更紅了,仰頭盯着牧野,青面獠牙的面具此時沾滿了鮮血,可怖極了。
她拿出随身的帕子,踮起腳,替牧野擦掉面具上的血漬,白帕子染上了血。
牧野向後躲:“不用擦,髒了你的帕子。”
沈知薇的情緒複雜,明明知道她不該出現在圍場,也不該做這些舉動,但卻還是做了。
她惱自己,又将這一股惱遷怒給牧野,帶了怨氣地說:“髒了就髒了。”
陸酩騎馬在前,眯了眯眸子,望着遠處,目光落在圍場口的兩人。
沈知薇正在為牧野擦面具上的血,整個人幾乎貼到了牧野身上。
陸酩雖然不在意他們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有些什麽,但當着承帝和大臣的面,好歹該收斂些。
趁着其他人還沒有看到,陸酩藏在袖中的手上多了一枚四方手裏劍,朝牧野的方向掃去。
手裏劍的速度極快,反射出一道微弱寒光。
牧野眼皮微掀,捕捉到了飛來的手裏劍,随即推開面前的沈知薇,她下意識地偏頭躲開,不想正好撞上了手裏劍。
手裏劍鋒利異常,回旋的過程裏,割斷了牧野一縷碎發和勾住面具的細鏈。
鬼面忽然松了,沉沉落進了雪地裏——
轉瞬的功夫,承帝與衆大臣已經到了圍場入口。
所有人都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面具,還有牧野的一張臉。
少年将軍一身玄色勁裝,挺拔幹練,如松柏常青,身後的疾風扛着碩大白虎,卻一點沒有搶走牧野清朗卓絕的氣質,不怒自威。
這一股氣質在牧野遮面時便存在了,但當她拿掉面具,威嚴一下就淡去了,讓人的目光只能落在那張臉上。
簡單用清俊這個詞來形容已經不夠,她的眸子清澈,皎潔如月華,長眉如黛,透着三分英氣,但光這英氣,卻不足以掩蓋她容貌的冶豔,微微上挑的眼尾,薄唇暈出淡淡胭脂色。
繃緊的銀色鏈條斷裂時,在牧野的臉頰處劃了一條細細的血線,非但沒有破壞那一張臉的美感,反而平添了一抹詭豔。
沒有人再記得去看那一頭白虎,而是将視線齊齊落在了牧野身上。
陸酩盯着牧野的臉,眸色沉沉,仿佛要将她戳穿成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