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昨夜下了一場雪,院子裏白茫茫,除了陸昭走來時落下的腳印,并無其他人的。
陸酩一身墨藍色錦衣,披着紫貂裘,站在風口裏,凝着那一道腳印,直到謝治和沈淩進到院子,将雪地踩得更亂。
陸酩未開腔,是陸昭代他訓斥的。
“謝治,你怎麽做的護衛,昨夜為何能讓刺客進入暖閣?”
謝治早知道躲不過一場訓,又有苦說不出,明明是殿下讓他們退到殿外,護衛人手有限,加之他們對行宮還未熟悉,難免有遺漏之處。
不過謝治了解太子殿下的脾性,與其多做解釋,不如老老實實認罰。
他跪地道:“是屬下失職,請殿下責罰。”
陸酩由謝治跪着,并未言及懲罰之事,轉頭看向沈淩。
“昨晚牧野都去了哪裏。”
沈淩臉色微變,緊跟着跪在地上道:“昨晚黎貴妃的事情緊急,沈仃前些日子出任務不慎受傷,輕功不便,屬下見牧将軍回了大殿,便去幫沈仃的忙了。中途有一個時辰未跟住,屬下擅作主張,請殿下責罰!”
陸酩冷哼:“你和沈仃一起去領罰。”說罷,便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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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圍獵的第一日舉行了一場騎射比賽。
參與比賽的有霁朝的王公貴族,還有承帝欽點的朝中青年才俊,以及諸侯國派出的代表,總共三十人。
近年來四海太平,朝中武将稀缺,年輕的将軍更是屈指可數,就算有也都是靠關系走後門得了的軍銜,真正有本事的,除了牧野便也沒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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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将們覺得平時在朝堂上,被文臣言官壓了風頭便罷了,圍獵上那可是他們的主場啊,絕不能還輸給那幫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皇子文臣。
牧野原本并不想參加什麽騎射出風頭,但拗不過那幫老将,瞞着牧野,直接把她的名字推了上去,他今天早上才知道有這麽一回事兒,想不上都不行了。
除她以外,七皇子陸霄、十六皇子陸昭、莫日極的手下那海,還有新科狀元郎江骞行也在其中。
太子陸酩尚文,不會武,并未參與。
牧野來之前還聽老将們大膽揶揄,說幸好太子殿下沒有參加,不然怕是連弓也拉不彎。
二十多年前,霁朝開疆擴土的時候,武将大出風頭,得罪了不少文臣,如今用不到武将了,那幫內閣大臣就開始想方設法削弱武将手裏的權力。
而太子黨多是文臣,武将們自然把矛頭對準了太子,背地裏時常抱怨,反而對于習武的七皇子陸霄贊賞有加。
牧野騎在馬上,從騎射場往遠處的皇帳望去,看見了端坐上位,錦衣随風翻飛的陸酩。
她攥緊了缰繩,蜷起的掌心泛着紅。
陸酩昨夜裏對她時的那一身力氣,別說把弓拉彎,就是拉斷了也輕而易舉。
陸酩的姿态挺拔,舉止沉穩持重,臉上維持着恰到好處的溫雅,不冷不熱,當真是皇家風範。
牧野冷冷扯了扯唇角,白日裏他倒是人模人樣了。
牧野的手裏到現在仿佛還殘留着灼燒般的觸感。
看來昨夜她下手還是輕了,那麽快就恢複了,下次她還往陸酩那裏打!
騎射比賽開始,那幫老頭給牧野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奪頭籌,不然指不定接下來的日子要怎麽念她呢,說不準還會跟阿翁告狀。
沒辦法,牧野從一開始便沒有收着,一馬當先,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七皇子陸霄和那海緊跟在她後面,但随着時間推移,也跟不上了,漸漸落在了後頭。
在場外高臺上觀看的不光有大臣,還有嫔妃公主,臣子女眷,女眷們的目光無不黏在那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身上。
最後毫無懸念的,牧野拔得頭籌,七皇子陸霄第二,狀元郎江骞行成了文臣裏的一匹黑馬,超過那海,得了第三。
承帝見大霁遠勝諸侯國,占了前三,龍顏大悅,大手一揮,賞賜了許多。
其中賞賜裏最貴重的,是牧野得的一支鍍金點翠如意紋蝴蝶簪,點翠碧綠如嫩葉,用七彩玉石和玻璃做的蝴蝶落靈活現,翅膀薄如蟬翼般清透。
牧野在聖上面前謝了恩,拿了恩賞,回帳途中,遇到了沈知薇。
沈知薇的眼睛還是紅的。
牧野心想,難怪都說女子是水做的,而且還是清早的晨露,不多不少,光那麽一兩滴,就足夠我見猶憐的了。
沈知薇不想每次她獨自難過時總是被牧野撞見,別過臉,把臉藏在了烏發裏。
牧野輕嘆,将拿在手裏把玩的簪子遞給她。
面前出現了一只精致的如意蝴蝶簪子,沈知薇一愣,緩緩擡起頭來。
“送你吧。”牧野笑了笑,“希望沈姑娘日後事事如意,自由自在。”
沈知薇望着牧野,明明戴着一副冰冷的鬼面,可那一雙眸子裏含着的笑意卻如朗朗暖陽。
她忽然呆住了。
牧野以為她是傷心得癡傻了,半天不曉得接簪子,于是擡手,将那簪子插進了她的烏發裏。
“天冷風大,快回去吧。”
說完,她越過沈知薇,回了帳子裏休息。
牧野昨夜沒有休息好,困得夠嗆,過會兒還要圍獵,得抓緊時間補補覺。
直到牧野消失不見,沈知薇才回過神來,她擡起手,碰了碰頭上多出的簪子,玉石的觸感溫潤,還沾着方才人指尖的溫度。
沈知薇恍惚地走回貴女們坐的地方。
樂平公主坐在最尊貴的位置,高高地睨着她,目光在她頭上的簪子處停留。
樂平的眉頭猛地擰起來,随即便起身,氣呼呼地找她皇兄去了。
陸酩和陸昭正坐在桌邊飲茶。
樂平公主擠走了陸昭,坐在了陸酩對面,不高興地告狀:“皇兄,你管一管沈知薇吧,她也太不知安分和檢點了。”
陸酩慢條斯理地品茶,淡淡道:“沈知薇怎麽惹你了?”
“你看她啊。”樂平公主眼神朝女眷坐着地方瞥去。
陸酩擡眸,找到了坐在其中的沈知薇,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臉上沒什麽表情,顯然是沒看出問題。
樂平忍不住說:“你看不見她頭上戴的簪子,是父皇剛剛賞賜給牧将軍的嗎?”
站在一邊的陸昭聽她那麽一說,朝沈知薇望去,見她原本素淨的發髻裏,果然多了一支彩色的簪子,平添了三分冶豔。
“還真是啊,牧野這是前腳拿了賞賜,後腳就來撬皇兄你的牆角?”
陸昭想起昨晚見到沈知薇和牧野在行宮園子裏私會,更加坐實了他們之間有什麽,氣憤道:“牧野好大的膽子,簡直不把皇兄你放在眼裏!”
樂平只是想告沈知薇的狀,不想把牧野扯進來,她瞪了陸昭一眼:“牧将軍為人率真,肯定是沈知薇那個狐媚子勾引的!”
陸酩終于皺眉,沉聲道:“樂平。”
“你跟誰學的這些不幹淨的詞,是你該說的嗎?母後是把你寵壞了,沒有一點公主樣子。”
樂平被皇兄一頓訓,委屈地撇了撇嘴。
“那皇兄你管不管嘛。”她問。
陸酩擡眸,複看向沈知薇,盯着那根簪子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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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獵開始,承帝年邁,并未親自參與,而是在皇帳裏擁着黎貴妃調笑。
黎貴妃今日起的遲了,承帝向來寵她,又聽聞她身體不爽,特命她好好休息,到了晌午,黎貴妃才起。
因她沒有趕上早晨的騎射比賽,承帝正饒有興致地轉述。
參與圍獵的皇子貴戚,諸侯國使臣,每人左右都還帶了三到五名侍衛,雖說隆冬時節,兇猛的野獸大多進入冬眠,但保不準遇到餓急了的猛獸,傷到貴人便不好了。
牧野沒帶侍衛,因嫌他們騎馬太慢,反而拖了她的後腿。
除了牧野,莫日極也沒有帶,他的那幫手下們進了獵場,就像野狼進了森林,一個個放肆屠戮,莫日極懶得管,随他們去了。
陸酩的侍衛帶的是最多的,王皇後擔心他的安危,臨了又增派了十名侍衛。
衆人看着太子殿下騎着馬,晃晃悠悠進了獵場,左右浩蕩,好大的架勢,而後才跟在他後面進入獵場。
獵場裏馬蹄聲震震。
第一天的圍獵,貴族子弟們都卯足了勁,想要在承帝面前表現一番,以此得到聖上青睐。
牧野在騎射比賽上已經出過風頭,圍獵并不上心,只不過想要獵上兩頭白狐,回去好給先生做裘衣。
白雪覆蓋的圍獵場內,要找到白狐變得更加不容易。
牧野繞了半個圍場,終于遇到了一只白狐。
她拉弓瞄準了後,發現那是一只母狐貍,母狐的身形胖碩,應該是懷了孕,為了肚子裏的寶寶,不得不冒着天寒與危險出來覓食。
牧野薄唇輕抿,放下弓,就在這時,森林裏另一個方向射出一支利箭,直直紮進了母狐的後腿。
牧野扭頭,看見了高坐馬背上的莫日極。
莫日極手裏拿着彎弓,箭已經離了弦。
那母狐被箭射中,發出一聲刺耳嘶叫,殷紅的血染上了它雪白毛皮,母狐掙紮着要逃。
莫日極望着那母狐,頗為享受地看它殘喘的模樣,直到那母狐爬出了三丈遠,他終于失了玩樂的耐心,從箭袋裏複抽出一支箭來。
莫日極眯起一只眼睛,箭頭對準母狐的腹部,猛地射過去。
牧野同時舉弓放箭,逆着莫日極的方向,箭尖對箭尖,打掉了莫日極朝母狐射去的箭。
兩支箭在離母狐不遠的地方墜地,母狐趁機鑽進了一旁的草叢,重新隐匿進了白雪裏,不見蹤跡。
莫日極看向牧野,像是發現了什麽新鮮事兒,忽然大笑道:“牧将軍竟然如此婦人之仁?”
牧野極為看不上莫日極和殷奴人的行徑。
殷奴人侵犯他國城邦時,奉行斬草除根,手段殘忍,對婦孺幼兒也不放過,掏心挖肺,以此為樂。
他們對于人尚且如此,又怎麽會懂得憐惜一只狐貍。
牧野不願與他多言,扯了扯缰繩,調轉馬頭離開。
莫日極從牧野的目光裏,看出了她毫不掩飾的厭惡,她的目光裏看向他時,像是在看一頭不通人性的野獸,既然是野獸,那麽便是連對話的必要也沒有了。
莫日極陰沉下臉,策馬往前了兩步,撿起被牧野打落的箭,他舉起弓,對準牧野的後背,瞄準她心髒的位置。
少年将軍玄色衣袍在馬上翻飛。
莫日極的弓舉了許久,直到那抹玄色身影消失。
他徒手折斷了未射出的箭,留下那尖銳的箭矢,拇指指腹抵在箭尖上,用力一按,箭尖刺破了皮膚,冒出血來。
莫日極将箭矢握在掌中,抿了抿指尖上的血,血腥的味道讓他分外清醒。
遲早有一天,他要在戰場上,讓牧野親身感受被野獸撕咬的滋味。
折斷她的脖子,挖出她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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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想要去找那只被莫日極射傷的白狐,在那附近繞了好幾圈也無果。
最後要放棄時,她聽見一陣窸窣聲,從密密的樹林裏,有一人踏馬而來,馬的速度很慢,像是在林間漫步。
牧野順着聲音看過去,先是看見了一匹月白色的汗血寶馬,此時陽光正好,汗血寶馬身上反射出粼粼光波,四肢修長有力,肌肉勻稱,随着動作流動如江河。
牧野看了眼饞,擡起眼,再看到馬背上的男人,瞬間收回了那看直了的眼神。
陸酩端坐在那汗血寶馬之上,身着墨藍色錦衣,繡着紅青色暗花團龍紋,他的懷裏抱着一只白狐,右手搭在白狐的後頸,漫不經心地輕順。
牧野注意到這白狐就是那一只懷了孕的母狐,受傷的後腿已經處理過,紮上了白色繃帶,并不明顯。
見到牧野,陸酩臉上的表情平淡,熟視無睹,并不理睬,他将白狐遞給身側的侍衛,“送出獵場,給樂平玩玩。”
牧野收回視線,心道原來是要拿去哄公主高興,不然陸酩怎麽會那麽好心平白救一只狐貍。
不過如此寒冬,白狐又受了傷,若在獵場,怕是活不過這個冬天,連帶肚子裏的小狐貍也要死在腹中。
送出去給公主,雖然被拘了自由,成了玩物,但至少保住了命。
白狐被侍衛裝進了馬鞍邊的行囊裏,擠出一個腦袋,盈盈的眼睛望向牧野,發出輕輕的嘤聲,似乎并不情願被人帶走。
一只狐貍竟然把自由看得比性命更為重要,情願在天寒地凍裏殘喘,也不願意被人抓去,好吃好喝的供養。
牧野沒吭聲,默默看着侍衛駕馬離開,帶走了那只白狐,還是先留着性命吧。
“皇兄——”遠處十六皇子陸昭坐在馬上,像風一樣的跑過,“我剛看見了一頭好大的野豬往裏頭去了!”
說完,陸昭轉頭便不見了人影,他身邊的侍衛早就不知道被甩到了哪裏去。
陸酩眉心微蹙,命令左右:“你們都跟過去護着。”
野豬兇猛,身經百戰的獵人都不敢一個人硬碰硬,七八個人也不一定能制伏,就陸昭那三腳貓的功夫,別說獵殺野豬了,能在豬嘴下逃出來都難說。
“是。”陸酩的侍衛齊齊應聲,駕馬緊跟上十六皇子。
随着侍衛們的離開,周圍很快安靜下來,只剩下牧野和陸酩。
陸酩并不打算留在原地,策馬往獵場深處去。
牧野盯着他的背影,眸光微動,忽然覺得現下簡直是再好不過的報仇時機。
她緊跟在陸酩之後,維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陸酩走出一段距離,很快察覺到了牧野在跟着他走,緩緩放慢了馬速,“牧将軍為何一直跟在孤後面?”
牧野揚聲道:“太子殿下将侍衛都派去保護十六皇子了,殿下不會武,臣恐殿下安危,故而随行。”
陸酩聽完,輕嗤一聲。
自從牧喬回了燕北後,他還是頭一次聽牧野對他講話那麽恭敬,恭敬得詭異。
“牧将軍莫不是忘了,你與孤交過手。”
雖然只有一招半式,但牧野足以知曉他會武的事實,實在不用在這裏跟他裝腔作勢。
牧野咬了咬牙。
陸酩分明是故意來氣她,提醒她不要忘了,她那時的狼狽,大出洋相。
牧野從牙齒裏擠出一句:“臣怎麽會忘,太子殿下深藏不露,竟然有一身好功夫。”
陸酩聽出了背後人聲音裏的咬牙切齒,勾唇笑了笑道:“比起牧将軍還差遠了。”
語氣裏清清淡淡,話是恭維的話,但卻滿含諷刺意味。
牧野覺得陸酩這個人,真是有本事兩三句話裏就把她一腦門子的火引出來。
陸酩那時騰空踹她的那一腳,真叫一個疼啊。後來好幾天,她咳嗽裏都帶血,吃了裴辭的藥調理才好了。
牧野譏諷道:“還是殿下的輕功略勝一籌。”
陸酩沒什麽耐心,懶得跟牧野兜圈子,就牧野那點城府,虛與委蛇,都不夠在他這裏看的。
他停下馬,開門見山:“牧将軍是想要跟孤再打一架?”
陸酩那麽直接,反倒是牧野愣了,她否認:“臣不敢。”
陸酩:“有什麽不敢的,在燕北時你不是挺敢的。”
明明是牧野以下犯上,攻擊他在先,吃了虧就記仇到現在。
陸酩:“你若想報仇便來,真不敢,就滾。”
牧野:“……”
她渾身的膽子都被激起來了,撸起袖子就要幹架。
“但孤有個條件。”陸酩掀起眸子,凝着牧野,“孤要知道牧喬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