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一個時辰之後,承帝終于從皇帳中出來,黎貴妃的發髻換了一款樣式,衣裙的顏色也從藕荷色變成了石榴紅,臉色紅潤,走起路來搖曳生姿。
黎貴妃弱柳扶風,攀附在承帝身上,如水般化了似的。
承帝穿着明黃色的團龍紋長袍,身型魁梧挺拔,臉上亦是龍光煥發,好似比方才進帳前要年輕了幾歲。
內官宮女與侍衛紛紛垂首默伺,無人敢去看。
圍獵隊伍重新啓程時,承帝未乘禦駕,而是進了黎貴妃的馬車,很快溫言軟語,莺歌燕啼從那車簾裏透了出來。
王皇後獨坐禦駕,面不改色,甚至命人将陛下慣用的坐墊靠枕送去。
因為帝後分了馬車,牧野只能在兩輛馬車間來回戒備。
王皇後坐在馬車裏,安靜無聲,像是一尊佛。
承帝與黎貴妃的馬車裏,則是荒唐放縱之聲,馬車外的左右均退到了十丈以外,獨留禦林軍。
牧野聽着女人的嬌喘微微,目光遠眺,看向了前方第二輛黃頂馬車。
她在想,若是陸酩日後成了君主,怕是也要跟他老子似的,後宮佳麗三千。
而牧喬也得像那王皇後,被宮廷馴化得端莊持重,将一生年華葬送在那髒得見不得人的後宮之中。
牧野不由慶幸,幸好牧喬終于腦子清醒了,早早離了陸酩,如今在九州四海游歷,雖連她也不知牧喬去向,但總比拘在那金絲鳥籠裏活得自在。
圍獵隊伍在路上又走了兩天,渡了繁河,繁河在寒冬時節,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冰,車馬踏冰而上。
繁河一過,便是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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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州百姓聽聞皇家圍獵的消息,紛紛擁在繁河邊。
他們等的不是有幸瞻仰聖上尊容,而是牧野。
百姓們從家裏拿出藏了許久的雞蛋和糕點,甚至還有抱着一只大母雞的,想把這些東西都送給牧将軍。
薊州是大霁朝最後一個收複的州郡,離北方草原最近,歷代以來,常年受殷奴人的騎兵侵擾。
殷奴人侵占城池時,手段狠絕,燒殺搶掠,奸淫擄掠無所不做。前朝多次出兵讨伐,但殷奴人擅長騎射,打不過便跑,跑完了趁其不備便再來,薊州百姓苦不堪言。
三年前,牧野滅了統領殷奴的最大部落阿拓勒,砍下了阿拓勒可汗的頭顱。
可汗的長子哈克繼位,哈克沒有他老子的半點骨氣,轉頭便派了使者求降,成了大霁的附屬國,薊州百姓才終于有了安穩太平的日子,所以對牧野更是千恩萬謝。
來迎牧野的百姓衆多,卻沒有影響到圍獵隊伍的行徑,百姓們知道不給牧将軍添麻煩,僅遠遠的站着。
牧野離開了隊伍,騎馬靠近他們,揮手道:“天寒了,快回去,東西也快拿走。”
陸酩坐在馬車裏,阖着目,聽見了外頭喧嚷的動靜。
他緩緩睜眼,擡手掀起車簾向外看去,目光正好落在了遠處被百姓簇擁着的牧野身上。
牧野騎在馬上,身姿挺拔,臉上戴着可怖的鬼面具,玄衣獵獵,墨藍色的發帶随風飄舞,威風凜凜,卻沒有一位百姓懼她怕她,反而将她團團圍住。
陸酩聽不見牧野說了什麽,只見她下了馬,将一位跪在她馬前的耄耋老人扶起。
他眯了眯眸子,凝着牧野的動作,一般人扶起跪着的人,不過是彎腰伸手,托着對方的雙臂。
而牧野扶那老者時,右膝曲起,離地僅有兩三分的距離。
陸酩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皇後攜太子妃于寒山寺布施放粥。
布施一共七日,皇後除了第一日在,後面的布施便交給了牧喬。
陸酩印象裏,那幾天牧喬出宮時,去時滿頭的金簪玉釵,回來時一根也沒有了,素素淨淨。
最後一日,陸酩政務得閑,左右無事,便去了一趟寒山寺。
他走到布施的地方,差點沒有認出牧喬。
牧喬穿着尋常民間女子的裝束,粗布麻衣,頭發随意地挽起,緊袖窄口便于幹活,在布粥的檔口處忙碌。
排隊喝粥的百姓之中,男女老少皆有,此時讨粥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邋遢乞丐。
乞丐抓住木紅色陶碗時,髒兮兮的手還碰到了牧喬的,一黑一白,一粗糙一細膩。
最後牧喬的手也被蹭上了黑灰。
陸酩眉心微蹙,走了過去。
他一經出現,那排隊讨粥的百姓們便怯怯起來,踟蹰不敢再往前,好似生怕出了差錯,沖撞到貴人,丢了性命。
牧喬低着頭,用木勺把小米粥裝進碗裏,雙手捧起遞出去時,見半晌無人來接,擡起眼,才看見站在她面前的陸酩。
陸酩拿出随身的帕子,擱到了她面前的桌上,淡淡問:“怎麽穿成這樣。”
牧喬笑道:“穿成像殿下這樣,就沒人敢來了。”一身錦衣華服,布粥也布得高高在上,像什麽樣。
陸酩抿唇,餘光瞥見旁邊的一屜碎銀,剛才的乞丐走時拿了一兩。
“這些銀兩是哪來的?”
“當了一些釵钏。”
陸酩輕嗤:“出息,想要銀子,直接去庫房支取不就好了。”他是有多虧待她,還要她去典當首飾。
牧喬眨眨眼看他,不遮不掩道:“這是我陪嫁來的東西,做的是我們牧家的功德。”
也不知她這句話是哪裏觸到了他的眉頭,陸酩聽完,臉便沉了下來,冷哼一聲:“你倒是分得清楚。”
陸酩當即拂袖離去。
牧喬不明所以,才想起來她忘了問他來是幹什麽的。
陸酩走到山門前,侍衛牽來馬。
他翻身上馬,扯了扯缰繩,馬踏兩步,轉身面向寒山寺,透過朱紅色的拱門,他望見了重新忙于布粥的牧喬。
牧喬抓了一把碎銀塞給一位帶着小兒的老婦。
老婦感激涕淋,拉着孫兒撲通跪下來。
牧喬将他們扶起來時,也是如牧野這般,右膝彎曲,貼的離地很近,與跪她的人平齊,不願承對方的跪。
……
陸酩盯着牧野的背影,仿佛透過他,看向另一個人。
-
圍獵隊伍在傍晚時到了皇家禁苑,設帳休整。
禁苑內修建了一座行宮,雖然比不上宮裏,但奢華程度也是薊州當地最好的了。
夜裏,承帝在行宮主殿內設宴,宴請群臣與外藩各部。
大霁朝共五個附屬國,其中三個是被牧野打屈服的,另外兩個是主動臣服。
附屬國裏,最老實的屬西南的夏國。
西南多植被山林,夏國人純真樸實,崇尚山神與巫術,歷來就習慣于依附強國,上貢奇珍異寶,以求庇護與安寧。
夏國人習慣了西南溫暖潮濕的氣候,這次來朝觐見,跟着來了薊州,冷得夠嗆,觐見時渾身裏三層外三層。
夏國人個子多嬌小,裹得像是一團團毛球,憨态可掬,惹得坐在一邊的樂平公主哧哧地偷笑,被皇後瞪了一眼才收斂。
而附屬國裏,最張揚跋扈的,當屬那些殷奴人,清一色腰間配着紅寶石短刃,到了殿前被才被勒令卸下。
殷奴人互相輕蔑笑笑,解了短刃,丢給了內監。
其中一位不忘罵一句:“假娘們玩意兒,管的挺多。”
“那海。”為首的男人回眸睨他一眼,冷冷開腔,含着三分警告。
叫那海的殷奴人立刻收斂了乖戾态度,在男人面前老老實實。
牧野坐在殿內,自殷奴人來了,她便注意着,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身形高大,本身殷奴人就是魁梧的體格,他竟然比其他殷奴人還要高出半個頭。
男人穿着幹練的騎裝,黑發披散,左側辮了三股細辮子,最後合成一股。
右耳戴了一顆方形紅瑪瑙墜子,襯得他的膚色白如雪,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女氣,反而更顯得散漫不羁,透着一股野性。
牧野雖然不問世事了三年,又丢了三年記憶,但這段時間,她從裴辭那裏得知了殷奴人的動向。
現在統領殷奴的部落依然是阿拓勒,殷奴原本有三大部落,全都被牧野打散了,如今只剩下阿拓勒,阿拓勒的新可汗哈克是個廢物,但他的兒子莫日極卻頗有當年老可汗的風采。
在這三年內,就已經将那被打散的另外兩個部落吞并。
牧野凝着進殿的殷奴人,對上裴辭給她的畫像,認出了為首的男人便是阿拓勒的世子莫日極。
她伸手,摸上了腰間的短刃,指尖摩挲,升起一股殺意。
牧野進殿帶兵刃,是被太祖皇帝特許的,太祖皇帝給了牧氏極大的殊榮,凡是牧家子弟,面聖無需卸刃。
莫日極在大殿之中忽然感知到了一股近似于野獸的目光,他擡眼,朝牧野的方向看去,對上了鬼面後的那一雙疏朗眸子。
牧野的殺意在瞬間斂去,上一息還波濤洶湧的海水此刻平靜無瀾,與莫日極靜靜地對視。
莫日極望着她,唇角輕輕勾起一抹森然笑意。
牧野和莫日極算起來,是帶了世仇的。
老可汗砍了牧野她爹的頭顱,牧野替父報仇,砍了老可汗的頭。
不過她沒有老可汗那麽貼心,還用錦盒裝了送回牧府。
牧野把老可汗的頭顱挂在了燕都的城門上,挂了三年,即使成了枯骨,也還是在那随着風晃。
牧野有時睡不着,便會站在那城門下,聽着那骨頭咯咯作響,才覺得心安。
莫日極為承帝獻上了十二位異邦美人,金發碧眼,曲線婀娜。
承帝龍顏大悅,又因莫日極說了一句獨樂樂不如衆樂樂,承帝思索片刻,美人太多,他确實也消受不過來,尤其還受了黎貴妃的颦眉白眼。
承帝索性大方地送給了太子兩位異邦美人,點了三位大臣并兩名言官,各送了一位,惹得那兩位言官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不敢拒絕。
陸酩只淡淡謝了恩,并未看那異邦美人一眼。
牧野冷冷看着承帝與莫日極談笑風生,兩國交戰,不可能将對方殺盡殺絕,即使滅了軍隊,還有無辜百姓,只能将統治者打服。
但即使是打服了,也不能掉以輕心,要放着養在手邊的弱狼養精蓄銳,再反咬一口就不好了。
牧野從來沒有相信過殷奴人是真的臣服了。
莫日極坐到位置上,與牧野相對而坐。
中間是十二位異邦美人在起舞,水袖紗幔翩跹,聖上貪戀美色,底下的群臣有樣學樣,看得眼睛都直了。
莫日極單手撐着下巴,耳邊紅瑪瑙的墜子豔得如血,他笑看着這大霁朝的醉生夢死。
宴會的空氣裏滿是酒氣與淫靡聲色。
牧野覺得胸悶,她恨殷奴人恨到了骨子裏,為了打走殷奴人,牧家的祠堂裏多了不知多少牌位。
如今,奉镛的權貴們卻與這些殷奴人友好相處,不帶警惕。
牧野心中有憤怒之氣,但她也清楚的知道此時她的憤怒是出于私情,但國與國的利弊權衡,不能只靠憤怒與私情。
一曲舞畢,那十二位異邦美人們被承帝命去她們的新主身邊伺候,布菜斟酒。
兩位異邦美人一左一右坐在了陸酩身邊,像是蛇一般纏上去。
其中一位拿起案上的礬紅龍紋酒杯,擡手湊到太子唇邊,水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如羊脂的腕子,散發出隐約淡香。
陸酩的眸子如墨般漆黑幽沉,瞳孔裏倒映出那美人的身影。
西域美人亦看向他,被眼前男人俊朗的眉目吸引,暗暗慶幸自己被分予了霁朝太子,她含羞的垂下眼,複擡高了腕子。
陸酩抓住了那只腕子,酒杯湊到唇邊。
牧野盯着陸酩,将她的憤怒具象化了,不管其他摟着美人的承帝與臣子,只針對陸酩。
她瞧着陸酩美人在懷的模樣,嗤之以鼻,像是看什麽髒東西。
忽然間,陸酩一腳踹開身邊的美人,他毫不憐香惜玉,纖細美人如落葉,被他踢到了三丈之外。
酒杯應聲落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陸酩的眸光淩厲,沉聲道:“你好大的膽子,是誰命你在酒裏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