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牧野沒有躲閃,與他直視。
陸酩渾身散發出與生俱來的上位者氣息,少有人敢直視他那麽久而臨危不懼,且毫不掩飾眼神裏的厭。
那一抹厭色,如此熟悉。
陸酩蜷起了戴着骨戒的手指。
牧野征戰數年,戰場上的爾虞我詐,熟記于心,與敵将對視一眼,便能看透對方心裏彎彎繞繞的陰謀陽謀,但她驚訝地發現,她竟然看不透陸酩。
陸酩如沉墨的眸子,裏面變幻似宇宙星河,又似黑子空洞,将所思所想隐藏得徹底。
樂平左瞧瞧牧野,右看看皇兄,雙手緊張地攥在一起,擔心起了牧野。
雖然她與皇兄親近,但其實是有些怕他的,甚至比起父皇更怕他。
陸酩看似溫和清雅,不喜歡動刀劍,但實則做事狠絕,殺人于無形,樂平知道好幾位和皇兄不對付的皇子,最後死得都很慘。
樂平佩服牧野将軍敢跟皇兄嗆聲,卻也不想她因為自己得罪了皇兄,慌忙道:“皇兄,是樂平錯了,樂平以後再也不耍賴了……”
牧野掃向樂平,小丫頭抱着陸酩的胳膊撒嬌,真就這麽點出息,那麽怕他。
她忽然想到牧喬,跟這麽一個看不透的人相處,大概是很累的。
僵持之中,馬車外傳來一道女聲。
“太子殿下。”
陸酩收回凝着牧野的視線,斂了斂眸,複掀起眼皮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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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外站立的是沈知薇的侍女藍意。
“沈姑娘聽聞殿下近來失眠厲害,命奴婢給殿下送來她親手調制的百合安神香。”
不及陸酩開腔,牧野先是冷哼一聲,聽着很輕,但在安靜的馬車內卻是清晰。
她冷冷諷刺:“太子殿下這麽快就新人入懷了。”
陸酩的目光泠泠,看向找茬的牧野,淡淡道:“若是牧喬還在,孤自會跟她解釋。”
牧野輕扯唇角,譏諷道:“可惜她已經不在了。”
牧喬屍骨未寒,他倒是跟沈姑娘濃情蜜意。
樂平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面前的兩人劍拔弩張的氛圍更甚。
她攥了攥紗裙,開口替皇兄說話。
“牧将軍,皇兄他對嫂嫂……”
樂平的話未說完,牧野打斷道:“公主還請不要叫錯了嫂嫂,牧喬與皇家再無關系。”
陸酩凝着牧野,漆黑眸色沉了沉。
樂平話到唇邊,嗫嚅了兩下,最終不再言語。
馬車外的侍女藍意許久未聞太子殿下回音,提高了些許音調問:“殿下,可允奴婢進入點香?”
樂平蹙眉,不高興地朝車簾外道:“這是誰的馬車?輪得到你說點香就點香?什麽稀罕玩意兒,來本公主這兒現眼。”
她的聲音嬌蠻,穿透了車簾,令藍意的臉色一陣紅,分外難看。
陸酩擰了擰眉,語氣微沉:“樂平。”
他不滿的是樂平沒有公主的端莊樣子,并沒有開口放藍意進來。
明洱取了公主要的物件,回來時正好撞見樂平在訓人。
藍意身邊還站了一個女子,穿着白绫細折裙,沒有穿裘衣,整個人顯得瘦削纖弱,如一朵海棠,在風雪裏靜靜伫立,此時的臉色比那茫茫的雪還白。
明洱心道不妙,公主講話沒遮沒攔,竟被沈姑娘聽了去。
太子除了前太子妃外,這些年未曾納過姬妾,沈知薇日後入主東宮,雖為側妃,但地位誰也不敢小觑,公主實不該得罪了她。
明洱是王皇後親自為樂平挑的大宮女,雖然年僅十六,但行事比樂平要沉穩許多。
她趕忙上前,施了禮:“沈姑娘,可把香交予奴婢送進去。”
沈知薇頗為感激的看向她,謝她的解圍,将一個藕合色的荷包遞給明洱。
“有勞姑娘了,殿下近來思慮過度,此香有安神作用,公主若不喜,只點上香即可,不必言是我送來的。”
明洱點點頭,接過荷包,緞面荷包上繡着鴛鴦戲水圖,活靈活現,就是宮裏最好的繡工也繡不成如此精致的圖案。
明洱躬身進入馬車,将取來的物件呈給公主。
物件被收在青緞錦袋裏,看起來是形狀細長的東西。
樂平拿起錦袋,放在方桌上,小心翼翼地推向牧野。
“牧将軍,這是嫂、嫂嫂不小心遺落的折扇。”
牧野不讓她叫,樂平卻不知道除了喊牧喬嫂嫂外還能喊什麽。
牧野向來話只說一遍,樂平不肯改口,她也就懶得再去糾正樂平了,她解開錦袋的抽繩,從裏面取出折扇。
陸酩的目光落向她手中的那柄折扇,扇架與扇面皆由上好白玉制成,忽而眸色一沉。
明洱見樂平把折扇給了出去,出聲道:“皇後娘娘讓公主過去一趟。”
樂平一怔,面露難色,似是在糾結,不放心馬車裏坐着的兩人。
陸酩掃她一眼:“還不快去。”
“哦。”樂平讪讪道,明洱替她披上雀金裘衣,抽了個空,白日夢獨家文贈禮,歡迎加入群寺貳二貳吳舊義寺七又從沈姑娘給的荷包裏拿出一塊香餅,放進桌上的鎏金翡翠香爐裏。
香爐裏升起細煙,婀娜袅袅,空氣裏散發出淡淡的百合香。
樂平抱上自己的小金手爐,吸了吸鼻子,道:“你焚的什麽香,這麽好聞。”
明洱看一眼牧将軍,不敢當她的面回答,只道:“公主快些吧,娘娘該等急了。”
樂平被她催着下了馬車。
明洱才敢告訴她那是沈姑娘的香。
樂平聽了,輕哼一聲:“讓你自作主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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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将樂平叫來,是聽說了她請牧野将軍上了馬車,把她訓了好半天。
雖說公主年幼,男女之防還無須如此謹慎,但總歸是不好。
“尋常男子就算了,那牧家跟你皇兄是什麽淵源,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得往裏摻和,給你皇兄找事。”
樂平撅着嘴不吭聲,只低頭盯着她的小手爐。
“以後切不許再去接近牧野了,聽到了沒?”
“沒聽到。”樂平小聲頂嘴。
王皇後一雙明麗的鳳眸瞪向小女兒,顧盼生輝,陸酩與樂平都生得像她。
樂平的雙手抱緊手爐,手爐的溫度灼熱,她鼓起勇氣問:“母後,樂平還要過三年才及笄,你能不能讓父皇替兒臣先指了婚?”
都城裏的女兒家,一半想嫁給她太子哥哥,另一半想當牧野的将軍夫人。
她要不抓緊也占了位置,說不定就要被其他人搶了去。
皇室圍獵,不光是為了圍獵,聖上也會在其中物色青年才俊,為待嫁的公主婚配。
王皇後微怔,默了許久,盯着樂平,雖然心中有了猜測,卻還是問出來确認:“你想指誰?”
樂平垂下眸,露出了小女孩的嬌羞怯意,她輕輕說:“當然是牧将軍。”
奉镛城裏的貴族公子,除了她的太子哥哥,還有誰能比得過他。
她要嫁便要嫁這天底下最厲害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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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平離開後,她的馬車裏安靜下來。
牧野拿起桌上折扇就要走。
陸酩傾身,按住折扇的另一端。
牧野使了使力,折扇紋絲不動,她竟然搶不過陸酩。
她沉聲道:“太子何意?”
陸酩淡然道:“樂平大概弄錯了,這柄折扇是孤的東西。”
牧野皺眉:“殿下如何證明?”
玉折扇的扇柄綴着墨綠色的纓絡,纓絡尾部墜挂了一顆祥雲金墜子。
只是那纓絡打得像是三歲小孩打出來的,粗糙不堪,線縷錯亂,不像是尊貴的太子會用的東西。
“扇面上刻有孤的私印,将軍不信可看。”陸酩松了手。
牧野拿起那柄折扇正要展開,耳畔響起陸酩清冷的聲音。
“孤有一事始終未想明白,為何牧喬投湖,牧家三個月都不曾打撈?”
牧野的動作一頓,不由得謹慎起來,但語氣卻是平淡:“牧家不像殿下有那麽多奴仆侍衛,只有我與阿翁一對老少,如何能像殿下那般,一天就能将湖水抽幹。”
“是嗎。”陸酩笑笑,“孤還以為是特意留在湖中,等着孤來呢。”
他接着繼續問:“牧喬死了多久,将軍才發現她?”
牧野心存戒備,忽的音調提高,不悅道:“太子殿下現在是想反來怪罪牧家了?”
陸酩的眸子直直凝着她,其中藏了探究的意味,他不疾不徐道:“孤不過是想問清楚真相,牧喬的性子一向貪玩,說不定是與孤開了一個玩笑。”
陸酩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卻令牧野大驚,心道果然陸酩沒有那麽好糊弄。
說不定從一開始,陸酩就沒有信她做下的局。
牧野握緊了手中折扇,須臾慌神後,沉下心來。
“即便是個玩笑,那又如何?”她的唇角扯出一抹輕嘲。
“太子殿下難道忘了,廢太子妃诏書已經昭告天下,殿下與舍妹已經是陌路人。”
難不成是皇家聽不懂人話,她與樂平說了一遍,陸酩也是聽見了的,還要她再費口舌。
陸酩許久無言,空氣裏百合安神香的氣息濃烈,他端起桌上茶盞,往香爐一澆,熄了那香。
牧野将折扇扣回桌上,也不再去确認其中是否有陸酩的私印,既然牧喬離開東宮的時候沒有帶上,想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不過一件手上的玩物,陸酩要,就随他拿去。
馬車簾掀起,北風凜冽,帶走了車內的暖意和那百合香氣。
外面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雪,雪被風帶了進來,落在陸酩眼睫上,如烏黑鴉羽沾了點白。
他凝着牧野離開的背影,直到那一抹玄色衣擺徹底消失,而後緩緩閉上眸子。
馬車的角落裏放了火籠,很快車裏的溫度重新升高,那點雪白很快融化,成了無色無味的微小水珠,最後消失無蹤。
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能那麽消失無蹤嗎。
陸酩重新睜開眼,漆黑幽沉的眸子裏諱莫如深。
在燕北時,他的思緒亂了,今日見到牧野,終是察覺出端倪。
陸酩摘下那枚把玩了數月的骨戒,食指與拇指捏住,他眯了眯眸子,唇角升起譏諷意味,他将骨戒握于掌心,以內力震碎。
骨戒碎成粉末,陸酩輕啧一聲,臉上露出嫌惡之色,從錦衣裏取出巾帕,将掌心裏的粉末擦了個幹淨,最後連着錦帕,一起扔進了火籠裏。
陸酩拿起桌上折扇,折扇精巧,玉質清透,他的大手一握,便能将折扇整個包裹進去。
他将折扇越握越緊,好像這柄玉扇還殘存着留在女人身體裏的溫度,濕潤了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