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北風冽冽。
圍獵的隊伍從奉镛出發,北渡繁河,抵達薊州新修的禦獵圍場。
如今天下太平,承帝對于玩樂頗為重視,圍獵相當于皇家一次聲勢浩大的出游,同時還會接受來自諸侯國的朝賀,彰顯大霁國威。
圍獵為期一個月,奉镛離薊州八百裏,王公貴族及其女眷不可能像行軍打仗那般日夜不停的趕路。
綿延數裏的車隊,一路上走走停停,沒走出幾裏地就要設帳歇息。
牧野騎着馬,一身玄衣飒沓,革帶将她的勁瘦腰身勾勒,身姿挺拔,她不喜帶冠,墨藍色發帶将烏發随意束起,垂下的發帶與發絲迎風招展。
她騎在圍獵隊伍的最前方,配上那極具辨識性的青面獠牙面具,威武不凡。
尋常人要是在聖上面前還戴着面具,定要被治不尊君的罪名,但牧野戴着面具卻沒有言官敢谏,承帝也未曾不悅。
牧野的面具是牧青山命他戴的。當年牧青山随太祖皇帝打下江山的時候,承帝還不知道在哪兒,自牧青山五個兒子死于戰場後,牧野便繼承父輩遺志,天下未平,永不以真面示人。
不過現在海內太平,當年的誓言早就實現,但牧野的面具依然戴着,衆人敬她懼她,亦無人敢提摘面具的事。
就這樣,誰也沒有見過牧将軍真容,也有人傳言,那面具之下,定是一張奇醜無比的臉。
不過但凡參加過太子第一次大婚,見過前太子妃的人,都覺得不太可能。
牧野身後是兩兩并排的禦林軍騎,共是十二人,護着後頭的金頂禦車,禦車龐大,如一間暖閣般大小,由六匹馬共拉。禦車周圍是撐着龍紋黃金傘的內監侍從。
雖說薊州屬于燕北,但牧野不能就在燕北等着聖上光臨,承帝為了彰顯對她的重視,特意命她率領禦林軍,負責圍獵隊伍的安全。
車隊裏的金頂車總共只有兩輛,一輛是牧野此時正在護着的,承帝與王皇後共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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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輛在其後,是太子禦駕,因沈知薇與太子尚未行大婚禮,太子獨乘,沈知薇在車隊中後段,與臣子女眷同行。
在太子禦駕之後的馬車是樂平公主乘坐,樂平公主是承帝與皇後所出,現下宮中最年幼的小公主,只有十二歲。承帝極度寵愛樂平公主,就連這車架的順序,也先與其他宮妃和皇子公主。
繁河是燕北和南方的分界河,越靠近繁河,溫度越低,習慣了都城冬天溫暖氣候的奉镛人受不了這寒冷,一個個都披上了裘衣,捧着手爐。
風雪随之而來,行軍的速度越來越慢。
牧野駕着馬,慢吞吞地走,馬蹄踏踏。
她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伸手順了順疾風的鬃毛。
疾風從馬嘴裏吐出一口不耐煩的嘟囔氣聲。
牧野騎着疾風從燕北至奉镛,只用了一天,而給這支隊伍做護衛,走了三天,還沒走到路程的一半。
就連疾風也受不了這磨磨叽叽了,像是頭拉不住的野馬,在不停試探,想要脫離這缰繩,在雪原上肆意跑一跑,跑掉身上寒氣。
牧野腦袋上的傷雖然已經痊愈,但頭疼的毛病卻落下了,每到夜晚就會頭疼欲裂,只有吃了裴辭配的藥丸才能緩解。
牧野試過一次不吃,她一向不喜歡任何形式的束縛,即使是每天吃一顆藥丸,也讓她覺得難以忍受。
後來她忍到痛暈過去,被裴辭發現,喂了藥才醒來,嘴裏全是無意識咬出來的血,被裴辭好一頓說。
現下寒風凜冽,牧野騎馬迎風吹了一天,頭又開始隐隐作痛了。
除非是疼到難以忍受,牧野不會去碰那藥。
隊伍後面的禦林軍騎馬而來:“聖上口谕,原地休整半個時辰。”
牧野勒停疾風。
疾風咕嚕嚕又吐出一口氣,噴出口水。
牧野沒辦法,翻身下馬,在疾風的馬屁股上拍了一下:“野去吧。”
疾風仰起脖子,高興的長鳴,蹬着馬蹄轉眼跑出了幾裏地,像一塊黑炭似的滾進了白茫茫的雪地裏。
牧野另騎了一匹馬,帶着左右禦林軍騎,沿着圍獵隊伍前後巡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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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樂平聽見有力的馬蹄聲,經過時震得馬車都在輕晃,她放下抱着的純金小手爐,掀開窗戶簾子。
風雪朔朔,她只看見了牧野一個背影,被禦林軍簇擁着,也掩不去周身淩厲氣度。
樂平瞪大了圓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牧野,直到她駕馬消失在盡頭。
随行伺候的宮女明洱出聲提醒:“公主,外面天涼,小心着了風寒。”
饒是如此,但明洱的眼睛也望着窗外,看見了少年将軍那墨藍色的發帶翻飛,心也跟着去了。
樂平收回視線,看見明洱這個樣子,輕輕哼一聲:“你還說本宮。”
小姑娘年紀不大,自稱本宮時滿是嬌憨,并不讓人生厭。
明洱見被小主子拆穿,紅了臉,垂首默侍,往公主的小手爐裏添了新炭餅,重新放回樂平的小手裏。
樂平抱着手爐,扭頭看向馬車裏始終靜坐着不為所動的陸酩。
“皇兄,薊州離嫂嫂那兒是不是很近?圍獵結束以後,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嫂嫂。”樂平并不知道牧喬殒命的事情,興沖沖想要去找牧喬玩,說不定還能結識牧野将軍。
陸酩的手撐在額前,指腹按着太陽穴來回摩挲,在聽見樂平的話後,動作微頓,終于掀起眼皮,淡淡看一眼樂平。
明洱的臉色白了白,悄悄伸手去輕拽公主衣裙。
世人都知道太子妃早在半年前便被廢了,誰都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提起。
如今的公主哪來什麽嫂嫂,就算是有,那也還是沒過門的嫂嫂,家也不在燕北。
明洱低着頭,甚至不敢去看太子殿下的容顏。
馬車裏陷入片刻安靜。
半晌。
陸酩緩緩道:“你嫂嫂沒空。”
“皇兄你還沒把嫂嫂哄好啊?是不是她不高興你立側妃了。”
其他人不知道,樂平是知道的,父皇為了皇家顏面,對外只說是太子休妻,但實際上是嫂嫂不要她皇兄了。
陸酩垂眸未答,左手轉了轉右手無名指上戴着的骨戒,露出了骨戒上的氤氲血色,詭谲妖異。
他凝着那一抹血色,指腹細細摩挲。
仿佛曾經包裹着骨頭的皮肉還存在着,女人的身體溫暖如陽春,肌膚細膩雪白……
樂平趴在桌上,抿着粉櫻小嘴,眼珠子轉啊轉,好像是在替她的皇兄想辦法,要怎麽樣才能哄好嫂嫂。
遠處踏踏馬蹄聲響起。
樂平眼睛一亮,掀開車窗簾,脆生生地喊:“牧将軍!”
牧野聽見身後有人喚他,勒緊缰繩,停下馬,回過頭,看見半個身子都要探出窗外的小公主。
樂平公主雖然還是豆蔻年華,但樣貌卻生得極好,粉雕玉琢的一張雪白小臉,杏眸睜得圓圓,像是淨透的琉璃,純真無邪。
牧野想起了牧喬,在她這個年紀,也是如此這般嬌俏,她策馬靠近,拱手行禮,聲音溫和:“公主何事?”
樂平雙臂撐在窗檐,笑得甜如桃花,“将軍巡防完了?”
牧野颔首:“已巡防完畢,公主可安心在周邊走動。”
樂平歪着腦袋,流蘇金釵垂于窗檐。
“那将軍也無事了?”
“嗯。”
“外面天寒,離啓程尚早,将軍可願進馬車喝一杯茶?”
牧野一愣,剛想拒絕。
“嫂嫂歸家急,落了好些東西。”樂平道,一颦一笑裏,讓人難以拒絕,樂平雖然年紀小,但那皇家天生的氣度卻已經顯露出來。
陸酩聽見了樂平和牧野的對話,眉心微蹙,眼裏含着責備地看向樂平。
樂平朝兄長吐了吐舌頭。
牧野見樂平談及牧喬,并未有避諱,猜測陸酩從燕北回奉镛後,按下了牧喬身死的消息,沒有告知承帝與旁人。
她下馬,沒有踩內監放下來的腳凳,利落地翻上馬車,玄色衣擺翩跹。
樂平掀起車簾等牧野,看見她上馬車的姿勢,眼裏閃過明亮的驚豔之色。
皇家行事崇尚端莊持重,斷不允許像牧野這樣行事不羁。
樂平孩子心性,被拘得難受,反而願意去親近不守規矩的人。
牧野彎腰進了馬車,才注意到馬車裏坐着的另一個人。
太子怎麽也在車裏,她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不過因為戴着獠牙面具,看不出來。
但她的面具兇惡,倒比她沉着的臉看上去還要嚴肅。
陸酩垂着眼,并不瞧她,只一味把玩那枚骨戒。
“請問公主,舍妹的東西在哪兒?”牧野沒給太子行禮,直接問樂平,打算拿了牧喬的物件就走。
她的腦袋隐隐作痛,但不能現在就找陸酩麻煩,至少得看準一個夜深人靜,月黑風高,誰也不知道是她的時候,再把陸酩打一頓!
非要叫陸酩知道,她燕北戰神的厲害!
樂平“哎呀”一聲:“嫂嫂的東西還在箱籠裏收着,本宮這就命人去取,将軍稍等。”
此次出行,除了路上要用的,其他物件都收在了箱籠裏,跟在隊伍最末,由專人看管,若要從裏面找出東西,不知道要多久。
樂平請牧野坐下等,牧野沒辦法,只能坐下。
陸酩坐在正中主位,樂平和牧野分別坐在他的左右。
公主馬車裏的空間寬闊,中央還有一張小方桌,桌上擺着一副圍棋和鎏金翡翠香爐,即使坐了三人,也并不擁擠。
明洱掀開車簾,交代內監去取東西,又怕內監不懂,弄亂了公主的行箱,跟着一起去了。
馬車裏一片沉默。
樂平從桌下伸手,扯了扯皇兄的錦衣袖擺,好歹說兩句話啊。
陸酩不為所動,幹脆阖上了眼,閉目養神。
牧野見他不知行禮,還指望他說些什麽。
至于數月前,牧野被他打傷,那也是牧野動手在先,他不追究,已經是看了牧喬的面子。
樂平沒想到皇兄那麽冷淡,就他這樣還想要嫂嫂回來呢,活該嫂嫂不理他。
她也不管陸酩,雙手撐着下巴,眨眨眼望向牧野。
“将軍,陪我玩一局趕圍棋吧。”樂平不再自稱本宮,像是個尋常人家貪玩的小丫頭,撒着嬌。
牧野七歲以後便沒有碰過這些小孩玩的游戲,她的時間都用來了練武學兵法。
不過牧喬倒是喜歡,牧野記得她總是拉着裴辭玩,先生明明不愛這些,卻肯耐着性子陪她。
牧野擡起眼,對上樂平公主的杏眸,清澈眸子裏,竟然藏了兩分怯怯,仿佛是怕她拒絕。
牧野輕輕抿唇,執起一顆黑玉棋子。
樂平笑起來,拿起了白玉棋子。
趕圍棋不需要遵守傳統圍棋規則,甚至和圍棋毫不相關,更像是兩兵布陣行軍,誰先到了目的地,就算誰贏。
樂平玩不過牧野,耍起小賴,時不時悔棋。
牧野每次都是笑笑,看她悔棋以後絞盡腦汁,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麽辦,偶爾還會好心點一點棋盤提醒。
牧野提醒了,樂平反而不高興,看着她說:“我知道下這裏!”
悔棋悔多了,一直置身事外的陸酩看不下去,出聲教育她。
“你像什麽樣,落子無悔,誰教你這樣耍賴的?”
樂平低着頭,不敢跟皇兄頂撞,撅起嘴,玩兒也玩兒不盡興了。
牧野覺得太子這個人極為掃興,樂平公主不過是個小丫頭,也要被他訓得一板一眼。
“誰說落子無悔,做錯了事,走錯了路,當然要補救,難不成要一直錯下去?”
牧野的聲音不鹹不淡,不卑不亢,半點不敬太子威嚴。
陸酩把玩骨戒的動作終于停了,他将目光落在牧野臉上,凝着那青面獠牙,唯獨露出一雙清朗的眸子。
他盯着牧野的眼睛,看了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