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陸酩站立于湖邊,望着湖水的水線漸漸下沉。兩個時辰之後,侍衛打撈上來一具屍骨,白骨森森,沾了塘中淤泥。
左右無人敢言,就連呼吸也屏住,生怕沾染太子殿下的周身寒意。
陸酩凝着那具白骨,鴉羽似的眼睫蓋住了瞳孔裏的情緒,許久,他緩緩下令道:“去請仵作。”
謝治尚未歸,同在陸酩身邊護衛的趙闊應聲,剛走出兩步。
“等等。”陸酩叫住他,“找徐州衙門的仵作來。”
燕北包含薊州、燕州與景州三州,徐州靠南,與燕北相鄰,牧野的手還伸不過去。
“騎孤的馬。”
趙闊跪下,誠惶誠恐地接命。
太子殿下的禦馬名為踏月,是極為珍貴的汗血寶馬,通體雪白,可日行千裏。
趙闊跨出牧府門時,和謝治撞了滿懷,聞到他身上一股泔水味,忙捂住口鼻。
“你掉茅坑了?”
謝治知道殿下喜潔,他特意回了一趟客棧,洗淨換了身衣服才回來複命,只是那雞蛋也不知道壞了多久,令人作嘔的味道實在散不去。
謝治一臉晦氣不願多說,問趙闊:“你幹什麽去?”
“請仵作。”趙闊拉住謝治,“湖裏真找出了一具屍骨,太子妃她莫不是……”
謝治狠狠剜了他一眼:“做你的事,少議論殿下的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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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闊噤聲,離開牧府,騎上汗血寶馬,趕赴徐州。
仵作在傍晚時分被趙闊提來,當着太子殿下的面,戰戰兢兢從木箱裏取出驗屍工具。
陸酩的目光淡淡,就那麽盯着他動作。
仵作被盯的脊背發麻,一不小心,手裏的頭骨掉在地上。
陸酩的眸光沉下來,添了三分涼意。
仵作顫抖着手去撿那頭骨。
陸酩先他一步,彎腰捧起那頭骨,也不再交予仵作,而是抱在懷裏。
他的手掌很大,單只便能攏住頭骨的後腦勺,如玉如竹的手指在上面來回摩挲。
陸酩緩緩閉上眼,似乎是在回憶,将手中冰冷的頭骨與他曾經捧起撫摸的頭顱重疊。
仵作硬着頭皮,心驚膽戰的完成驗屍。
陸酩問:“如何?”
仵作:“回禀殿下,死、死者是一具女屍,根據骨齡推測在十六至二十歲之間,死亡時間為三個月之前。”
“三個月,”陸酩的聲音涼涼,“屍體便能變成白骨了?”
仵作:“屍首沉于湖底,若被魚蝦吃、吃食,淤泥加快肉身腐壞,也不是不可能……”
“傷呢?”
仵作一愣。
“琵琶骨上。”
仵作了然,垂下眼繼續回禀:“屍骨左側琵琶骨上确實有磨損,應該是生前受過挫傷。”那琵琶骨上的挫傷嚴重,血滲透進了骨頭,經久不散。
“……”
陸酩摩挲掌中頭骨,指尖打轉兒,長久無言。
-
綠蘿跟随侍衛經過回廊,看見坐在湖邊石凳上的太子殿下。
晚風吹起他濃墨般的烏發,绛紫色的錦衣長袍在暮色裏更顯矜貴,他阖着眸子,精致深邃的五官生得極好,眉眼裏有與生俱來的尊者氣質。
只是陸酩的手裏捧着一個頭骨,森森白骨,兩眼凹陷出空洞,将他整個人襯托得妖異詭谲。
綠蘿垂下眼,不敢再看。
她被帶到太子殿下面前,餘光注意到石桌上墊着一張幹淨的素錦,錦上整齊擺着餘下的白骨。
陸酩問道:“你是太子妃的貼身宮女,太子妃近日有何反常?”
承帝廢太子妃的聖旨早就昭告天下,但太子殿下如今還稱廢太子妃為太子妃,旁人也不敢出言提醒。
綠蘿跪在地上,蜷縮成團,聲音發抖:“奴婢蠢笨,未、未曾發現太子妃有何反常。”
陸酩的神色不變,依然摩挲掌中顱骨。
別說是綠蘿了,在牧喬提出和離之前,他也沒有覺出一分半點的異常。
他的這位太子妃啊,跟了他三年,最是安分。
除了禮數差了些,挑不出錯處,即使王皇後對她諸多不滿,甚至想讓王家的女兒取而代之,陸酩也沒有要換掉她的打算。
沒成想,她自己倒是做的決絕。
三年時間,陸酩對她倒也不是沒有感情。
不然也不會冷了她三個月,又親自來了一趟燕北,他甚至帶來了綠蘿,想到回奉镛的路上,有人伺候她。
“是孤哪裏做的不好嗎?”陸酩忽然發問。
綠蘿渾身顫栗,将臉埋得更深,幾乎匐匍在地。
“殿下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能當太子妃,是尋常女子十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又怎麽會有不好呢。”
陸酩沒有看綠蘿,垂眸凝着石桌上的森然白骨,他扯了扯唇角,若是好,還至于做到這一步。
許久。
他淡聲道:“都退下吧。”
衆人垂首倒退離開,湖邊只剩下陸酩。
陸酩斂眸,和頭骨空洞的眼睛對視,他忽然想,如果那天他從東宮離開時,回一下頭就好了。
他連對牧喬的最後一面都模糊了,不記得是哪一眼,哪一面。
陸酩抱着頭骨,靜坐了一夜。
翌日。
謝治來報,奉镛生變。
承帝子嗣衆多,陸酩雖為皇後嫡子,但朝廷黨派與後宮妃嫔之間親緣關系混雜,并非所有臣子都是堅定的太子黨。
如今沈太傅被害,陸酩在朝中少了一部分助力,那些皇子們哪個不是虎視眈眈,都想在皇權上摻和一腳。
而承帝多疑,儲君在未成為君主之前,永遠是他的威脅,不得不防。皇子們的心思,承帝心知肚明,卻袖手旁觀,看他的兒子們,誰能鬥贏到最後。
在皇家,沒有兄友弟恭,只有成王敗寇。
若陸酩敗了,便只剩下死路,連帶他的母族,還有那些太子黨一并傾覆。
他在燕北花費的時間,耗費的心神,已經夠多。
陸酩将顱骨放回那一堆白骨之中,斂下眸子,再次擡眼時,漆黑瞳孔已是一片清明,無其他情緒幹擾。
“即刻啓程,”他淡淡道,“太子妃的屍骨一并帶走。”
他未曾說過要休妻,牧喬既然生是東宮的人,死也要死在東宮。
當他的鬼。
-
牧野醒來時發現自己不在醫館。
她躺在一張床塌上,眼前的青色幔帳樸素淡雅,素紗窗半開着,有清風吹進來,帶着絲縷清竹香,将幔帳輕輕拂起。
牧野辨認出了空氣裏除了那君子竹的清香外,還有淡淡的血腥氣,像是一滴赤墨落進澄澈湖海那麽淺淡,卻讓她的神經瞬間緊繃,她倏地睜開眼睛。
那是一雙像雪原蒼狼般銳利孤絕的眸子,戒備地看着周遭。
牧野的手摸至腰間,沒摸到藏在其中的短刃,她只穿了一件中衣,身上的各處暗器都被卸了。
“在我這裏也睡不安穩?”窗外傳來一道清雅聲音,裴辭走過廊檐,推門進來。
牧野擡起眸,望着朝她走來的男人,一身月白色長袍,束銀玉冠,身形颀長綽綽,他的眉眼柔和,笑吟吟的,如玉般溫潤。
牧野微愣,下意識叫他:“先生。”
她聽見自己的嗓音啞得厲害,後腦勺的地方傳來隐約痛感。
裴辭走到案邊,往蓮花香爐裏又添了沉香。
牧野伸手摸到後腦勺,摸到了紗布,隔着紗布,她摁了摁,一陣刺痛。
她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似乎對于痛感已經麻木。
紗布滲出血來,沉香也蓋不住那味道了。
“剛給你治好,你又手欠,真該把你的手綁起來。”裴辭走至床塌,解開紗布,替她查看傷勢。
牧野喜歡痛感,痛感和血腥氣能讓她在戰場裏時刻保持清醒和警惕。
“我怎麽會在你這裏?”她問。
裴辭垂眸,撩開她的黑發,凝着那殷紅的血塊,溫潤的眸子沉了沉。
“我還想問你呢,腦袋怎麽磕的這樣厲害。”牧野和太子打的那一架,沒有活人看見。
“……”
牧野低下頭,乖乖任由裴辭碰她的腦袋。
頭部是一個人最薄弱的地方,牧野的父親便是叫殷奴人砍掉了腦袋。
牧野那時只有七歲,懵懵懂懂打開了送到牧府門前的錦盒,看到了裏頭血淋淋的腦袋。
她受了驚吓,大病一場,差點沒死了,多虧裴辭的老師江神醫相救。
雖然人活下來了,但吃了許久的藥,江神醫雲游四方,将裴辭留在牧府,裴辭在牧野身邊,一待便是十餘年。
除了裴辭和阿翁,牧野從不讓任何人近身,就算是碰到頭發絲兒也不行。
随着後腦勺的疼痛加深。
牧野剛才還迷茫的狀态漸漸清明,終于想起來,
他是牧野。
牧野收複九州已過了三年,此間一直隐居牧府,不問世事。
直到牧喬被廢,回了燕北。
牧野不知道牧喬在宮裏過的是什麽日子,但想也知道那見不得人的地方。
不過現在她回來就好了。
牧野找來和牧喬身形相仿,年紀相仿的一具溺水女屍,沉于湖中,若是皇家問起來,便說牧喬死了。
因廢了太子妃,燕北對天家頗有微詞,若是傳出太子妃殒命的消息,更是不利。
天家不會聲張,牧野更不會,就這樣牧喬便能真正做她自己,無論去哪裏都好,九州大陸山川湖海,哪一樣不比拘在那金絲鳥籠裏強。
只是牧野沒有料到,太子會親臨燕北,更沒料到那小白臉看起來單薄的身板兒,能把他踹翻在地。
牧野恨的咬牙,後槽牙磨出聲響,她伸手去扯中衣,想要去看胸前被踢成什麽樣了。
裴辭的眸色閃動,按住她已經扯掉一半中衣的手。
“我已經幫你上過藥,不用看。”
牧野松開手。
裴辭将她的中衣拉回到肩膀,雖然別過了眼,但餘光依然掃到了一片雪白肌膚,鎖骨纖細深邃。
“牧喬呢,她被太子找到了嗎?”牧野問。
裴辭站在她對面,琥珀色的眸子緊緊盯着她,牧野倒影進那一雙眼睛裏,仿佛被困于琥珀石裏的一只蜻蜓,被細細觀摩。
許久。
裴辭輕輕“嗯”了一聲。
“找到了屍骨。”
聞言,牧野冷哼。
世人都說太子殿下絕頂聰明,一具屍骨,連是不是牧喬都辯不出,看來他對牧喬,是真不曾上心啊。
“太子還在燕北嗎?”
裴辭将她的中衣攏起,手卻搭在她的肩上沒有離開,在聽見牧野提及太子時,他的手收緊,掌心包裹着牧野的肩頭,中衣被壓出深深的褶皺。
牧野忽然聞到一股異香,眼皮瞬間沉沉,她輕眨了兩下眼,最後撐不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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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辭的醫術高超,牧野的腦袋傷得那樣厲害,在床上躺了七天,就已經生龍活虎的了。
回牧府前,裴辭給了她一個青瓷小瓶,裏面裝了祛疤的藥膏。
裴辭研制的祛疤膏療效奇佳,不管是什麽疤痕,塗上去都能消掉。
牧野對于留不留疤倒是無所謂,不過裴辭對于這件事一向堅持。
裴辭的住處與牧府相鄰,中間的牆打通了,方便裴辭來回。
牧野晃回府時,經過湖塘,發現裴辭說抽幹了的湖,此時已經恢複原狀,一點看不出曾經被攪得天翻地覆。
這兩天阿翁來看他時,說了那天情景,太子帶走了牧喬的屍骨。
阿翁擔憂屍骨被太子帶走,時間久了會發現端倪,想要阻攔,無果。
牧野卻并不怎麽擔心,太子日理萬機,哪裏會在意一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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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走進她的院落。
一支羽箭劃破空氣,朝他淩厲地射來。
牧野面不改色,利落地側身,羽箭擦着她的耳邊,紮進了身後的樹幹上。
徐之槐站在院子裏,轉了轉手中的弓箭,笑嘻嘻地說:“你這身手看着也還行啊。”
徐之槐是牧野的前鋒,少數幾個見過她真容的親信,如今九州太平,徐氏在燕北是名門望族,徐之槐出了軍營,做回了那個混不吝的纨绔貴公子,周身錦衣華服,玉冠環佩。
“聽說你被太子打趴下了,這三年是不是缺練了?”徐之槐哪壺不開提哪壺,以前牧野操練他們的時候,狠的跟什麽似得,竟然被奉镛的小白臉給踹暈了。
牧野沒想到丢臉的事情竟然傳出去了,黑了臉:“你怎麽知道的?”
徐之槐見她臉臭,笑得更歡了。
“魏巋那天知道你回來了,特意去找你,沒成想就撞見了。”
魏巋以前是軍隊裏的密探,他要想隐藏自身,別說是太子的影衛,就連十萬敵軍到他腳下,也發現不了他。
“不過太子可真夠狠的,把周圍看見的人都給殺了。”
“幸虧你妹妹跟他和離了,不然要是知道些他的什麽秘密,報不準也滅口了。”
牧野沒搭腔,這件事對她來說實在恥辱,她一個字都不想提。
牧野被裴辭按在床上躺了七天,早就躺得渾身不利索,她在院子的武器架上挑了一支長槍,扔給徐之槐,又拿一柄劍揮了兩下,朝他刺去。
徐之槐咧嘴一笑,将長槍抵在地上,向後一跳,墨藍色長袍随風掀起。
不到三個回合,紅纓槍在空中翻飛,落在了遠處。
牧野的劍尖指在了徐之槐的脖頸:“三年無戰事,倒是把你養廢了。”
徐之槐撇撇嘴,伸出兩根手指,夾住劍鋒,小心翼翼地推開。
“行了行了,是我缺練。”
現在的軍營不像當年征兵無人,反而成了肥差,四海太平,空吃軍饷,若是家裏沒點背景,都進不去。
牧野抿了抿唇,無言。
這時,從屋檐上翻身跳下來一個年輕男子,穿着粗布麻衣,頭發用白色巾子随便紮起,他輕盈落地,懷裏還抱着一只荷葉雞,手上提着兩壇酒,一滴未灑。
“徐之槐,将軍還傷着腦袋,你跟他打,要是傷口裂了,回頭裴先生知道了,毒死你。”魏巋笑道。
“你還說我,裴先生還不準将軍喝酒呢,你帶酒來,看他喝不喝。”
牧野的性子他們都知道,肆意妄為慣了,也就裴辭能勸住,但也得要裴辭在眼前盯着,不然什麽叮囑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牧野看見魏巋手裏的酒和烤雞,果然眼睛亮了亮,掀起玄色長袍,坐在了院子裏的石凳上,她敲敲石桌面:“正好渴了,坐着喝吧。”
三人一邊吃雞喝酒,一邊聊起來。
“對了将軍,你都跑了九州哪些地方?逍遙的一次都不曉得回來,也不肯帶上我。”魏巋啃着雞脖子問。
這是牧青山對他們的說辭。
“不記得了。”牧野漫不經心仰頭喝酒,指了指腦袋,“摔壞了,丢了這三年的記憶。”
魏巋瞪大眼睛:“啊?”
“裴先生也治不好嗎?”
牧野搖搖頭:“說是有淤血,要等它自己慢慢消掉。”短則數月,長則經年。
徐之槐咬碎了雞骨頭:“狗太子!”
“将軍你是知道了那件事才和太子打起來的吧,換了是我也管他是不是太子,非得跟他拼命。”
魏巋在場時離得遠,聽不見牧野和陸酩的對話,只知道打了起來,但徐之槐猜到了原因。
徐之槐氣憤道:“離廢太子妃才過了多久,太子殿下就要納新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