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牧喬回到燕北,沒有見到裴辭。
他的小院緊閉。
牧喬敲門,始終沒有人應。
她聞見小院裏傳出的淡淡藥味,知道先生就在院中,只是不願見她。
牧喬不再打擾他。
先生若想見她了,自然會見。
之後的一連半月,牧喬都是在西郊草原上過的。
秋季的野鹿最為肥美,鹿角、鹿皮和鹿血都能賣不少錢。
牧野的軍職俸祿,全都分給手下的将士和遺孀了。
而她從皇宮離開時,一件東西也沒帶走。
阿翁一個人時還湊合,加上她以後,日子過得緊巴巴。
牧喬從集市賣掉獵物,掂了掂手裏的銀袋子,這下夠她和阿翁吃一個月的了。
她慢悠悠晃蕩回牧府。
周圍的行人皆捂着鼻子對她避而遠之,投來嫌棄的目光,好好一個俊俏郎君,怎麽這麽邋遢。
這也怪不了她,換了誰扒完鹿皮,滋一身血,再半個月沒洗澡,也能漚得這麽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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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走到家門,牧喬就見遠處一輛裝飾繁複的馬車在府門前停下。
車簾被侍從掀開,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眼前。
陸酩的身形挺拔修長,绛紫錦衣華服襯得他高貴冷肅,散發着一股與生俱來的威壓,在他身邊的人好像自動矮了半截,皆對他俯首臣服。
他的表情淡漠,踩着杌子走下馬車,狹長的眸子睨着跪在他腳邊的阿翁。
牧喬眼睫微顫,原本勾笑的唇淡了下來。
陸酩怎麽會來燕北?
牧喬銀袋子收進袖中,轉而取出獠牙鬼面,戴在臉上。
她深吸一口氣,大步流星向前,伸手擋住了要邁步進入牧府的男人。
“——太子殿下留步。”
陸酩的耳畔響起一道清朗少年音,他微垂眸,眼前出現一只手臂,玄色的窄袖綁着皮質護腕,白皙纖細的手指指縫摻着黑泥和幹涸的血跡。
陸酩蹙起眉,不動聲色向後退一步,離遠了些。
他的眼皮掀起,看向攔路者,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分外醒目。
面前的少年一襲藍色束袖衣袍,墨發高高束起,銀質發飾纏繞其間,額前的碎發輕晃,黑面镂金革帶緊扣襯得他的腰身精細有力,幹練利落的打扮,透着一股恣意灑脫。
只是他渾身上下無一處幹淨整潔,血漬斑斑,肩上還扛着一只生鹿腿,散發出難以忽視的腥臭。
站在一旁的謝治幹嘔出聲,跑到遠處抱着柱子狂吐不止。
若不是見到真人,陸酩都要忘了,那個受萬民敬仰的牧将軍,還未滿雙十,不過仍是個少年。
牧野從會走路說話起,便跟着牧家的鐵軍出入戰場,是屍山血河裏養出的軍事天才。
“牧将軍。”陸酩默默屏息,從容地和他打招呼,聲音低緩徐徐。
牧喬忍不住心頭一顫,但很快恢複鎮定,迂回逢源道:“牧某卸甲歸田多年,早已不是什麽将軍。”
陸酩垂眸細細打量眼前這個打獵歸來的男人,面具遮住了他半張臉,只餘一雙眸子幹淨澄澈,倒好像真如他自己所說的,歸隐田園,不問世事。
陸酩倒也懶得去試探,他此行目的并非是牧野。
“牧喬人呢?”他問。
“死了。”牧喬面無表情回,她将跪在地上的阿翁扶起,讓老人帶着鹿腿先回府。
阿翁按住她的手腕,知道她的脾性,忍不住低聲提醒:“別惹事。”
牧喬和阿翁對視一眼,微微點頭似是應承。
直到老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她砰得一聲阖上府門,一手負于身後,一手橫出掃向外,冷聲道:“殿下請回吧。”
抱着柱子将胃裏吐幹淨的謝治擦了擦嘴角。
普天之下,也就牧野敢如此不敬皇威,将太子殿下拒之門外。
陸酩壓根就沒相信牧野的話,薄唇輕勾,低涼淡淡道:“牧将軍說笑了。”
從前牧喬很喜歡他的聲線,清雅別致,如醴泉潺潺,像是沒有任何事情能掀起他的波瀾。
就連說她死了,他也是這樣漠然的反應。
牧喬的心口莫名發悶,她竄起火:“誰跟你說笑,她抱着石頭投湖死了,就在牧府後花園的池子裏,殿下要是想撈,還能撈出些骨頭。”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不料肩膀被一只大手死死掐住,像是要把她的肩胛骨碾碎。
“你再說一遍?”陸酩的嗓音冷沉,一字一頓,聽起來終于有了一絲裂痕。
牧喬卻已經沒了耐心,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一個過肩,将人往前摔去。
陸酩目色淩厲,反應極快的騰空翻身,擡腳就往牧野的身上踹。
震怒之下,他用了十成的力。
牧喬倒吸一口冷氣,胸口柔軟處傳來劇烈的疼痛。
就算太久沒有打架鍛煉,身手是差了些,她卻沒想到能在陰溝裏翻船。
方才若非顧及他不會武功,她哪會只出三分力,還讓他反将一軍。
原來陸酩連不會武,都是騙她的!
牧喬被這一腳踹飛,腦袋撞上大柱子,發出的磕碰聲清脆紮實。
旁人聽了都忍不住心裏發顫,聽這聲音,得撞的多狠。
牧喬眼前金星閃爍,她顫顫巍巍指着陸酩,喘着粗氣,咬着牙:“你、你給我等着!”
狠話放完,她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青色的石柱上,從她腦袋抵住的位置,蜿蜒曲折流下汩汩鮮血,很快會合成大片的紅色淺灘,觸目驚心。
……
牧府門前,鴉雀無聲。
謝治打了兩個手勢,躲在暗處的影衛立刻行動,處理看到剛才那一幕的無關人等,所幸牧府偏僻,平日也不敢有百姓前來打擾,除了從奉镛跟了一路的秦王眼線,并無旁人受連累。
若不是萬分緊急的關頭,太子殿下從不會暴露他會武的事實。
陸酩習武,而且不光會,還相當精進,師從青峰山劍宗。
朝中老臣都道太子殿下與先帝年輕時最像,将權謀玩弄股掌之間,就連多疑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樣,非得手裏留着許多底牌。
陸酩顯然也是始料未及,看着血從昏倒在地的少年腦後流了出來,浸濕了地板。
“……”
到底是牧喬的親兄,他現今來接人回宮,總不好還把她哥哥打傷。
陸酩擡手擰了擰眉心,道:“謝治,送醫。”
謝治應了聲:“是。”然後走到牧野将軍身邊,彎腰,将他扛在了肩上。
謝治掂了掂肩膀上的人,一愣,沒想到牧野的體重比他想象中的要輕多了。
陸酩沒有再管被他打得頭破血流的牧野,推開府門,邁步進去。
牧府內沒有下人,亭臺水榭少有人打理,植被生長随性淩亂,雜草叢生,沿着回廊走到底,偌大的湖塘占據了牧府大半的空間。
陸酩盯着那平靜的綠色湖水,眸色沉沉,擡手下令:“抽幹湖裏的水。”
-
謝治到醫館後,醫館的劉大夫一見到傷者臉上的青色獠牙面具,神色閃動,提起衣袍就要往醫館外跑。
謝治拿起腰間佩劍,擋住他去路:“人還沒治,跑什麽?”
劉大夫急得跺腳:“滾開滾開,我要去請裴先生。”
他不認識謝治,只以為是牧野身邊新來的兵,講話也不客氣。
謝治是太子殿下身邊親衛,出生亦是名門望族,家世顯赫。若在奉镛,別說尋常大夫,就是太醫院院士對他講話也要客客氣氣。
他這還是頭一次被除了太子殿下以外的人喝令滾開。
謝治的拇趾抵住劍柄,露出一截閃着寒光的劍身,問道:“裴先生是何人?你還治不了?”
劉大夫被那劍身的寒光震懾,無奈指了指門前小厮,派他去請裴先生。
他與謝治解釋:“牧将軍常年征戰,身上傷病多,裴先生是将軍專用的大夫,将軍不喜生人近身,只有裴先生能替他看診。”
聞言,謝治望一眼躺在診塌上的牧野,他的雙眸緊閉,臉色慘白,頭上的血還在滴。
“他都這樣了,還挑什麽大夫啊,趕緊看了得了。”
劉大夫搖搖頭,牧将軍征戰那些年,他随軍當軍醫,不管多緊急的情況,牧将軍都只認裴先生。
即使有一次為攻下城池,牧将軍不慎腰部中了箭傷,而裴先生還在軍隊後方,他也是硬生生挺到了先生來為他醫治。
燕北常年受蒙古騎兵侵擾,若非牧家三代護佑,牧野蕩平九州,他們哪來這些年的安居樂業。
燕都人對于牧野的擁護與敬重之情,不是奉镛那群只知靡靡之音,嬌嬌美人,縱情于聲色裏的王侯貴戚所能理解的。
即使牧将軍不省人事,他以往的習慣也要遵守,惟恐他醒來不悅。
謝治卻覺得北地民風不光粗野,就連腦子也不靈光,不過看個病,還要那麽多講究。
他懶得再等什麽先生來,将劍落回劍鞘,從腰間摸出一錠金子,放在藥臺上。
“人就交給你了,治好了送回牧府。”說完,他跨過門檻要離開。
劉大夫看着那沉沉的金錠子,眼皮跳了跳,剛才心裏念着牧将軍傷勢,忽略了謝治的口音并非燕北當地人,而是操着一口南方官話。
雖然奉镛距離燕北千裏之遠,但廢太子妃的消息早在月前就已經傳到了燕北。
前有牧野将軍被軟禁府內,後有他的親妹被廢太子妃位。
在燕北百姓眼裏沒有皇權,誰護他們便敬誰,皇權虧待了他們敬的,那便連皇權也不敬了。
牧野将軍在府裏閉門不出已經三年,如今奉镛來了人,出來就破頭見血,昏迷不醒。
劉大夫湧起一股怒,抄起藥臺上的金錠,用力朝謝治砸了過去。
“你算什麽東西,哪個貴人的狗腿,也敢拿這髒玩意兒辱我的醫館!”
謝治的身手敏捷,躲開了從後面扔來的金錠,若是劉大夫光辱他便罷了,偏偏他還帶上了太子殿下。
謝治黑了臉,轉身拔劍拿下了劉大夫,等在醫館外的侍衛上前,将劉大夫帶走。
劉大夫毫無懼色,雙手被人壓着,還要邊走邊罵:“奉镛來的人,真是好大的架子,來燕北作威作福!”
周圍百姓聚了上來,皺着眉指指點點,有一個抱着小孩來醫館看病的粗布衣男人,瞧見劉大夫被抓了,直接沖了上來,不肯謝治帶走人。
有了一個出頭的,其他人也不再做看客,你一言我一語的罵,那罵裏不光是為劉大夫,還暗藏了對奉镛的仇視,氣他們欺辱牧将軍和他的親妹。
法不責衆,謝治總不能把整條街的百姓都抓走了,在他被唾沫星子淹死之前,只能放了劉大夫,趕緊離開。
走時,人群裏不知道是誰,朝他丢了一顆臭雞蛋,砸在腦門上裂開,蛋清蛋黃混着臭味流了下來。
而燕北百姓在謝治走了許久,也還湊在一起罵,罵了謝治祖宗十八代,謝治這輩子都沒聽過那麽多髒字髒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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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喬躺在醫館床榻上,頭昏腦脹,失血過多令她渾身發冷。
她聽見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眉心緊蹙,剛要睜眼去看,眼前忽然蓋了一條白色綢帶,冰涼柔軟。
“別管了,睡吧。”男人的聲音低緩,如那綢帶一般溫柔。
牧喬聽出了是裴辭的聲音,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
她伸出手,扯住了男人衣袖,低聲喃喃:“先生,好疼啊……”
裴辭為她解開束發的動作頓了頓,冷白修長的十指繞過她烏黑綢發,在其間停留。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牧喬喊疼。
屍山血河裏爬出來的時候沒喊過,去了一趟奉镛回來便喊疼了。
她在奉镛,是多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