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牧喬被他掐得說不出話來,細膩白皙的臉頰上,很快掐出了紅印。
若非是被他掐着,她可能會笑出聲,在東宮三年,她終于看見了一次陸酩發怒的樣子。
原來他也不是萬年不化的寒冰,也有情緒變化的時候。
陸酩看見了她臉上的紅印,遲疑一瞬,松開手,聲音依然冰冷:“這件事到此為止。”
說罷,他拂袖而去。
牧喬靜靜凝視陸酩的背影,消失在了院裏。
牧喬沒想到陸酩會不同意,當年賜婚時,他大概也不情願,如今一拍兩散,他當樂得順水推舟才是。
真是麻煩啊。
好在她并非一定要陸酩的同意。
牧喬從妝奁的暗盒裏取出一枚玉墜,兩條雕刻精致的錦鯉首尾相連。
玉墜如凝脂冰涼細膩,被握在她的掌心,捂出細汗。
這塊玉是承帝賞賜給牧野的,以玉為憑,可應許一個願望。
牧喬從太極殿出來時,手裏的魚玉沒了,多了卷明黃的聖旨。
雖然是受了承帝不少的冷言冷語,說她僭越皇權,但總歸是得到她想要的結果。
沒了讓承帝忌憚的牧野,牧喬留在宮中,對他來說也沒什麽用處了,牧喬要走,便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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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野歸隐的這些年,兵權陸續被承帝給卸了,就算牧喬沒有進宮,她也留不住。
這天下到底是姓陸,承帝也未做出如纣王那般荒唐事,她想要靠手裏的兵權謀事,非仁義之師,難成。
牧喬雖然位處深宮,但行事确實比牧野容易。
畢竟牧野若是留在奉镛,盯着的人太多。
而牧喬在旁人眼裏,不過是深宮裏不知前朝事的宮妃,宮宴上太子殿下身邊的美麗附庸。
就連陸酩,也對她掉以輕心了。
讓她拿到了足以使他從雲端跌進泥裏的證據。
上月,牧喬終于在未央宮找到了那一封密令,若非要從皇後入手,她哪裏會忍下皇後的百般刁難。
可牧喬拿到想要的東西以後,卻沒有立刻走。
幸好沈知薇的出現提醒了她。
牧喬想,一定是床上的事情影響了她。
這怎麽能當真。
牧喬站在漢白玉砌成的臺階上,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殿宇,軒昂的宮殿高低錯落,金色的琉璃瓦和紅門蕭牆,壯闊浩蕩,重重疊疊,好像一道道牢門。
就連外頭吹來的風,進了這宮牆,便被困在了其中,東奔西撞,也逃不出去。
牧喬想起燕北的寒風,燕北的大雪,還有萬裏無雲的豔陽高照。
回去要和先生喝一壺酒。
她在朝中布的棋局,每一子都已經落下,就等先生親自來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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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北牧府。
大門緊閉,左邊的石獅子缺了一顆牙,右邊的石獅子頭頂長滿綠色的青苔。
臺階上滿是枯黃的落葉,門可羅雀,無人問津。
一襲玄色錦衣的少年踏馬而來,墨發高高束起,晃得自由灑脫,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馬,三步并兩步跳至門前,擡手捶門。
“阿翁——開門吶——”少年的嗓音幹淨清冽,尾音拖得很長。
知道老人家年紀大了,耳朵不好,少年不停地敲,敲得越來越大聲,但不急促,一下一下,節奏緩而松弛。
過了許久,沉重的大門才緩緩開出一條縫,縫隙間露出一張蒼老的臉。
老人渾濁的眼睛在看到少年的一瞬,從迷茫變成不可置信,眼睛也清明了,他驚喜道:“小野?!”
聽見阿翁喚她的小名,又見他佝偻的身子,滿頭的白發,牧喬沒忍住鼻頭一酸。
“嗯,阿翁,我回來了。”她說的輕松,笑的開懷。
可牧喬卻覺得她好像有一分是裝出來的輕松。
牧青山見她的裝束打扮,心中明了三分,什麽也沒有多說,只敞開門,重複道:“回來好啊,回來好。”
牧府裏沒有下人,牧喬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院子和回廊被牧青山打掃得幹幹淨淨。
牧青山負手,慢悠悠地走在前面,牧喬跟在他身後。
此時已經入秋,院裏的樹木染上金燦燦的黃色,偶爾有三兩聲的清脆鳥鳴。
牧喬已經許久沒見過這樣滿目的秋色了,在奉镛,樹木永遠是常青的,沒有凋零的時候。
牧青山道:“你那些舊部下,三天兩頭來煩我,要問你的消息。如今你回來了,我可算是清淨了。”
兩人走至花園,面朝平靜無瀾的池水。
牧青山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遞給她,“原以為你再也用不上了,沒想到還有物歸原主的一天。”
牧喬接過面具,金屬的質感沉重冰涼。
牧喬是牧家唯一剩下的孩子。
牧青山有五個兒子,五個死在戰場,包括牧喬的父親。
牧家的女人進門前,牧家的男人就已經寫好了放妻書。
若有一天他們回不來,便不再耽誤她們。
牧喬的娘在生下她和哥哥牧野不久,拿着放妻書,投池尋她爹去了,投的就是他們現在正對的池子。
牧野體弱,牧青山并不讓幼時的牧野習武,只教最基本的防身之術,他學的是周公之禮,孔孟之道,良善溫順。
而牧喬卻會偷偷撿起哥哥的匕首,躲在樹後,偷看牧青山練武。
牧喬七歲時,被潛入牧府的殷奴人劫走,她用藏在懷裏的匕首,比她小手臂還長的匕首,紮穿了那個殷奴人的脖子。
濺出來的血髒污了她雪白的小臉。
牧喬睜着烏黑的眼睛,将匕首刺進了死去殷奴人的心髒。
她的力氣太小,雙手握住匕首,拔出刺下,拔出刺下,幾次才成功。
血窟窿裏的血将她身上素白的孝服染成紅色。
那時家中正在辦她爹娘的喪禮,哥哥牧野因為看到了父親的頭顱,受到驚吓,高燒不醒,卧病床中。
殷奴派人來要殺了他們兄妹,絕掉牧家的後。
最先發現她不見的人是裴辭。
裴辭找到她的時候。
牧喬将殷奴人的心髒掏了出來,兩只小手将将能捧住一顆心,正要送給重病的哥哥。
裴辭望着小小的牧喬,愣神好久,終于他回過神來,彎腰将牧喬抱進他的臂彎裏,将她手裏的髒物扔了,用衣袖擦淨她的小臉,淡笑道:“你哥哥可經不起吓了。”
後來牧野還是死了。
牧青山為此一夜白頭。
牧喬丢下懷裏的布娃娃,小手笨拙地握住玄鐵匕首,眨着圓溜溜的大眼睛,軟軟糯糯地說:“阿翁,以後我就是哥哥。”
就這樣,牧喬成了牧野,成了牧青山想要的牧野的樣子。
牧野從小受牧青山的教導,行的是儒家之道,忠君報國。
牧野是按着牧青山的意願長成的,但藏在暗處的牧喬,則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野蠻生長着,只有先生見過她最陰暗的樣子。
牧喬沒有她要忠的君,就算有,也在薊州山谷被困的十日裏湮滅了。
牧喬盯着手裏的鬼面具出神,沒有戴上,而是收進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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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治這幾日叫苦不疊。
渠州堤壩修建的監察工作本來他一人來便足夠,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麽了,竟然親自來視察,工程進度雖然是比預期慢些,也不至于罷免十幾個地方官吧。
搞得剩下的渠州官員一個個誠惶誠恐,沒日沒夜地修建堤壩,恐怕沒等殿下回奉镛,這堤壩就要建成了。
陸酩負手立于江水前,陰沉着臉,仍想着牧喬前些天同他争執的事。
吵完當天陸酩就去了渠州,想着冷她幾天,等她自己想通。
陸酩思及牧喬嫁入東宮三年,這是她第一次和他鬧。
陸酩并不覺得她是認真的,不過是因為沈知薇,想來試探他的底線。
畢竟,若離了他,牧喬還能去哪?
堤岸旁一名提籃村婦挽着她家漢子的胳膊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太子妃被陛下廢了。”
“啊?因為什麽事啊?”
“還能是什麽事兒,生不出呗。”村婦兩手比了比肚子,促狹地笑。
刻薄的議論聲傳入耳中,陸酩的眉心漸漸蹙起。
“誰準你們在此造謠皇家?”他的聲線冷沉凜冽。
兩人一愣,側頭看向江邊的男人。
男人的容貌俊朗不凡,長眸冷肅,一股淩厲的壓迫感裹挾而來。
村婦哪裏見過這樣姿容出衆,優雅矜貴的男子,不由看晃了神,她覺出此人身份定不簡單,忙不疊地擺手說:“哎呦,大人啊,我哪敢造謠天家啊,廢太子妃的诏書已經告之天下,寫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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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治正在驿站悠閑地喝茶,背後飛來一腳,将他踹的人仰馬翻。
能用這樣快的速度令他猝不及防的,也就只有他的主子了。
謝治踉踉跄跄站起身,扶着背,對上陸酩愠怒的眸子,打了個哆嗦,“殿、殿下。”
“廢太子妃的事為何不禀報?”陸酩向來喜怒不形于色,難得像今天這樣将火氣挂在臉上。
謝治低下頭回道:“先前皇後娘娘确實傳了信給臣,殿下向來以公事為重,皇後娘娘囑咐臣等回了奉镛再禀明。”
加上殿下近日情緒不佳,謝治想着所幸不去觸黴頭,免得再殃及池魚,沒成想殿下還是知道了。
謝治從袖中取出一份信,畢恭畢敬地呈上。
陸酩一目十行讀完了信,手裏的薄紙被揉搓成一團,額上的青筋凸起,“太子妃人呢?”
“诏書下的當天就回燕北了。”謝治回道。
他忽然想起什麽,面色猶猶豫豫,嗫嚅許久,最終還是開口,“太子妃走之前也傳了封口信,殿下您聽是不聽……”
“念。”陸酩沉着臉,冷冷吐出一個字。
這次牧喬鬧的着實過了,他倒要聽聽她能說些什麽來求他。
謝治清了清嗓子,一字不落地複述:“太子妃說殿下嫌她的字醜看不懂,那就只傳口信便好。她祝殿下和沈姑娘百年好合。她與殿下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簡簡單單三句話。
一句比一句刺耳。
陸酩輕呵一聲,藏在袖中的手捏緊成拳,漆黑狹長的眸子眯起,幽幽的瞳孔背後深不可測。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她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