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終)
第四十二章 (第一卷 終)
媛兮已将上好的貢墨研磨開來,趙櫻泓提起無心散卓筆,沾墨,以館閣體在上好的宣紙上書寫手劄。
這一日是三月廿九日,這是她開始寫手劄的第二日。自羅天大醮之後,她便決心如此。目的有二,一是為了打發接下來長達半年多的難熬時間,給自己找點事做,來轉換心緒,使自己不至于抑郁不振;二則是以自己的綿薄之力,幫助她的弟弟,使得他未來親政之路能夠順坦些許。
她寫的手劄,內容皆是她自古代無數賢德能吏的著書,以及史書經部之中總結而出的治世心得。以朝代劃分,總結各個朝代的為政利弊得失,深挖産生各種政治弊端、人世隐患的根源問題,并給出了她的見解看法。
而最關鍵的,是她對趙宋官家自□□以降所形成的祖宗家法的革新意見,這一部分內容,她會用朱筆特別批出,以示重要。
這可是一項大工程,即便趙櫻泓飽讀詩書,一時間做起來也十分困難。但這正是她想要的,她需要一些艱難的、耗費心力的事,來占據她的腦海,使她不會再有餘地去胡思亂想。接下來的半年多時間,直至婚前,她應當都不會有空閑了。
只是即便再忙碌,她也總要休息,每當她疲累地靠于軟榻之上,欣賞着延福宮中早已看膩的風景時,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羅天大醮那一日的種種經歷,以及回宮後,自己與弟弟在福寧殿暖閣中的密談。
她對驸馬韓嘉彥,內心是不喜的。盡管他容貌出衆俊美,但他的言談舉止,都透着典型的腐儒道學氣息,趙櫻泓不喜歡這類崇古木讷的空談儒生,她欣賞的是治世能臣,是志向高遠、有勇有謀之輩,是有氣節、知進退的高士。
而韓嘉彥實在是差得太遠,且他顯然被其長兄韓忠彥完全控制,不得獨立,這更是令趙櫻泓感到絕望。她自己雖然囿于宮城牢籠,可至少思想獨立,韓嘉彥卻是連思想都不獨立,不自由,要與這樣的人共度餘生,簡直是折磨。
然而趙櫻泓缺乏政鬥經驗,在這一次的鬥争之中,她雖然采取了以退為進之策,為自己争取到了親見韓嘉彥的機會。但奈何韓嘉彥與她預想之中的模樣偏差太多,導致她做了一件弄巧成拙之事,被太皇太後拿住話柄。
太皇太後只是一句簡單的:“老身見這韓六郎也并非孟浪之輩,沉穩端謹,是櫻泓你多心了。”使得原本能夠悔婚的機會就此喪失了。
她若要繼續鬧下去,怕是要被冠以“無理取鬧”“寒了勳門之心”“悖逆先帝遺願”等惡名,給臺谏以口實。大宋臺谏管天管地,她這個身在深宮的公主他們自然也會管。何況如今的臺谏絕大部分都在舊黨控制之下,受太皇太後驅使。雖然臺谏對她噴唾沫,不能影響她分毫,但母親和弟弟的處境就會更逼仄了。
她不禁感到十分懊惱,因為她實在難以想象那篇精彩絕倫的策論,竟然會是這個腐儒寫出來的。她都懷疑是不是此人事先背誦了其他甚麽人的策論,抄錄而來的。
可是……那篇稿紙上的書法,卻讓她仍然保留了一絲理智。
那稿紙上的書法堪稱絕品,與文章內涵完全匹配,文氣縱橫,甚至能通過筆鋒變化,看出筆者在寫到精妙之處時的極度亢奮之情。
如若只是單純背誦,而不認同其中內容,如何會在書寫時有這樣的情緒變化?
趙櫻泓想不通。
而且,回宮後,官家專門找她密談,對她說的那番話,也讓她起了疑慮。
官家認為,韓嘉彥這一次面見,全程都戴着面具在僞裝舊黨身份。他是被迫如此行事,只因朝野大勢壓迫,他不得不先隐蔽鋒芒。
加之他身份特殊,乃是韓府六郎,韓府六郎持有革新之見,與其兄長韓忠彥完全站在了對立面之上,其兄必然要對他實施控制。韓忠彥雖然表面持重,對新舊從未表态,但其實仔細觀察其行事為政,無一不在維護舊政,他是舊黨乃是朝野心知肚明之事。
太皇太後必然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會聯合韓忠彥逼迫韓嘉彥在表面上反轉立場,然後促成婚事,從而将他打壓下去,徹底斷了他再入朝堂、影響政局的機會。
“阿姊,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權不在咱們手中,咱們現在還不能與太皇太後争鬥分毫。你悔婚這一事,被她翻掌壓下,不費吹灰之力,我就已然看透了。我只能繼續隐蔽,磨練自身。”官家嘆息道。
“即使如此,那也改變不了韓嘉彥為其兄所控制的事實。他雖有革新之願,但已然壯志難酬,終究還是選擇屈從威權……”趙櫻泓已然對韓嘉彥有了一些成見,一時之間難以轉變态度。
“阿姊,人在屋檐下,誰能不低頭?即便貴如你我,難道就沒有低頭嗎?我們都如此,又何苦責難于他。他能有一腔革新之見,已然是很不容易了,這至少說明他思想上是獨立的。”官家苦勸道。
“思想獨立又如何?”趙櫻泓不以為然,大宋驸馬不參與朝政,已然是很難改變的成法了。既然婚姻不可逆轉,那麽韓嘉彥的從政之路便已然斷絕。
官家立刻反駁道:“那就還有機會!只需蟄伏一段時日,待我親政,他自可大展宏圖!
“他是不世出的大才,我們要保護好他。他為驸馬利大于弊,弊端就是他不可再立于明堂之上,堂堂正正施展抱負。但利端則在于,如此便可隐秘行事,通過你的這層關系來輔佐于我,成為我的影子軍師,這樣他便不會直接受到朝堂攻讦,不至于如同新黨那些人被屢屢罷相,政策延續艱難。
“阿姊,你與他成婚,便會成為他的保護傘,更進一步說,也是我的保護傘。你信我,我觀此人人品貴重,潔身自好,世間男子中絕對罕見,他定不負你。”
正是這句話,讓趙櫻泓暫時放棄了內心之中的掙紮抗拒。既然抗拒也不起作用,幹脆勇敢地直面現實。官家說得對,她會成為韓嘉彥的保護傘,會成為官家的保護傘,她更希望自己能成為大宋的保護傘。
其實不用官家專門來勸,她內心深處明白這些道理。她是大宋的公主,從降生那日起,她的身上就有着各種各樣難以掙脫的枷鎖,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命運和“用途”,只是她一直不願接受罷了。如今她接受了,內心反倒獲得了些許平靜。
她的嘴硬與抗拒,還因為她确然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女兒心思,就是從男女情愛的層面上,與韓嘉彥的這一次短促見面,她并未勾動任何傾心之感。這是讓她失望而不願嫁的重大原因,尚未開竅又是男子的官家,是很難體味到這一點的。
不過也許是因為在那樣的狀況下,她也很難有傾心之感的緣故。她只盼婚後,随着自己對韓嘉彥的進一步了解,這樣的狀況能有所改變。韓嘉彥若真是裝得如此,那麽婚後總不至于一直這般,總會流露出真性情來。屆時,也許自己對他的感受會有所改善。
但願他能不負此心,否則這段婚姻,就真的只剩下利政牽扯了。
思及此,她驚覺已然停筆走神多時,懸于紙面上的筆尖已然有些幹涸。她懊惱咬唇,整肅精神,再度沾墨,下筆續書。
……
韓嘉彥收拾好自己所有的貼身物品,裝入竹箧,确認并無遺漏,便背着竹箧走出了練蕉院。
這一日是三月三十日的日落時分,她已然獲得了太學的進修許可,即将往太學入住。她已然是進士身份,此次入學只是旁聽,并不參與任何考試。
韓府的車馬已然在北側門等她,她步出門時,雁秋就在身後送她。這一次她是孤身入學,身邊不會帶任何仆從,只有魏小武會定期給她送些日用之物。
“你且回去吧,我走後你也可以收拾好東西離開這裏了。”韓嘉彥平淡地對她道。
她已然從兄長那裏獲得了送雁秋出府的允許,這也是她成為驸馬的交換條件之一。她已經拿到了雁秋存于府內的奴契并銷毀,現在的雁秋是自由身了,韓嘉彥會安排她去師兄那裏打下手。
雁秋紅着眼眶望着她,抿唇不發一言。
韓嘉彥笑了笑,毫不留戀地上了馬車。此後在太學內,她會使用其他的傳信方法,不再依靠雁秋。
何況此後如若要傳信,雁秋可送不到,因為她的師兄浮雲子,不日就要離京了。
師兄昨日送給她一封密信,信中除了提及将章素兒恢複記憶之事托付給曹希蘊道長一事之外,還提及了三月廿七日發生在汴京城中的一起命案。
韓嘉彥讀信時吃了一驚,她實在想不到那兩個曾戲弄丹青兄弟落水的契丹人,其中一人竟然已死,另一人下落不明。
且這件事,竟然與她的娘親有關。
師兄這些日子都在暗中調查這起案子,他說基本已經确認這起案子還與茶幫有關,因着這兩個契丹人最後出沒的地方,就在汴京的茶場,據說他們和茶幫的人接觸過,很可能他們還暗中從事着茶葉走私出境的勾當。
這兩個契丹人即與娘親有關,又與茶幫有牽扯,實在太可疑了。平淵道人生前到底與茶幫有什麽牽扯尚未查清,現在楊璇的印章又浮出水面,此事的複雜艱險程度超出了預想,讓人不敢深想。
但不論如何,這是韓嘉彥與浮雲子調查此事這麽多年,終于獲得的新線索。師兄打算擱置一切汴京城內的事務,即刻前往白溝河榷場,查清這兩個契丹人的來龍去脈。
且,師兄似乎不小心引發了汴京府衙刑名推官的懷疑,那位名叫龔守學的刑名推官盯上他了,幾乎日日都會到他店裏轉一圈,攪得他心緒不寧。
因此師兄也打算借此機會,出去避避風頭。店鋪就交給丹青兄弟繼續照看,且有雁秋新加入,培養一段時日,當可熟稔上手。
師兄密信的最後寫道:
【你在太學之內,當努力接觸畫院,查找線索。你娘親的書信從不落章,且具閱後即焚,不可能被他人獲得。那碎紙之上的印章,多半是某一幅字畫之上的鑒章。畫作在争鬥中撕扯破損,與師尊手裏那幅韓熙載夜宴圖殘片遭遇相似,這實在值得一查。】
韓嘉彥坐在略顯颠簸的馬車中,望着車窗外的汴京春景,一時陷入深思。也許當她再看到汴京城繁華的景象時,已然又是一個春日時節了。
遠處夕陽西下,逐漸遮蔽于汴京繁密的樓臺館閣之後。她起了幾分興致,輕聲吟唱道:
“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鈎。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