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三月廿七日,羅天大醮第二日。皇室成員今日已不再繼續參與,由指定宗親代為舉行大醮祭祀。汴京城又恢複了往日模樣。
昨日下了一整日的細雨,今日總算是停了,可水霧迷蒙,使得汴京有了些江南的意蘊。晨間,在一片薄霧之中,有一艘漕船自汴河入碼頭。船上的漕工剛準備抛錨,忽見水霧迷蒙的河面上,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在飄蕩。
他起初沒在意,直到他忽而看到那黑東西展露出一只蒼白泡腫的手,霎時驚了一跳。
“不好!有人溺亡了!”他大喊道。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開封府刑名推官與軍巡判官帶着一衆開封府衙役趕到汴河漕運碼頭邊處理這起命案。溺亡之人已經被打撈上來了,渾身泡得腫脹變形,就擱置在棧道木板之上。
“龔刑名,這人看打扮,似乎是個契丹人。”見到溺亡之人的第一眼,軍巡判官鄒簡就做出了判斷,“不妙啊,怎麽會有契丹人死在了汴京城裏,這要處理不好,可能會惹來麻煩。”
龔刑名沒有回答,他蹲下身來,檢查了一下這個溺亡之人的衣服,從他腰包中搜出一枚令牌,乃是北境白溝河榷場頒給的公憑。其上寫了這個契丹人的姓名、籍貫、樣貌特征以及去處,還有契丹人攜帶了多少商品。
龔刑名看到其上記錄這個契丹商人的左側耳後有一顆痣,他将這人的面龐掰了過來,撥開濕漉漉的亂發,壓下耳朵,仔細一看,并未見到痣。
公憑上還記錄這個契丹商人身長五尺七寸,然而龔刑名打眼粗估,這個溺斃死者身長不及這個數。
怎麽回事?他蹙起眉頭。
随即他又粗略檢查了一下屍體,發現屍體雙拳攥緊,右拳之中似是捏着甚麽東西。
他用力将死者的拳頭展開,發現了一頁紙角,已經被水泡濕。他将這紙角小心展開,發現其上有一個已然模糊但仍可辨認的章印。
“璇玑…鄒判官…這個兩個字是璇玑嗎?”龔刑名将這個章印展示給身旁的鄒簡看。
“應當是這兩個字。還有兩個字太糊了,看不清……”鄒簡仔細分辨後确認道。
龔刑名推測道:“汴河每日船只繁忙,這人的死應當就是昨夜的事。且汴河流速十分緩慢,屍體落水後,多半是漂不遠的,也就是說,他落水的地點也在這漕運碼頭附近。”
鄒簡佩服道:“龔刑名明斷。”
這位龔刑名,名龔守學,字況知,乃是開封府一等一的聰明人,且早有名聲在外,只是一直被老刑名打壓,無出頭之日。
就在幾日前,朝廷剛剛調任京官,龍圖閣學士範百祿因知貢舉有功,權知開封府。範龍圖一到任就将他提拔為刑名推官,主辦開封府內各類刑名案件。他與老邢名的作風截然不同,每有命案,必親到現場勘察,幾乎是瞬間就能看出案件端倪。
不過今天這個案子,頗為複雜詭異,龔守學一時之間無法看清。他吩咐道:
“仵作,将屍體帶回仔細檢驗,其餘人,随我到附近查訪!”
“是!”
……
這一日午後,浮雲子打着算盤算完了最後一筆賬,随即起身,伸了個懶腰。近來諸事煩憂,真是讓他這個混不吝的浪蕩道士,也心緒不暢了。
韓嘉彥那裏的境況急轉直下,如今自己能幫的忙也很有限。而茶幫那裏全無消息,也讓他心中頗有疑慮。
昨夜,韓嘉彥連夜派雁秋送密信與他,說她向韓忠彥提出了婚前入太學靜修的打算。韓忠彥也已然同意。
她料定從現在開始到大婚之前,韓忠彥定會對她嚴加看管,絕不會讓她有機會做出任何對婚事不利之事。故而她才想要入太學。
如此,雖然被囿于太學之中,但好歹還有一方清淨天地,不必日日對着韓忠彥那張令人憎惡的面龐。
皇家婚事籌辦的時間很長,起碼需要半年的時間,因此在接下來的半年時間裏,她都不會有機會踏出太學。
但這正是她所希望的,既然無法避免成為驸馬,那麽在成為驸馬之前,她希望自己能獲得些許喘息的餘地,安安靜靜思考對策。
韓嘉彥直言,她如今已然不能以真性情示人。她希望自己能在太學之中靜修一段時間,逐漸改換秉性,壓制住自己本有些跳脫飒逸、狂傲狡黠的性格,習慣成為一個持重老成、端謹恭謙的韓六郎,如此才不會使人起疑。
書信的最後,雖然難以啓齒,但韓嘉彥還是向師兄寫明:韓府下人貼她太緊,以至于她現在來月事都不方便處理月事布。希望師兄能想個辦法,讓她在太學之中能避免這樣的麻煩事。
浮雲子對韓嘉彥的情況了如指掌,為了女扮男裝,自韓嘉彥十二歲月事初潮後,她就上了龍虎山。此後都是浮雲子在用藥幫她調理身體。
經過數年的漫長調理,現在的韓嘉彥雖不能免除月事,但也只是三個月一回,每一次的量相當少,兩到三日便會結束。
即便如此,月事這件事仍然是她女扮男裝的心腹大患。她的上一回月事,當是正月初,算算日子,确然是近期又會有一次。
唉……難為她了。
浮雲子确然有辦法讓她完全不來月事,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使用這個辦法,因為實在太過傷身。
将韓嘉彥調理成如今這般,也是耗費了相當長的時間,一點一點轉變,才不至于傷害她的身體。短時間內的辦法必然猛烈,她勢必大病一場,在當下這樣的處境中,恐怕适得其反。
他當時沒有回書信,只讓雁秋口頭傳信,說他都知曉了。雖然什麽也沒有明說,但想必韓嘉彥定能懂他的意思。
他負手站在鋪子門口沉思,忽聞一聲頗有些戲谑的調侃在身側響起:
“數年不見,浮雲子道長如今這是還俗了?”
浮雲子回神,扭頭一看,便見一絕代風華的女冠正手執拂塵立在門側,淡笑望着他。
“哈哈哈哈哈!”浮雲子猛得大笑起來,“希蘊道長,你可真是神出鬼沒,我竟沒察覺到你……哈哈哈哈……”
曹希蘊淡笑道:“若不是去歲胡道長途徑天臺山訪我,我還不知你已然回汴京,還開了這麽一間鋪子。”胡道長是一位與曹希蘊、浮雲子都相熟的雲游道士。
“俗事纏身,不得自在啊。在這點上,我實在是不如你。”浮雲子感慨道。
“怎的就俗事纏身了?你浮雲子道號浮雲,可不正是一等一的自在身嗎?當是此間了無牽挂才對。”曹希蘊挑眉反問。
“為了我那小師弟,你知道的,韓嘉彥。”浮雲子簡單道。
“哦,韓府六郎,聽聞剛中進士,還引發了朝野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曹希蘊道。
浮雲子将她讓進鋪子內,笑道:“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消息靈通。”
“看來我也是俗事纏身啊。”曹希蘊自嘲道。
“哈哈哈……而且一如既往,妙語如珠。來,這邊坐,我給你沏茶。”浮雲子十分開懷,曹希蘊是他在這世間最欣賞的人,可能沒有之一。
二人落座,一言一語,一問一答,很快便将今日發生之事全部說清。除了一些必須保守的秘密之外,浮雲子對她是并未有任何保留。曹希蘊人品高潔,又是方外之人,完全值得信任。且有她幫忙,可能很多問題也能迎刃而解。
“我竟不知,平淵道人與楊大娘子還牽扯出那麽多的複雜事端來,韓六郎的身世可真是迷霧重重啊……”曹希蘊凝眉道。
“你自江南而來,可知道茶幫的消息?”浮雲子問。
“确然有所耳聞。茶幫自東南起家,雖然現在各地都有分舵,但仍然是東南幫勢力最大。我聽聞前些日子東南幫的幫主陳碩珍遇刺,是她手底下的一個弟兄妄圖篡權。不過沒死,就是左腿受創,目前在養傷。今年茶幫并不打算入京了,內部出了亂子,漕運又查得極緊……”曹希蘊說到此處,抿唇搖了搖頭。
“這陳碩珍真是膽大,膽敢聲稱自己是文佳皇帝陳碩真轉世,連名字都起得大差不差。嘯聚了一幫綠林,如今當真硬生生從官營茶葉裏分了一杯羹,每每想來都覺得佩服。”浮雲子感嘆道。
“我離開江南前與她還見過一面,确然是個奇女子。不過可以看出她已有疲态,茶幫內部也因為諸多事端,快要分崩離析。朝廷的分化奏效了,昭宣使裴谡很有手段。”曹希蘊淡淡道。
“你若有新的消息,還望告知于我。”浮雲子道。
“好,我自會幫你打聽。”曹希蘊沒什麽猶豫便答應下來。
“還有一事,我想拜托你。我聽聞你對狂症、癔症都有研究,不知你對人的記憶,可有研究?”浮雲子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問道。
“記憶……我确然讀過幾本關于記憶的醫道奇書,但從未嘗試過在真人身上研究。”曹希蘊踟蹰道。
“我此前也與你提到,那位章素兒章七娘……六郎一直想要幫她恢複記憶,但是她現在分身乏術。這事兒也不能一直這樣擱置下去,我對這方面一竅不通,不知你可有辦法?”
曹希蘊眸光微微一顫,随即道:“我恰好昨日見過這位章七娘,也确實知曉她失去了十四歲前的記憶。當時我就仔細觀察了一下她的瞳眸,我猜測可能并非是顱腦受損,而是她……因懼而忘,是心病。”
“因懼而忘……”浮雲子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嗯……難辦,很難辦,但不是完全沒有辦法,确實值得一試。”曹希蘊眸中閃現出思索的光芒。
“你願意幫忙?”浮雲子面露喜色。
“我本就打算在汴京留一段時日,此事我很感興趣,也想一試。”曹希蘊淡笑道。
“好,多謝!”
“道友之間不言謝,只是若一直這般留戀紅塵,你我何時才能得大自在,大飛升?真是希望渺茫啊。”曹希蘊默默然飲下茶盞中的茶。
浮雲子笑着搖了搖頭。
……
曹希蘊今日來得比較匆忙,離去前只是給浮雲子寫了一幅字。浮雲子會将這幅字裝裱,然後送去拍賣,得到的報酬,他會抽成一小部分,其餘大部分給曹希蘊。如此二人互惠互利,這也是曹希蘊自在往來山水間而不缺銀錢的重要營生。
送走曹希蘊後,時辰已然不早,今日又是生意冷清的一日,直至掌燈時分外出給各家大戶送定購的筆墨紙硯的阿丹阿青歸來,他們也準備打烊了。
這一日做成的生意,還是此前就定下的幾筆單子。不過似書畫鋪子這類行當,做的都是老主顧的生意,走的是人情世故。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比如近一年來,與浮雲子恢複書信往來的曹希蘊,就順便給他們這間書畫鋪子寄了不少墨寶。浮雲子還認識許多擅長書畫且早已美名遠揚的丹青高手,只需隔三差五向他們求些墨寶,他這鋪子就不愁開不下去。
這剛關門落闩,鋪子前門忽而響起了拍門聲。阿丹疑惑地去開了門,就看到門外站着一位身着綠色公服、唇上蓄了一圈短髭、有着一雙鷹隼眼睛的官吏,他的身後還跟着幾個衙差。
“請問萬方萬掌櫃是在這兒罷?”官吏詢問道。
“是,掌櫃的在。”翟丹警惕起來,“請問您是?”
“在下龔守學,開封府刑名推官,關于一起案子,我們要找你們萬掌櫃問詢情況。”來者面無表情道。
一盞茶後,書鋪待客廳內,浮雲子吃驚道:“那兩個契丹商人居然死了?!”
“兩個?你說兩個?”龔守學抓住關鍵點,追問。
“是,那日我們三人在汴河碼頭見到的,确然就是兩個契丹商人,怎麽?死的不是兩個人?”浮雲子奇怪道。
“溺斃的只有一人。”龔守學蹙眉思索起來。
“那……這裏面可能問題就很多了。”浮雲子也覺得此事蹊跷,随即忽而苦下臉來,道,“這位官人,小人就是個書畫商,雖然被那兩個契丹商人搶了生意,又被戲弄落水,可也不至于殺了他們呀。小人手無縛雞之力,哪有那樣的膽量去殺契丹人……”
龔守學擡手道:“你不必緊張,我只是例行公事,只因汴河碼頭的嚴氏書畫鋪掌櫃,提到了那日你們與契丹商人之間的矛盾,我才會上門詢問。只不過他并未提及契丹商人乃是兩人相伴,我如今才知竟還有一個人。”
說着他從懷中取出了一本穿線訂冊、似是速記手劄一般的巴掌大的小冊子,将其打開到其中一頁,從中小心取出一張碎紙片,展給浮雲子道:
“你可見過這個章印?”
浮雲子打眼一瞧,瞳孔瞬間放大,但他強行控制住了面龐,迅速表現出迷惑的神色來。龔守學一雙鷹眼緊緊盯着他的面龐,眸光微凝。
這正是“璇玑隐珠”之印!
“不好意思官人,這章,小人經手那麽多書畫,也從未見過。”他道。
龔守學點了點頭,将紙片夾回手劄,收入懷中,起身道:“既如此,我便不多做打擾。若還有疑問,我還會派人登門拜訪。”
“好,官人慢走。”
目送龔守學一行消失于暮色中的街道,浮雲子的眸光愈發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