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這一日天地間一片青灰,春雨細密如幕,将世間萬物籠罩在一片水霧迷蒙之中。
羅天大醮正在冒雨舉行,普渡區內用五色布遮天,無論內壇或外場都顯得極隆重莊嚴。身着黃衣道袍的道士們在三清殿前搭設九壇天地諸神,上三壇稱普天,由皇帝主祀,祀三千六百神位;中三壇各周天,主公卿貴族祀之,設二千四百神位;下三層為羅天,由百姓供祀一千二百神位,醮期則長達七七四十九天,并分七次舉行七朝醮典。
今天只是最隆重的第一天。
皇帝宗親、公卿貴族按照道士們的指引,一步一步完成繁瑣的科儀:焚香、請水、揚幡、宣榜、蕩穢、請聖、攝召、順星、上表、落幡、送聖等等。四周來自天下九州的道士們,共同誦念道藏經典。在誦經禮拜時還伴有優美的道教禮樂,道士們統一動作,排成隊形,踩禹步,踏罡鬥。
韓嘉彥的面龐被五色布間隙滲入的雨水染濕,滞悶冰冷。她渾身發木地跟随在公卿隊伍之中,随着隊伍做出各種動作。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簡直如同被操控的人偶。
羅天大醮不僅祭儀隆重,醮期長,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也超出一般醮典十倍以上,她本身就是龍虎山上清宮的外門俗家弟子,在龍虎山上那麽多年,她也不曾見舉行過一次羅天大醮。在她看來,宗教靡費真是國事廢弛的一大隐患之一。即便自己與道教淵源深厚,也不喜歡這樣的場面。
她的目光時不時就會去追望前方随在皇室宗親隊伍之中的趙櫻泓,對方的身影在煙雨簾幕之中看不分明,只有那一身潔白的素錦鶴繡襦裙格外顯眼,襯得她的身姿于人群之中娉婷婀娜又格格不入。
韓嘉彥內心五味雜陳。她很抱歉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狀态與她相識。曾經的燕六娘與長公主有一段不可對外言說的秘密交往,而如今的韓六郎注定無法與長公主再有任何交心深談。
她終将這樣誤會自己下去,直至自己找到脫身的辦法。而自己也注定要這樣一直欺騙她。韓嘉彥不願如此,但她無可奈何。長公主應當是這場婚姻之中最大的受害之人,比自己遭受了更大的傷害。她不僅被強迫,還被自己欺騙,就這樣走入了一段注定沒有結果的婚姻之中。
韓嘉彥的心中無比愧疚惋惜,為長公主,也為自己,為她們看不到希望的未來。
……
此時,在上清儲祥宮東門之外的一株柳樹之下,青衣素裙的章素兒正打着油紙傘,靜靜聆聽院牆內的大醮曲樂。
她身側站着一身道士打扮的浮雲子,而婢女阿琳與翟丹、翟青兄弟倆,都在遠處持傘等候。
章素兒唇瓣微微顫抖,強壓着翻湧胸臆的情緒,道:“多謝浮雲子道長告知我此事,我亦料到她不會采取中策。只是……我很擔心她,未來該如何是好?”
她忽而哽咽,眸中有淚光浮現,立刻撇過臉去,以巾帕掩面。
浮雲子長嘆一聲,道:“素兒姑娘,你的情誼,還是莫要錯付在她身上了。”
“為何你與她都說甚麽錯付,我真的不懂,我只是單純地歡喜她,能見到她我就很開心了。
“起初,我以為女子與女子,是萬萬不可的,是違背人倫的,我不敢表露絲毫。我甚至不敢去想與她白頭偕老,餘生共度。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她竟然要和皇家公主成親了,她要與公主共度餘生,難道這不是錯付?早知上蒼如此安排,為何不是我?”
言及此,她咬緊下唇,眸中盡是不甘與傷懷。
“我們總還是要想辦法破這一困境的,不能夠一輩子都這樣下去。紙包不住火,終究要洩露身份。”浮雲子十分冷靜地說道。
“既然如此,我願意等她。她甚麽時候能得大自在,我便甚麽時候與她寄情山水,遠離塵世。”章素兒紅着眼眶,帶着淚意,說出的話卻萬分堅決。
“唉……素兒姑娘,我們與六郎,如今是将身家性命全搭了進去,已經走不了回頭路了。前路艱險,但與你無關,你莫要卷入進來。不論是我還是六郎,都期盼你能一世清歡、順遂安康。”浮雲子發自肺腑地勸說道。
“我的一世清歡、順遂安康,也都全系在她身上。我一個全無十四歲前記憶的人,人生至此最快樂的記憶全是與她度過的時光。除了她,我還剩下甚麽呢?”章素兒忽而扭頭,盯着浮雲子追問道。
浮雲子一時語塞,一副三寸不爛舌,此時竟然笨嘴拙舌到無法言語的地步。
“浮雲子道長,我章素兒不知自己的來處,但希望能掌控自己的去處。你不必再勸,除非有朝一日我不再歡喜她,這份感情淡了、變了,否則我心意已決。”她用巾帕拭去淚水,深吸一口氣,穩定住心緒,道,
“家父交給我一件事去辦,素兒這便告辭了。我會再聯絡你們。”說着,她便向浮雲子微微福身行禮,轉身離去。
浮雲子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迷蒙的煙雨之中,深深嘆了口氣。
……
阿琳忐忑随于章素兒身後,她只覺得七娘渾身蘊着一股出離的悲傷與憤懑,但她強壓着、強忍着,以至于自骨血裏生發出一股怒意來。她似是怒氣沖沖地要毀掉甚麽一般,凝着眉、攥着拳,連行走都帶着凜冽的風。
七娘這是怎麽了……她不敢問,她只模糊地知道與那個韓六郎有關,也大致猜到可能與韓六郎即将相為驸馬有關,可她甚麽也不敢問。
她知道自己笨,總是不能為七娘排憂,她現在只願能日日用心服侍,以不至于被趕出家門。更不敢于多嘴去問些笨問題,惹七娘不快。
章素兒領着她返回羅天大醮的外場,這裏大多都是些公卿貴族家的年幼公子、娘子,以及家仆聚集所在。還有一些位次尚未達到參與大醮的人,便只在外場候着,等待大醮結束後,能交情往來一番。
章素兒在這裏尋了半晌,走了幾間女眷屋子,未曾找到目标。她有些煩躁,想着要去不遠處的花園之中淋淋雨、透透氣,于是舉步就走。
“小心,七娘!”在廊道中快步穿行的章素兒,忽而與拐角處行來的幾人迎頭撞上,腳下一崴,差一點跌倒,惹得身後阿琳驚呼一聲,連忙扶住她。
“哎呀!真是對不住,這位小娘子,可有大礙?”來者兩人,其中一位中年富貴女子連忙上前來扶。
“不妨事……是我自己莽撞了,走路不小心。”章素兒扶着阿琳穩住身形,略顯狼狽地道。
“貧道看來,并非不妨事,娘子恐怕崴了腳了。權且坐下,若不介意,讓貧道瞧一瞧。”一旁一位身形清俊的女冠開口道,聲如冰泉冷冽。
章素兒聽她這麽一說,這才感覺到腳踝一陣刺痛,确然崴了。她有些驚異地望向這位女冠,她身着八卦玄緞鶴氅,束玉蓮冠,手執拂塵,面龐秀美出塵,氣質如冷月,皎然清冷讓人難以靠近。真可謂是霁月光風之相,着實迷人萬分。
“小娘子,你且坐下。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希蘊道長,是閣皂山的藥道仙子,精通醫道。”那中年女子勸說道。
希蘊……莫非是!章素兒吃了一驚,原來這位女冠,竟然就是早有耳聞的曹希蘊。這可真是仙子,她看上去全然不像是已有三十餘歲,仿佛還停留在雙十年華。
“崔夫人過獎了。”曹希蘊淡淡一禮,将手中拂塵收束,挂于腰帶之上。騰出雙手,示意章素兒坐下。
崔夫人……原來這位中年女子就是崔夫人,她可真是一撞就撞對了人。
“奴家……章素兒,家中行七,見過崔夫人、見過希蘊道長。”章素兒連忙行禮,然後依言坐下,忍着痛擡起腳踝。
曹希蘊雙手溫柔地托住了她的腳踝,道了句:“冒犯了,此處為女賓廂,娘子不必擔心有外男。”随即便解開章素兒的羅襪,展露出她紅腫的腳踝。她那一雙冰涼的手往章素兒腫脹的腳踝上一撫,章素兒渾身一激,不由自主就紅了面龐。
“娘子忍着痛一點,貧道為你活血化瘀。”說着,将章素兒的腳踝架在自己的膝頭,從腰間蹀躞帶上挂着的革包中取出了一只藥罐,挖了一些色澤青綠透明的藥膏,在掌間抹開,然後塗抹于章素兒腳踝之上。
不多時,章素兒便感覺到一陣透心冰涼的感觸滲入腳踝皮膚,霎時止住了她的痛處。而曹希蘊的手法如此娴熟又恰到好處,并未将她捏痛,反而迅速緩解了刺痛。
她不由得舒服嘆息一聲,看着曹希蘊的目光多了好幾分好奇。
“敢問小娘子,是哪個章家的女兒?”一旁的崔夫人和氣問道。她看上去也十分面善,許是因為長期修道,故而人也顯得年輕。實則她今年已有五十餘歲了。
“家父章子厚。”章素兒回道。
“啊……原來是章相公。”崔夫人笑了,“我與章相公也有一面之緣,相公真是一個高妙人物。”
卻聽一旁曹希蘊忽而吟道:“君方陽羨蔔新居,我亦吳門葺舊廬。身外浮雲輕土苴,眼前陳跡付籧篨。澗聲山色蒼雲上,花影溪光罨畫馀。他日扁舟約來往,共将詩酒狎樵漁。”
這是章惇在元豐年間與蘇轼唱和所作詩作《寄蘇子瞻》,如今被曹希蘊念出,頗有一番意蘊。
“希蘊道長,真是出口成章啊。”崔夫人欽羨不已,交口而贊。
章素兒則莫名有淚意上湧,模糊了視線。
曹希蘊見她泫而欲泣,一時怔然,以為是自己勾起了她思念父親的心緒。
故而撫慰道:“章相在餘杭,在絕美江南之間,想必當是一身輕松放達。小娘子也不必愁雲滿面,今日雖陰雨漫天,但草木正于這春雨間滋長,勃發生機。春日生命伊始,萬物輪回,皆有定數。吾輩只需常保道心,細心體味,自能參得自在妙法。”
她灑脫曠達,毫無挂礙,仿佛真是這塵世間的仙人一般。章素兒本逼仄苦楚的心,忽而為之一寬,一時盯着她的側顏默默然發起呆來。
世上竟真有此等人物……谪仙一般,真是叫人為之神往。
“好了,章娘子且起身,看看能否走路。”曹希蘊細心地幫章素兒套好鞋襪,整理裙擺,又伸出手一只手臂遞給她,讓她攙扶着起身。
章素兒連聲感謝,扶着她的手臂,只感覺到一陣磅礴的力道,穩當如石。她小心着地,竟覺得腳踝已然如常,除了熱乎乎的感受之外,全然無痛,行走亦無大礙。
“哎呀,今日可算是親眼見識到藥道仙子的功力了,真是神奇。”崔夫人十分歡喜地盛贊曹希蘊。
曹希蘊卻依舊是那一副謙遜淡漠的神色。
崔夫人熱情地拉住章素兒,或許是因為對章素兒未曾跟随父親去往貶所有些好奇,又或許是對章素兒本身就一見如故。她邀請章素兒與自己、曹希蘊往不遠處花園內的亭子裏去,坐下閑話。
這自然正中章素兒下懷,崔夫人并不懂朝政,那些事也與她無關。她不在乎章素兒究竟是誰的女兒,亦不在乎對方新舊黨的立場。雖然她是朱太妃的養母,但哪怕在外命婦之中,她的地位也談不上突出。
章素兒本一直在思索父親讓自己接觸崔夫人的意圖,只不過如今,她的注意力更多的都在曹希蘊的身上了。
這位女冠可真是迷人……她總不由自主地去看她。她的談吐與風度,都是章素兒全然不曾接觸過的。
她不禁想起了韓嘉彥,若是将韓嘉彥比作時而甘冽沁潤、時而疾風驟雨一般頗具變化的水,那麽她就是冰,晶瑩剔透、寒而冷徹,更有一種亘古不變、松柏長青的風骨。
于是她終于開始迷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