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上清儲祥宮,位于舊宋門裏大街,與觀音院毗鄰。韓嘉彥初入汴京時,就曾路過此處,只不過當時此處還在最後的修繕之中。
上清儲祥宮本名上清宮,只是汴京城內一座十分普通的道觀。修建于太宗時期,後在仁宗慶歷三年毀于大火。朝廷本想重建,但包拯包龍圖極力反對,故而最終這裏就改為了禁軍營,一改就是三十七年。
直至元豐二年,道士王太初入京面聖,得先帝欣賞,遍游汴京堪輿風水。不久,王太初言稱上清宮舊址乃是風水眼,關系到皇家子嗣繁盛與否,兵營血煞,不可鎮于其上。
自仁宗之後,皇室子嗣确然非常艱難,此言引發了先帝的重視,立刻重啓了修築上清宮的工程,并賜名為“上清儲祥宮”。“儲祥”二字,意為儲君祥瑞,帶有十分美好的寓意。這座宮觀的意義,也就非同凡響。
只可惜沒過幾年,先帝崩逝,宮觀的修建也停滞了下來。
今上年幼即位,由太皇太後高氏主持朝政,高氏也很重視此事,想要繼續修宮觀,但礙于滿朝儒家士大夫對此事都不很上心,她亦不願在這個新君交替的節骨眼上勞民傷財,給新黨攻擊她的口實。故而最終由後宮撥發私款,繼續修築。
直至元祐六年三月落成。
綿綿細雨,陰雲壓城,春風不解人愁惱。今日的汴京天公不作美,但羅天大醮仍然準備冒雨進行。
韓嘉彥在一衆強壯的家仆們的簇擁之下,自馬車下來,擡眸望向上清儲祥宮的門楣。高庭廣廈,壯闊繁麗,且因是新修,漆畫豔麗無比,九重天上的各路神仙活靈活現,仿佛一步跨入了天界。
然而此時她的心境無比複雜酸澀,難以言明。
今日上清儲祥宮外幾乎是水洩不通,除了節慶,汴京百姓已經許久不曾遇着如此熱鬧喜慶的事了,都想來湊一湊熱鬧。但因着此次羅天大醮有皇室成員出席,故而禁軍還是辟出了專供皇室出入的道路,嚴陣以待。
韓家的車馬隊伍也是從這條道路進入的,韓忠彥親自帶着韓嘉彥前來面見太皇太後、官家與溫國長公主,并且會全程陪同在側。他要看緊了韓嘉彥,确保面聖的過程中不出任何差錯,且韓嘉彥的應答絕對不會再有所偏離。
面聖的時間就安排在羅天大醮之前,此時距離羅天大醮的良辰吉時還有約莫半個時辰。韓忠彥領着韓府衆人,穿過上清儲祥宮的廊道,于繁忙往來,為大醮做最後準備的道士之中艱難穿行,向着後殿行去。
韓嘉彥眸光打量着四周,她在尋找師兄浮雲子。浮雲子說他會給韓嘉彥傳信,指導韓嘉彥如何行事。可韓嘉彥現在被包夾在一衆韓府家仆之中,除非撕破臉皮直接動手,否則她根本突不出來,外面的人也很難聯絡上她。
師兄到底想怎麽做?她內心憂慮,憂慮的不僅是自己的未來,她也擔心師兄太過冒險而将自己也搭了進去。
過一處廊道拐彎口時,忽而迎面走來一群抱着大鼓、鑼镲的道士,不由分說就十分莽撞地往韓府衆人隊伍擠進來。韓忠彥猝不及防,被擠得一個踉跄向左歪倒,手下意識扶住了旁邊的立柱。連頭上的東坡巾都差點被擠掉了。
“你們怎麽走路的!”他暴怒道。
身後的韓府衆仆從已然是東倒西歪,有的甚至被擠得翻倒出廊道。
卻不曾想那抱着大鼓的道士也不離去,竟然又擠了回來,連聲道歉:
“對不住,實在對不住,這位相公,小道就跟他們說了,不該走這廊道,他們想要避雨,就是不聽。唉……這儲祥宮剛剛落成,咱們也不熟悉格局,這都迷了半天的路,相公,您可知道怎麽往三清殿去?”
這道士絮絮叨叨地對韓忠彥說了一大通話,大鼓夾在他與韓忠彥之間,韓忠彥左右探頭都無法看清他的面龐。
“哎!你給我讓開,讓開!”韓忠彥煩躁地想要避開這個道士。
那道士終于是抱着鼓讓開身子,口裏直呼:“對不住,對不住……”随後與另外幾個同伴穿過廊道,遠去。
而此時誰也沒有注意到韓嘉彥手往衣袖裏一勾,藏起了一張字條。這字條就是方才匆忙之間,有一道士塞到她手裏的。她趁亂低頭一看,其上只有短促的一行字:
“尋機往茅廁,再往前走一點,就在右手側。”
于是韓嘉彥跟着韓忠彥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果真遠遠地看到了茅廁。她立時駐足,以至于身後的家仆差點撞上她:
“長兄,我要去茅廁。”她出聲道。
韓忠彥正焦急萬分,因約定好的見面時辰就要到了,他可絕對不能讓太皇太後和官家等待。
忽聞韓嘉彥這麽一說,他煩躁地回首,就見韓嘉彥面龐倏無血色,仿佛乞求一般地道:
“就在那裏,幾十步開外。”
他長出一口氣道:
“你去!快點回來!你們倆,跟着六郎。”
兩名家仆貼身跟着韓嘉彥往茅廁,韓嘉彥看見了一排茅廁正當中那一間,門上刻了個梅花瓣的印記,立刻便走過去開了這間的門,進去後發現這茅廁嶄新,還無人使用過。
兩名仆從自不可能要求她将茅廁門也敞開,故而只是守在外頭。
韓嘉彥在茅廁後板子摸索,忽而下方腰腹處一塊板子被卸了下來,浮雲子的面龐就出現在其後。
“師兄!”韓嘉彥蹲下身,湊到近前,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剩下氣音。
“你聽我說,我有上中下三條計策。下策是自毀,我幫助你裝神弄鬼一番,你要裝出篤信神道,瘋瘋癫癫的模樣,如此便可退婚。”
“不可!”幾乎沒有多做考慮,韓嘉彥便斷然拒絕。
她娘親千方百計将她送回韓府,希望她能夠出人頭地,結果現在她卻為了逃婚而自毀,她無法接受。一旦這麽做了,便再無回頭路,她會被韓府徹底抛棄,也會被皇室厭棄,在汴京也不會有任何立足之地。她确實不會成為驸馬,但她想要實現的所有願景,都會化為泡影消散。
“我就知道你會如此回答。中策,向太皇太後表明你已心有所屬,只願求娶章素兒為妻,請她成全。并堅定革新立場,迫使太皇太後放棄将你納入驸馬的想法。”浮雲子再道。
“素兒……她知道了?”韓嘉彥愕然問道。
“當然知道了,我已找她商議過此事,她願意幫助你。”浮雲子道。
韓嘉彥眉頭緊蹙,思索半晌,未曾有回答。此時茅廁外頭響起了家仆的呼喚聲:
“六郎?您好了嗎?”
“馬上!”韓嘉彥應了一句。
倉促之下,浮雲子等不及她考慮,道:“素兒姑娘今天也來了,如若需要,她也會現身。”
她暗自搖頭,中策亦不可行,她如何能将章素兒也牽扯進來,這必會給她招致禍患。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
“上策?”韓嘉彥轉而問。
“上策……順勢而為,靈活應變。此策的唯一弊端是,你必須更加小心藏好身份,但如若你成為驸馬,你将更容易實現我們的目的。”
韓嘉彥莫名舒了口氣,果然如此,果然師兄也與她想到了一處,為今之計,她只有自己扛下一切,步步為營,以求突圍。
“好了,我必須離開了,你慎重思量,不論你是擇了中還是上,師兄都支持你。”說罷,浮雲子又将木板安了回去,消失在了韓嘉彥的視野之中。
韓嘉彥緩了口氣,推開了廁間門,緩步而出,自去了一旁的淨手池邊淨手。兩名仆從跟了上來,遞上白布巾給她擦手。
她潔手淨面,用冰涼的井水迫使自己冷靜下來。随即用白布巾帕擦幹淨手臉上的水,丢還給仆從。
她快步趕上韓忠彥。此時的她,彷徨無措的神色為之一變,已然展露出沉穩肅穆的模樣來。
……
趙煦忐忑地坐于主位之中,眸光向右手側的姐姐趙櫻泓瞥去,只見她面容淡漠,無情無緒,配上一身淡素鶴繡襦裙,以及簡樸的發飾,竟有一身超逸脫俗、不落凡塵的谪仙美感。也不知是不是為了配合今日的羅天大醮,而刻意選擇了這樣的妝容。
他直到今早車駕出發才知曉姐姐也要随行,且要在這上清儲祥宮之中屏見韓嘉彥。他很快猜出姐姐的意圖,一時是又急又氣,可卻找不到機會與姐姐溝通。
且這事兒已然被太皇太後敲定,他也無從阻攔。好在自己今日也在場,無論如何,他要努力促成這樁婚事。
他這個姐姐,有時就是太過執拗,不知靈活變通。趙煦早先雖然異常痛惜韓嘉彥明珠蒙塵,可現在他想清楚了,韓嘉彥相為驸馬,雖然不能再入朝堂,可到底已經是皇親,他有相當多的機會能夠問政于他。
他已派人打聽過韓嘉彥的身世背景,真是幹淨無比。放眼汴京,似韓嘉彥這般一身才華又潔身自好,幾乎不踏足風月場所的男子,打着燈籠也找不到,趙煦可絕不希望耽誤了姐姐的一生的幸福。
他又瞥了一眼左手上位屏風後的太皇太後,她老人家更如三清帝君一般穩坐入定,難以品出絲毫神緒。
唉……趙煦不着痕跡的嘆息了一聲。
至于向太後與朱太妃,今次未曾伴行,這也是太皇太後的意思。她顯然想将趙櫻泓悔婚這件事的影響壓制到最小範圍之中來處理妥當,并不希望将太後、太妃之争也卷進來,使得事态複雜化。
終于,外間內侍傳信,韓忠彥、韓嘉彥已到。
“傳。”趙煦望了一眼祖母和姐姐,沉聲道。
伴随着沙沙的輕微腳步聲,兩人跨過門檻邁入門內。為首者內着墨色交領寬袖袍,外罩白鍛對襟大袍,長髯及胸,東坡巾下鬓發斑白,眉目威嚴,儀态端謹持正。
後者一身天水碧的圓領錦袍,系銀銙鞓帶,戴烏黑硬紗幞頭,面白無須,雙眉斜飛入鬓,烏眸晦暗深沉,五官極俊近乎于美。
可雖然他生得如此俊美,面上神色卻異常肅穆端謹,舉止拘謹木讷,一身的沉郁氣息,與其兄長的威儀氣度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趙煦與屏風後的趙櫻泓同時蹙起眉頭。
趙煦:韓嘉彥怎成了這般模樣?莫非是裝的?
趙櫻泓:此人便是韓嘉彥?與我印象中驚才絕豔的孤傲才子,可真是大相徑庭。
二人進來後,向太皇太後、官家和趙櫻泓分別行禮,太皇太後和煦開口道:
“今日請你們來到此一敘,為的是家事。先帝為告慰韓氏一門功勳卓著,願使天家與韓家結為姻親,這是早就定下的大好事。來,給韓相、六郎賜座。”
立即有內侍端上兩個繡墩,放于二人身後。
“你倆別拘着,坐。”太皇太後笑道,說完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
韓忠彥、韓嘉彥再度行禮謝恩,接着半坐而下,挺直脊背。
“櫻泓啊,自幼長于深宮,與娘親和弟弟妹妹親厚,我們是真不舍放她出降。但婚姻乃人生大事,到了年紀,終究還是要嫁人的。櫻泓耳聞六郎今次中了進士,十分好奇,老身就忖着,讓這兩個孩子好歹見上一面,聊一聊,也好過徹底的盲婚啞嫁。”
太皇太後話說得親和而含蓄,且處處都在為趙櫻泓打掩護,雖然一部分原因是她必須要顧看皇室顏面,但更多的是她确然非常喜歡這個孫女,感情并非作假。
因此盡管趙櫻泓是朱太妃之女,太皇太後也并未因為太後太妃之争,而波及到孫女。趙櫻泓在宮中,素來過着受人尊崇寵愛的日子,沒有受過什麽薄待委屈。
她最大的委屈,恐怕就是對母親和弟弟的委屈感同身受了。
“太皇太後說得是,孩子們能聊一聊,在婚前就彼此有所了解,是一件好事。”韓忠彥出聲附和道。
“既如此,櫻泓,你有什麽想問六郎的,現在就問罷。”太皇太後出聲詢問趙櫻泓,從她所在的位置并不能看清趙櫻泓的容顏,但她對于趙櫻泓可能會做出怎樣的問話,早有各種預見。
“謝太皇太後。首先我有個請求,請韓六郎到我屏前,我有些看不大分明。”趙櫻泓開口第一句話,有些語出驚人。
“是,長公主。”韓嘉彥恭謹起身,走至趙櫻泓屏風之前,微微躬身,揖手。
屏風後的趙櫻泓凝眉,韓嘉彥的聲音總讓她有種莫名奇妙的熟悉感,他的聲音很奇特,在男子音之中屬于是比較清亮的類型,帶有一種很難形容的柔和感覺。
我到底……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她苦苦思索,卻得不到答案。
于是她忖着要仔細看看他的樣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他。可當她湊近屏風,通過屏風間隙看到外面的韓嘉彥時,她卻覺得有些陌生。她很确定自己沒有見過這個人。
她有些失望地坐回了椅子之中,出聲道:
“韓六郎請坐。”
韓嘉彥再度落座,就聽趙櫻泓問道:
“我想問韓六郎,對于三綱五常,有何見解。”
這一問,讓趙煦緊張起來,眸光頻頻在姐姐與韓嘉彥之間轉移。太皇太後卻無聲一笑,心道這小丫頭可真會問問題。
韓嘉彥回道:“回公主,這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問題,臣化繁為簡答之。臣以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此乃天理人倫。仁、義、禮、智、信乃為人準則。有了三綱五常,人人方可找準自己的位置,認清自己該做的事,能遏制惡行,使天下少卻許多争端,如此天下安定,千秋萬代。此謂名教,治天下當以名教為先。”
說這些話時,她已然将拳頭攥緊,才努力控制住面龐,保持住那種木讷端謹的表情。
趙櫻泓聽得直蹙眉,只覺得眼前回答自己問題的不是一個弱冠年的年輕男子,仿佛是個須發花白的道學先生。她素來不喜道學先生,覺得這些人迂腐不堪,阻礙了朝政革新,其中最突出者便是已然去世的司馬光。
“那麽你以為身為驸馬,又該如何與公主相處?”趙櫻泓再問。
“回長公主,公主為君女,驸馬為臣子。君臣在先,夫妻在後,驸馬要對公主恭敬愛戴,而公主對驸馬亦要謙和柔順,如此方得始終。”韓嘉彥再道。
趙櫻泓又問:“如此,公主與驸馬就可善始善終了嗎?若驸馬不敬,亦或公主思變,又當如何處之?”
“此乃犯了綱常人倫,自然需要糾正才是。若驸馬不敬,則驸馬有錯當罰。若公主思變,也當顧及天下人的目光,為天下做好表率。”韓嘉彥不疼不癢地回道。
她心知此時公主已經用驸馬、公主的夫妻關系,來比喻君臣關系了。她看似是在問公主驸馬的相處之道,實則是在探究韓嘉彥對于革新到底是個甚麽态度。
“你說的顧及天下人的目光,指的是全然不顧夫妻之間情感破裂的事實嗎?”公主已然帶上了一點不滿的情緒,追問道。
“臣……不敢。”韓嘉彥立時顯出惶恐神色,嗫嚅着不敢再說話。
“嗯,長姊,朕有一事好奇,也想問一問韓師茂,可否?”趙煦連忙打圓場,他已經能深刻體會到姐姐此時的憤怒了,只是韓嘉彥應當絕非今天表現出來的模樣,若再這樣下去,恐怕場面不好收拾。
“官家請問。”趙櫻泓深吸一口氣,抑制住內心的失望憤懑,回道。
“朕讀過師茂的策論,精彩至極。不過今日師茂所言,似乎與那日策論态度有些出入。朕有些好奇,想詢問是為什麽?”他有些受夠了這種打啞謎的狀态,幹脆幫着姐姐點破窗戶紙,直截了當把問題問出來。
韓忠彥的眸光立時變得淩厲起來,瞥向身側的韓嘉彥。韓嘉彥起身,拱手回道:“回禀陛下,臣在備考時聽聞新奇言論更能獲得陛下的關注,故而一時糊塗寫了些狂妄言辭,臣年輕無知惹來禍端,實在是犯了大錯。”
韓嘉彥終究是将早已排演好的回答說了出來,韓忠彥不由得長出一口氣。
“原來如此。”官家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麽。
他深知那篇策論可不是簡簡單單“新奇言論”四字就能揭過去的,也絕非是突發奇想就能寫出來的文章。那篇策論蘊含着遍覽古今的底蘊、游遍天下的見識與長年累月的究索,字裏行間都透着振聾發聩的言辭,怎可能是備考前的臨時準備?
韓嘉彥果然在藏,在裝,他懂了,所以他會心一笑。
他又瞥了一眼姐姐,見姐姐還是一副不快模樣,心道果然當局者迷,姐姐似乎沒看出來韓嘉彥在裝。
此時太皇太後發話了:
“哎呀,這年輕孩子見面,怎的都談些老學究才談的話題呢?櫻泓啊,你問些家常嘛。”
說着她便開始主動與韓嘉彥談些家常話題,以示親厚。韓嘉彥嘴上得體回應着,內心默默松了口氣,背後已然一片汗濕。
她知道自己已經過了今天這一關,但未來……恐怕還有無數道關要過。
但願她今天的選擇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