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韓嘉彥未曾想到,一場風暴席卷了她的生活,徹底打亂了她所有的計劃。她措手不及,且根本無從逃避。
殿試唱名之前,她按部就班,每晚領着章素兒去查訪所有的街角亭,尋找當年她記憶之中的位置。雖然許多日過去,她們走遍了汴京絕大部分的街角亭,但章素兒仍然未能找回任何記憶。
十年前,她那日清晨被家裏人找到時,正蹲在章府側門的石鼓旁,蜷縮着身子,渾身濕透,瑟瑟發抖。此前無人知道她前一夜究竟去了哪兒,又是因為什麽出去、怎麽出去的。而唯一知情的章素兒自己,卻失去了記憶,使得一切陷入了謎團之中。
韓嘉彥本忖着等唱名結束,再擴大查找範圍。還正盤算着要查一查十年前七月份的汴京戶檔銷名記錄。
這戶檔就在汴京府衙的架閣庫之中,其中有着所有落戶汴京的人口檔案,如若有人離世,一般情況下,親屬都需到官府報喪,勾銷戶檔中的記錄。
且,本身他師兄要查的那樁十五年前念佛橋落水案的卷宗,也在汴京府衙的刑名架閣庫中。正好一并查了,如此查案才算是走了捷徑,而不必像如今這般事倍功半。
可唱名之後,她忽而獲得了官家的賞識,并受賜半璧,霎時引發舉子間的議論狂潮。要知道一甲狀元、榜眼、探花三人都不曾有這樣的禮待,她一個五甲頭名卻拿到了,引發衆舉子的議論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即便她是韓府第六子,也無法解釋這份獨有的賞識從何而來。
長兄韓忠彥的消息非常靈通,且反應也非常迅速,韓嘉彥剛從瓊林宴返回韓府,就再度被強制圈禁在練蕉院之中。且當日晚間,韓忠彥就來練蕉院,詢問韓嘉彥到底在策對之中寫了甚麽。
“長兄,您應當已經知道了,又何必再來向我确認?”憋悶的韓嘉彥坐在練蕉院主屋的椅子上,垂眸不看兄長。
“我是怎麽教你的,是如何叮囑你的?虧我還托了關系,求了李清臣牽線,讓蘇學士親自來指導你,結果到頭來,你是全然不顧大局!”韓忠彥的怒意已然無法壓制,立在韓嘉彥面前,猶如一尊勃怒的金剛像。
那篇策論他早就讀過,并大加批駁,卻不曾想竟然就是他這六弟所作,此時他不僅感到失望透頂,還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韓嘉彥沉默以對。
“從今日起,你禁足在家中,我會派人貼身看着你,你也不要想着偷偷溜出去。記住,我不是在壓你,我是在護你。現如今的朝局,容不得你亂說話、亂站隊,否則你招來的罡風會将我韓家苦心經營六十餘年的大樹連根拔起。”
說罷,他拂袖而去。
三月廿二,韓嘉彥的那篇策對不知怎的被流傳了出來,引發了太學仕林的廣泛讨論。韓府六郎策對革新之論的傳言,也很快傳遍了汴京城。韓府附近多了不少士子文人,對府內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還有些好事之徒在門口徘徊往來,多半是想逮住韓嘉彥,以謀私利。
然而他們并不知道韓嘉彥已然被禁足。
廿三日,朝參,有舊黨臺谏借機發難,批駁韓嘉彥口出狂言,當黜奪其同進士出身的資格。
朝堂之上,韓忠彥不發一言,如老僧入定。蘇轍、李清臣、蘇頌三名宰執出面駁回,太皇太後對此沒有明确表态,但熟悉高氏的重臣們心中清楚,她必然不悅。
端坐在禦座之上的官家趙煦被置之不理,也無從插言,只得緊握雙拳隐忍不發,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當日晚些時候,溫國長公主獨身觐見太皇太後,請求退婚。
“為何要退婚?”高氏望着眼前跪地的趙櫻泓,淡淡問。
“孫兒不喜韓六郎孟浪,言辭輕率誤國。”溫國長公主給出的理由,令高氏蹙起眉頭。
趙櫻泓是皇家公主,本不參與朝政,但她與官家趙煦關系深厚,且志趣相投,趙煦常往長姊處漫談國事,這在宮中是人盡皆知的事。因而趙櫻泓本身支持革新,也并非是秘密。
可她卻說,看到了韓嘉彥的文章,感到對方孟浪輕率而不喜?
高氏幾乎一眼就看透了她在想什麽,她并非是因為不喜而退婚,她是因為太喜而不願耽誤了韓六郎的前程,因而要退婚。
而這韓六郎,是韓家的第六子,身份特殊,又如此銳意革新,若假以時日恐成為新黨的一面新旗幟。太皇太後因而不喜此子,本就打算借着相公主的婚事将此子打壓下去,誰曾想如今趙櫻泓忽而要求退婚,理由是她也不喜韓嘉彥。
這可真是“不謀而合”啊。
高氏道:“他若相你為驸馬,自是不會再有機會誤國,你又何必因為一篇策論而如此沖動,排斥這樁婚事。先帝為你們牽紅線,你當慎重才是。”
趙櫻泓知道太皇太後必然不答應,但她早有準備,道:
“孫兒珍惜先帝所安排的婚事。只是孫兒也不願重蹈福康公主覆轍,還望太皇太後讓孫兒與韓六郎交談一次,若孫兒還是不喜,還望太皇太後能為孫兒做主,改換驸馬人選。”
說完她便叩首在地。
她今次來尋太皇太後,生母朱太妃和弟弟趙煦都不知道,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她自知冒了極大的風險,但有些事,她不得不去做,否則會抱憾終身。
聽她提起福康公主,高氏幽幽嘆息了一聲。她心知自己這個孫女兒在想甚麽,見面只是個幌子,她只是想以退為進,最終迫使自己改換驸馬。不論她與韓六郎見面後說些甚麽,她都會說她不喜韓六郎,不願嫁。
只是……她也不想強人所難,趙櫻泓生性倔強,若是太過壓制反倒會使她愈發逆反,若是真造成了福康公主的悲劇,那是她絕對不想看到的。
不若順水推舟,就讓她與韓六郎見一面又如何?只需與韓忠彥私下裏溝通一下,讓韓六郎與公主問答時盡量讨好,順她的意來,表現出沉穩的品性,不就自然破除了趙櫻泓不喜驸馬孟浪的理由?
何況,據傳這韓六郎生得極為俊美,櫻泓雖然心懷家國,可到底是少女心性,見面後也很可能會被吸引,新生歡喜。
于是高氏淡笑道:“老身自是不願強迫于你,也好,見上一面,免得盲婚啞嫁誤了一生。再有兩日便是上清儲祥宮落成後的羅天大醮,屆時老身與官家都會去,你便随着來罷。老身可以我的名義招韓六郎來見面,你畢竟尚未出閣,男女有別,見面時還當有旁人在場,幕簾而見才是。”
趙櫻泓聞言心中一喜,拜道:“多謝太皇太後寬恩。”
……
三月廿三日,章素兒見到了已然抵達汴京的龍虎山上清宮一行,引她修行的羅真人以及羅真人的關門弟子于真人都往章府遞了拜帖,章素兒與他們在堂前見了一面。
兩位真人詢問起她是否會參加這次的羅天大醮,章素兒給與了肯定的答複,因她已然收到了父親自餘杭寄來的回信,同意她前往上清儲祥宮參與羅天大醮。
父親在信中提及,如若有幸能見到崔夫人,一定要上前問安交好。
這位崔夫人,正是朱太妃養父任廷和的正妻,是朱太妃的姑母兼養母,年事已高,篤信仙道,最愛出入宮觀,究道養身。這一回羅天大醮,她想必也會參加。
只是父親為何專門叮囑她一定要與這位崔夫人交好?章素兒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父親章惇極擅機謀,并定有更為深遠的打算。
不論如何,既然父親同意她參加羅天大醮,她自然也樂得能出門走走。只是她又擔憂起韓嘉彥來,聽聞她近些日子又被禁足于家中,且這一回有仆從日夜貼身看守,使她想偷溜出來都不得。
究竟要怎樣,韓嘉彥才能過了這一關?章素兒努力思索着辦法,只可惜短時間內,她也沒有主意。只能與浮雲子師徒三人保持着聯絡,密切掌握韓府的動态。
……
三月廿六,上清儲祥宮羅天大醮之日。
天未明,韓嘉彥已然着裝完畢,獨坐于寝室之中,凝望着桌案之上的冷燭,眸光呆滞。
這并非只是她這一日的狀态,而是數日來日日如此。只因她知道了一個讓她五內俱焚的事實——她韓嘉彥,将要相溫國長公主為驸馬。
她知道這個消息是三日前,廿三日那一夜,那一天長兄韓忠彥回來得特別晚,一回來連公服都來不及換,就直奔練蕉院來見她。長兄直言不諱地告訴她,她是先帝選中的驸馬人選,與溫國長公主的婚事早在年前就已然敲定,只是一直不曾知會她罷了。
當時的韓嘉彥五雷轟頂,腦海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應。
她只道一切都完了,如若真的相公主,她的人生将徹底失控。
她韓嘉彥本可走獨木橋過河,雖然逼仄,但只需稍加小心也能很快渡過。可如今卻突然被趕上了一條狹窄搖晃的鋼索,腳下是萬丈深淵,她一個行差踏錯,就會萬劫不複。
然而韓忠彥的話還沒有結束,他告訴韓嘉彥,長公主因為她的那篇策對而要悔婚,被太皇太後阻攔。長公主要求于羅天大醮時屏見韓嘉彥,問答一番,以明心向,太皇太後應下了。
因此,韓嘉彥要于羅天大醮時前往上清儲祥宮,并且要完全按照韓忠彥的吩咐回答長公主的問題。必須要表現得端謹持重、溫吞木讷,不得展露絲毫鋒芒。要闡明那篇策論寫作的緣由是為了博取考官關注,并非真心所想。要承認一時糊塗犯了錯誤,與革新之見撇清幹系。
韓忠彥逼迫着韓嘉彥全都應下,最後半是威脅半是語重心長地道:
“六郎,韓氏一門百餘人的身家性命,如今都系你一身,你切不可再犯錯了。長兄知道你與我們有隔閡,但想想你的娘親,你還想不想查清楚你娘親的死?”
韓嘉彥眸光沉郁地望着他,就聽韓忠彥道:
“你如果老老實實按照長兄說的辦,長兄就配合你查清你娘親的事。”
見韓嘉彥長時間地沉默不答,韓忠彥抖了抖公服的寬袖,道:“你好好思量思量,這不僅關乎你一人,更關乎上上下下所有人。你已得罪太皇太後,開罪舊黨群臣,只有相公主,才能平息這場事端。”
言罷,終于離去。此後,每日夜間都會來與韓嘉彥問答,直至逼迫韓嘉彥将那些違心的作答全部記熟為止。
人生二十四載,韓嘉彥頭一回陷入了徹底的無措與恐慌之中。她不知道為什麽偏偏是自己,又為什麽偏偏是溫國長公主,一切如同一場噩夢。數日來她每每追問蒼天,都感到倉惶至極。
如果她真是男子,也許她還不會這般惶恐,可偏生的她是女子!這是一個絕不可向外透露的秘密,除了已然知曉秘密的那幾人之外,韓嘉彥将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他人,都會将自己陷入生死危機之中。
溫國長公主,那個馬車裏驚慌的少女,那個樓臺屏風後寂寥的少女,那個有一身才華卻無處施展的少女,那個渴望游遍萬水千山的少女,與她成婚,成為她的驸馬,喜悅否?緣分否?
皆非也!簡直是上蒼降在她頭上最惡劣的頑笑,荒唐離奇!
韓嘉彥深深覺得自己會毀了公主,毀了她的一生。她只是一個假男子,假鳳虛凰,何以為驸馬?
那夜她在乳酪張家後院中見到的場面,如今仿佛成了她未來的預演。而她的下場,恐怕會比乳酪張的妹妹凄慘無數倍。
欺君之罪,按律當斬,她本就以女子身份欺君中進士,因而士大夫的身份也是虛假的,不能庇護于她。她不僅當斬,還會牽連韓家,更別提查明母親死因了。
如今擺在她面前的有兩個選擇:進則抗婚,大不了一走了之,然這舉動極不負責,造成後果不堪設想,必然引來軒然大波;退則隐忍,藏好身份,硬着頭皮将假鳳虛凰的戲碼演下去,但這會直接導致她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身陷危險之中,需要時刻絞盡腦汁藏好身份,編圓謊話,且不得靠近長公主。
進不得,退亦艱難,該如何選擇?
她寫了一封密信,講明自己的處境,托雁秋帶了出去送給師兄浮雲子。當日,雁秋帶回回信,師兄的回答很簡略,但字字千鈞:
【當擇退,忍字當先。尋機促使太皇太後率先悔婚,此為上策。然則極難,需先自毀才得自保。汝當沉住心氣,莫要自亂陣腳。羅天大醮之日,見吾傳信後行事。】
韓嘉彥這幾日每逢心中憂思張皇,便一直默念師兄的這段回信,總算是獲得了一絲冷靜處事的餘地。
天光徹底照亮了軒窗,時辰到了,她整肅衣冠,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