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那個時候, 陸鹿還不叫陸鹿。
她自稱叫Joe,福利院裏的其他孩子喜歡用輕蔑的語氣喊她Joe Doe。
福利院裏長大的孩子都是沒有姓的。
Joe Doe這個名字的意義不同,取自諧音的John Doe, 就是無名氏的意思。
早年間在美國, 種族歧視非常嚴重, 即便是在最卑微的福利院裏,孩子們之中也能分出三六九等來。
黃種人的地位不比黑人強到哪裏去。黑人間也自有小團體, 根本容不下異類。
陸鹿從小,就是在那群白人的欺壓和黑人的漠視中長大的。
安喬的到來,仿佛令這個充斥着白人黑人的福利院裏,終于出現了一個同類。
兩個小姑娘同是黃種人,又年紀相仿,很快就熟悉起來。s
有人說,她們長得很像,就跟雙胞胎似的。
除了陸鹿染着一頭耀眼的藍頭發, 喜歡化着濃妝。
不僅僅是因為外國人看亞洲人大多都臉盲, 甚至連安喬自己都這麽認為。即便不是一模一樣,也是像的。
她當時根本沒有想太多,只以為這是冥冥中的緣分。
但她們性格上完全是南轅北轍。
安喬從小接受的是良好的教育,有母親和哥哥們的疼愛, 生性溫柔善良, 頗有正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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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陸鹿則完全不同。
她是在孩童們的勾心鬥角中長大的,從小過的是食不果腹日子,每天都得跟身材比她高大許多的孩子打架。
幾乎沒有不帶傷的時候。
有時候安喬甚至懷疑,陸鹿的身體裏根本沒有溫柔善良的基因, 總是像只暴躁又殘忍的小母獅子。
只要有人敢欺負她,就會亮出鋒利的爪子來, 殺一儆百。
而陸鹿的保護圈随着安喬的到來,慢慢從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
她将安喬納入了羽翼下。
安喬不是沒有想過逃跑回國,但是她沒有門路,沒有身份,甚至當初在船上,就有人警告過他們:“別想逃,我們在美國的勢力有的是碼頭的眼線和警方的靠山。”
一年多的日子裏,兩個孩子互相扶持着,相依為命。
就像兩個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的人,只能抱緊彼此取暖。
日複一日,總有大孩子來找他們的麻煩,陸鹿每天都要打架。
陸鹿的身手很好,赤手空拳對打總能占上風,偶爾也有打不過的時候,或是對方抄家夥的時候,那就比較慘了,臉上身上總是挂彩。
閑下來的時候,就聽安喬給她講自己從小長大的事。
講母親對她的好,講陸潇跟她鬥嘴,講……講得最多的,是祁湛言。
陸鹿沒有故事,她的生活除了福利院就不剩什麽了,所以每次安喬講起她都聽得津津有味,仿佛透過安喬的故事,令她也重新活了一遍。
這一次,她不是長在美國鄉野的小太妹,而是個從小被悉心照料的千金小姐。
有家人,也有愛人。
陸鹿喜歡聽,安喬也講得認真又仔細。
通過講述那一段段故事,她才能感受到那些恍如隔世般的溫暖。一絲絲也好。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去,或許再也見不到家人了。
每每想到這裏,她就會哭。
接下來,安喬想不起太多了。
似乎還有一些零碎的片段。
比如福利院附近野狗很多,而且兇猛會咬人。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陸鹿一看到它們,總會拔腿就跑。
陸鹿怕狗,怕得不行。
似乎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在被福利院收養之前,就不止一次地被野狗襲擊過。
有些白人孩子得知她怕狗,常常故意将野狗放進來。
陸鹿一面害怕得不行,一面逞能用棍子驅趕它們,總是召來它們更瘋狂的攻擊。
每當這個時候,安喬總會跑過去保護她。
回憶到了這裏,便戛然而止。
安喬睜開眼睛,面前的趙芸晴不知什麽時候起,已經悄然淚流滿面。
安喬摸摸自己的臉頰,同樣滿臉濕潤。
但她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哭,因為眼淚早就在祁湛言懷裏流完了,催眠中途,她也并沒有太想哭。
一扭頭,就對上了沙發上傻白甜狗子的眼睛,和它濕噠噠的舌頭。
于是安喬默默地抹了一把臉,起身去洗臉。
趙芸晴還在哭。
她是在一個極其單純簡單的家庭環境裏長大的女孩子,從沒有接觸過太多複雜的人事物。
在遇到安喬之前,她甚至還悄悄覺得,心理學課上某些極端的案例都活在八點檔肥皂劇裏。
樂樂似懂非懂地看她擦眼淚,伸舌頭舔了舔她的手背。
不太明白她為什麽哭,于是伸出後腿撓了撓肚皮,轉身繼續曬太陽去了。
洗完臉回來,安喬給她遞了一條熱毛巾。
“沒事的。”她反而出聲安慰趙芸晴,“都過去了。”
安喬依然冷靜。
就算得知了陸鹿的過去和另一面,就算她是她的親姐姐,也依然無法抹消她傷害她和搶走她身份的事實。
這種時候,安喬堅強冷靜得不可思議,她想起祁湛言對她說過的話,便也對趙芸晴說:“那些真相在過去沒能打倒我,現在也不會。”
……
當晚,糾纏了安喬多日的噩夢再次光臨。
這一次夢境裏的一切無比清晰。
四周黑紅交錯,是黑人的黑皮膚,是猩紅的血。
她和陸鹿,被包圍了。s
陸鹿毫不猶豫地擋在她身前,耀眼的藍頭發刺得安喬幾乎睜不開眼睛。
只見陸鹿重重推了她一把,用生澀的漢語朝她尖叫道:“跑!往前跑!別回頭!!”
已經稱不上是噩夢了。
睡夢中,安喬輕嘆了一口氣,醒了過來。
身上依舊有點沉重,像是被什麽東西壓住了。
安喬偏頭一看,果不其然,又看到祁湛言一手抱着她的腰,睡在被子上面,将她抱在懷裏。
這次祁湛言睡得不沉,安喬剛一動,他就醒了。
有些睡眼朦胧地睜開眼,被床頭燈的光線一招,又閉上了眼睛。身體往床頭挪了挪,有點孩子氣地将腦袋埋進安喬一側的頭發裏,深深吸氣。
安喬看了一眼時間,淩晨兩點。s
他似乎剛回來不久,連睡衣都沒換就在她床上睡着了,看來也是累極了。
安喬有點心疼,轉過身看他。
“幾點了?”祁湛言鼻音濃重。
閉着眼睛也能察覺到安喬轉過身面朝他,于是直接埋頭往她懷裏鑽。
安喬細細瘦瘦的,不過該有的都有,又香又軟。
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平常在他出現這個動作之前,安喬都會直接推開他。
然而今晚大約是需要一點親密接觸帶給她的力量,她不吭聲地抱住了他。
“才兩點,繼續睡吧。”
祁湛言“唔”了一聲,敏銳地察覺到安喬似乎沒了睡意,于是跟她聊天:“想問什麽就問吧。”
“你不困嗎?”
安喬可知道,祁湛言這人很聰明,學什麽玩什麽都能很快上手,因此也難有長久的,因為沒什麽挑戰。
要從祁少爺那少得可憐的興趣愛好挑挑揀揀,估計也就只剩下睡覺這麽一項愛好了。
但他不是那種喜歡整天睡懶覺的人,而是喜歡有質量的睡眠。至少睡覺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
安喬記得,在他當警察之前,連睡覺手機都是關機的。
“困啊。”祁大少咕哝着,腦袋依然不肯離開她胸口,“但是你比較重要。”
安喬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糖。
嗓子眼裏都是甜。
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拂過他的發絲。
想了半天,終于問:“我媽她……還在警局嗎?”
“暫時被我媽接回家裏去住了。她那種情況,總不好再回陸家去住。”
安喬點頭,随即想到他看不到,于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對了。”祁湛言忽然說,“我媽知道你的事了,說讓你要不今後就去家裏住。我沒替你答應,你呢?怎麽想?”
問完,他睜開眼睛看她,在等她的回答。
安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祁媽媽的意思。
一來,是她媽媽現在住在祁家,她住過去的話,她們母女倆也能有機會多相處。
二來,是安喬和祁湛言的關系擺在那,遲早是祁家的兒媳婦,早點住進來也沒壞處,順帶着沒準兒子也能常回家住。
安喬能看穿祁媽媽那點小算盤,祁湛言何嘗不懂。
可他舍不得。
祁家太遠了,上下班實在不方便。眼下又是這種時期,一個電話他就要趕到局裏去,實在沒有精力在交通上浪費太多時間。
而安喬萬一要是住過去的話,他勢必得舍近求遠了。
一想到得在安喬和犧牲本就不多睡眠時間上抉擇,祁湛言覺得心好痛。
可他也知道,安喬是想跟媽媽在一起住的吧。
他只得退讓,頗委屈地表現給她看:“你要搬過去也行,頂多我每天少睡一兩個小時就是了。”
安喬哭笑不得地看他一個大男人居然撒嬌給她看。
不過,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搖搖頭說:“還是不要了。我媽媽有阿姨陪着我很放心。再說……”
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面前的祁湛言睜開眼,目光像是被點亮了,笑眯眯地看着她。
他接過她的話茬,自信地宣布道:“再說,你舍不得。”
安喬無奈地看着他:“胡說八道什麽呢?”
其實她想說的是,再說她怕媽媽看到她,會勾起傷心事,想等媽媽過幾天平靜下來再說。
“是胡說八道嗎?”祁湛言這下瞌睡蟲全跑光了,笑意盈盈地翻身起來,将她壓在身下。
低頭輕輕啄了啄她的唇,他低聲問:“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嗎?”
安喬整個人被他壓得動彈不得,注意力全在他的身上,只得分神地跟着問道:“……想什麽?”
“我在想,什麽時候拆掉這間客房?”
拆掉客房幹什麽?
因為拆掉了,這裏就只剩一間卧室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