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薛家
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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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翎摸了摸瓶女黝黑的臉蛋兒,任由她爬進了兩人之間躺下。三人在這冬日雪夜的破敗屋舍裏縮成一團兒,相依入眠。
明日,她便要去赴下一場表演了。意識昏沉之中,葉翎悶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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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弦京自打與酒坊的張全支會過後,整整半月沒有再現身。
而金陵城中的流言也開始漸漸沸騰起來。先是街巷瓦舍的牆壁上反複浮現的七葉蘭草,如鬼魅一般消散不去,再是城東囤積糧食的富戶薛家一夕之間大亂,掌權人薛老爺消失不見,只在自個兒房中留下了一灘半幹涸的血液,一只被齊根砍掉的手,和幾朵潔白無味的蘭花。
花瓣兒幹癟,加起來總共只有七片。
薛家上下亂作一團兒,族老不得已出來主持家事,卻見薛府一極為得寵的姨娘渾渾噩噩癱軟在地,神志恍惚,旁人呼喚,皆不應聲。
那薛家正房夫人急了眼,着一衆仆從來又是掐又是打,滿眼的怨毒如有實質般流淌了出來。這金陵城東商賈勳貴家皆是往來不斷,誰人不知薛家夫人姿色寡淡,不得那薛老爺的喜愛,以至于年近四十仍無所出,妾室一房一房地往屋裏納,薛家夫人反倒關起門兒來常伴青燈古佛去了,勉強存着幾分顏面。
而那癱軟在地的姨娘姓文,本是來路不明的江南瘦馬,卻被京城裏得勢的公公收做了義女。八年前,宮中來人至金陵受貢采買時,這文氏女便憑借着這太監養女的身份,不知得了多少企圖跻身皇商的商戶追捧。
這薛家老爺風流倜傥,家中又有不管事的賢良夫人,在一衆商賈中拔得頭籌,不僅得了當年皇家的生意,還納了美人入懷。
文氏入薛府後,雖說算不得獨占寵愛,卻也是将薛老爺的心神牽扯大半,八年之內就誕下二女二子。而在這薛老爺出事前,他可是夜宿文氏房中兩月有餘了。旁的妾室都道文氏又給薛老爺下了蠱,半老徐娘還勾得薛老爺神思不屬,委實是放蕩不堪。
而如今薛老爺驟然失蹤,留下一灘發烏的血跡,怕是生死難料。而在薛老爺失蹤當日,薛府仆役在薛家牆頭發現一個身影,當即大喝一聲,誰知竟吓得那人從牆頭跌落下來,直接摔裂了腦袋,死時手中還抓着一個女子肚兜。
薛家家大業大,自是有數不清的族人虎視眈眈,族老反複登門,說是薛家三位幼子年紀尚輕,還是得有叔伯長輩幫忙理事才好。
薛夫人陳氏走出了她平日栖身的佛堂,面色慘白,啼哭不休。先是大鬧官府,要尋回自家夫君,再是厮打文仿佛丢了魂兒的文氏,卻是半點兒不肯接薛家族老的話兒的。
轉眼又拖了幾日,那文姨娘在官府女牢裏半點兒不曾開口,不肯承認自己與外男私通,被薛老爺發現後聯合賊人殺人抛屍。她在夜間狀若瘋癫,大聲呼喝,無論如何刑罰加身都語不成句,沒過幾個時辰便被打得氣息奄奄,什麽話兒便再也說不出了。
雖無實證,但官府受了薛夫人陳氏打點,又怕此案鬧得人心惶惶,便按着瘋瘋癫癫的文氏寫認罪書,就等隔日衙門開堂,讓這案子結了。
薛老爺失蹤一案當日,衙門口圍滿了不知從哪兒聽到風聲的百姓,各個兒翹首以盼,墊着腳觑着堂內情形。
薛夫人陳氏一身缟素,被妾室周氏攙扶着,手裏牽着周氏誕下的有些呆愣的薛家長子。
文氏跪在堂上,在冬日裏穿着一身單薄的囚衣,清麗的臉龐掩蓋在泥灰之下,發絲糾結,裸露在外的紅腫手指因為受了刑而扭曲着。她前後搖晃着身體,喉嚨裏時不時擠出一點兒意味不明的哼聲。
薛夫人陳氏垂眸看着她,那張保養得宜、悲傷慈和的臉上流露出刻骨的憎恨,卻又很快被喪夫的悲色掩蓋過去。
文氏形狀瘋癫,卻在即将簽字畫押時暴起。她一柔弱無骨,瘦馬出身的女子,卻不知從哪裏來了巨力,愣是掀開了擒拿着她的捕快,直直沖向了衙門外聚集的人群方向。
“凝蘭來攻金陵了,凝蘭來攻金陵了!諸位擡頭看看街頭巷尾的七葉蘭!我家老爺走得冤枉啊!老爺——”
這尖銳刺耳的聲音乍響,瞬間穿透了衙門高高的院牆,傳到了百姓耳邊,引起一陣嘩然。堂上審理此案的巡撫面色驚怒,開口喝令将這妖言惑衆的惡婦拉下去行刑,堂下一位未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卻轉了轉扳指,說道:
“莫急,讓她講講來龍去脈不遲。”
巡撫啞了火,只因堂下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江浙總督李懷卿。文氏被押上了堂,那中年男子坐在太師椅上,對文氏略一擡手,示意道:
“堂下婦人有何冤情?”
“回大人的話兒,草民文氏,乃是薛老爺八年前納入房中的妾室,這些年仰仗着薛老爺憐惜,才得以生存,怎會與賊人勾結,殺害老爺?”
“賤人!你還敢狡辯,人證物證俱全,你的貼身肚兜還落在院牆外——”
攙扶着薛夫人的妾室周氏連忙上前一步,誰知那已經被收買的巡撫臉色大變,高聲呼喝着讓差役将咆哮公堂的周氏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薛夫人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難堪,也不顧周氏呼天搶地的求饒,一雙帶着血絲的眼眸看向了那定然來路不凡的中年男子:
“請問這位老爺,文氏之罪證物俱全,為何還要如此動幹戈?眼瞅着我家老爺便能沉冤昭雪,民婦心中實在急迫——”
“本官乃是江浙總督,”
李懷卿聞言,又轉了轉手中翠綠的扳指,好整以暇地擡眼道:
“此案多有蹊跷,在城中鬧得人心惶惶,若是不多問一句,難免遭百姓非議。”
堂上巡撫如坐針氈,恨不得立刻将官座讓給李懷卿,可卻不敢妄動,聞言只能連聲稱是。
“草民多謝大人。在我家老爺失蹤前,老爺确實時常夜宿我房中,可月前老爺突然陸續收到夾着蘭草的信件兒,每每此時,老爺便神色慌張,心神不寧,焦躁易怒。我只是一個妾室,無從打探老爺因何而煩躁不安,只能盼着老爺早日擺脫那糟爛的煩心事兒,誰知——誰知——”
文氏一改之前神志恍惚,瘋瘋癫癫的模樣,詞句清晰,面色悲傷。她擡起髒污的袖子揩去了臉上滑落的淚水,卻不經意間将面上的黑色泥灰抹掉了,露出清麗絕塵的臉龐。
薛夫人陳氏緊緊蹙眉,看上去很像出言打斷文氏的裝腔作勢,卻終究是礙于李懷卿的威勢,沒有開腔。而那文氏繼續說道:
“誰知老爺在失蹤三日前喝得酩酊大醉,踉跄來到我房中。老爺醉酒至此,我便也只能伺候老爺就寝,誰知老爺懷中滑落一封半撕開的信件兒。那信件兒熏了香,我還尋思是老爺又多了哪個紅粉知己,心中生妒,便将那信件兒展開來看,誰知竟然看到信中之人威脅老爺,說老爺藏了——藏了——”
那文氏的聲音戛然而止,孱弱的身軀瑟瑟發抖,像一根在風中搖曳的枯草。巡撫額頭上見了汗,薛夫人文氏眼底閃出怒意,而李懷卿卻淡淡道:
“有話兒但說無妨。”
“——藏了朝廷的赈災糧。那信中之人還說,知曉老爺藏匿糧草的位置,如果老爺不助凝蘭教入主金陵城,便要——便要讓老爺血債血償。”
說完,文氏已經萎頓在地,痛哭不止。她一邊嚎哭,一邊尖聲忏悔自己沒有早點兒勸老爺小心行事,讓老爺橫遭大難,還說那信中人不止給薛老爺一人去了信,恐怕金陵大大小小的商賈富戶都得了信兒,下一個遭難的還不知是誰家呢。
眼淚不停,文氏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巡撫在大冬日裏汗濕重衣,而薛夫人再也無法維持她那平和的面色,額角青筋顯露,面色猙獰地尖聲叫道:
“賤人!賤人!老爺人都不在了,你還在這裏血口噴人,我們家老爺根本沒有貪那什麽赈災糧,明明是你自己背着老爺偷人,還要污蔑老爺清名!我們薛家到底是造了什麽孽,讓你這該死的喪門星入了門!”
可即便是薛夫人的聲音再尖銳,在場的人卻還是議論紛紛了起來。誰都聽到了那“赈災糧”三個字,更聽到了凝蘭教的陰謀。而薛夫人那套關于妾室偷人的說法很快就被壓了下去,根本無人理會了。
李懷卿眼色微動,全然不似巡撫和其他官員捕快的驚慌,而只是挑了挑眉梢,問文氏道:
“你所言可有證據?”
那文氏連忙疊聲說道:
“有!有!我知道老爺平日将信件兒藏于何處,就在他書房桌案右側第五塊兒磚石下!那信件兒定然也在那裏,還求官老爺明鑒!草民怎會戕害我自個兒最大的靠山呢?我為老爺生了兩個兒子,老爺長子又癡傻,他曾多次說過,待我兒長成,便會順理成章地繼承家業,老爺如此愛重我和我兒,我又怎會生出害人之心?”
她嗚嗚哭着,而薛夫人卻有些搖搖欲墜,口中反複念叨的通奸證據也無人搭理。所有人都在急迫地等待着那即将從薛府搜出的,來自凝蘭教的信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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