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信箋
信箋
江浙總督在此坐鎮,那薛老爺藏匿的信件兒飛速地被搜羅了來,擺在了知府的案頭上,又被知府恭恭敬敬地奉給了李懷卿。
李懷卿肅着一張臉,可若是熟知他的人便能看的出他眼底還藏着一點兒戲谑,手指輕輕摩挲着手中的紙張,卻也不急着掀開,倒是看得知府和其他一種官員望眼欲穿。
他慢條斯理地掀開了印着七葉蘭的信箋,而後輕輕将信件展開,頂着在場諸位的視線掃視了信函上的內容。
末了,他突兀地清了清嗓子,将本就如臨大敵,滿頭冷汗的知府駭得一顫,險些沒當庭失态。李懷卿擡眼看了看知府那張因為汗濕重衣而更顯油光滿面的臉,擡手将信件兒遞還給了知府。
“既然如文氏所言,這凝蘭不止送了信件兒給薛家掌家人,那金陵城中的其他商戶,可曾收到這般脅迫之言?”
李懷卿喝了一口半冷的茶水,擡起眼眸掃視了一圈兒在座的官員和熙攘的人群。人群交頭接耳,在做的官員都面如菜色,兩股戰戰。這凝蘭乃是前朝皇室遺孤所建,本朝雖然已歷經四朝,但朝廷盤踞北方,前朝在南人之中的勢力仍不容小觑。這些年天災人禍不絕,那慘絕人寰的淮南已經陷入凝蘭的掌控之中,他們江浙與淮南離得這般近,他們這些官員,哪兒有不忌憚凝蘭的道理?
就算官員不忌憚凝蘭那些不成氣候的江湖草莽,他們食君之祿,若是被以多疑著稱的當今皇帝知曉了凝蘭勢力在江浙一帶多有挑撥,朝廷會不會大舉興兵還另說,他們這些官員的烏紗帽卻是一定難保的。
他們互相看了又看,金陵的同知上前說道:
“李大人容禀,下官不曾聽聞金陵商戶被凝蘭威脅一事。這金陵城中治安甚嚴,這薛家慘案究竟是何人所為,下官認為尚且不能下定論,還需細細審問才好。李大人坐鎮金陵已有一段時日,積威甚重,凝蘭宵小豈敢來犯?況且金陵與淮南之間尚且隔着一個浙江,這浙江風平浪靜,下官實在不知為何凝蘭宵小膽敢來金陵作祟。”
他話音兒還未落,當即引起了一片喧嚣聲,在座一位禦史當即說道:
“嚴同知此話是否過于武斷?凝蘭逆賊來去莫測,歷經三朝都未曾被朝廷剿滅,可見其狡猾詭詐,不可輕忽。你說這其餘金陵商戶未曾收到逆黨脅迫,可曾一個一個過問?若是未曾,薛家慘案近在眼前,你若不聞不問便下次定論,豈非将商戶的性命置于不顧?”
他聲音尖銳,透過大敞的門扉,使聚集在衙門外的百姓也聽得一清二楚,瞬間讓人群中的議論聲擴大了數倍。
而這似乎讓他洋洋自得起來。他撚了撚一側的胡須,當即又道:
“士農工商,商為最末,可這在做各位金陵的同鄉都知道,我們金陵乃貫通南北的要道,若無商賈頻頻往來,哪兒來的今日金陵之繁盛?”
這位年過半百的禦史侃侃而談,雖然官員之中所得回應了了,卻在百姓之間引起一陣喧嘩。在場衆人有些面露贊同,有些卻面露不屑。
禦史撚須一笑,繼而又對嚴姓同知發問道:
“下官奉聖上之命,前來江浙巡視,恰逢此薛家大案,李總督在此監管,本沒有我一個小小禦史說話的餘地,可而今李總督未曾發話兒,嚴同知反倒是急着為此案定論,豈非僭越?依在下看,商賈乃是金陵之根基,不容有失,此薛家大案就是前車之鑒!”
這位禦史不知是天生情緒激昂還是擅長唱戲,聲音高亢又刺耳,卻在百姓之中傳出很遠,使衆人議論紛紛。
嚴姓同知冷冷一笑,既不急着辯駁,也不企圖壓過禦史高亢的聲音,而只是對着李懷卿一揖到底,繼而對着門外百姓一禮,姿态灑脫,聲音平緩地娓娓道來:
“下官并無半分質疑李大人處置之意。只是這判案當是由知府衙門共同商議所定,講究的是人證物證,而非捕風捉影的消息,若是人人皆倉促定論,豈非落入了敵人的圈套?更有甚者,凝蘭乃是朝廷大患,此事人盡皆知,以凝蘭做筏子犯上作亂的賊人層出不窮,光是今年,衙門接手的數樁慘案之中,都是打着凝蘭的名頭企圖混淆視聽,實則不過是一些逞兇惡徒罷了。”
他的聲音平穩,面容整肅,看上去極為篤定,讓在場百姓和官員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凝聚在他的身上。
“況且,”
嚴同知見場面平息了下來,諸人皆在聽他之言,隐晦地挑了挑唇角,忽而爆喝道:
“薛家搜出的凝蘭信件兒裏明白寫着,薛家貪污朝廷撫恤,将送往淮南的錢糧作買賣之用,哄擡糧價,方才招致了凝蘭虐殺。若是金陵諸位商賈行得正,坐得端,又怎懼那江湖宵小的犯上作亂?!且等衙門細細查過,待水落石出,便将此案真相昭告天下!”
他原本平和的聲音陡然變大,使在場衆人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陣狂跳,繼而不由自主地被那聲浪吸引,平民百姓尤甚。金陵雖美,瓊樓玉宇,金縷玉衣,可那與在飛漲的糧價中難以果腹,在時不時爆發出的瘟疫中難以自保的布衣百姓又有什麽關系?
金陵中人人皆知商賈哄擡糧價,與官府勾結,沆瀣一氣。誰都心有怨怼,誰都只能緘口不言。而今薛家家主橫死,百姓除了唏噓之外,又怎能不心生一絲暢快呢?
況且,那文氏所言清清楚楚,凝蘭是為殺那貪污赈災錢糧的商賈,而非虐殺平民百姓。凝蘭在傳聞中可怕猙獰,指使無辜百姓散播疫病,卻不似那些日日嚣張跋扈,哄擡糧價,致使百姓餓死的商賈那樣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可惡,這讓其中一些心思活絡的百姓心中天枰漸漸傾斜了些。
無需多言,嚴同知已知他獲得了在場多數民心,而他那些鹌鹑般的同僚,也有不少流露出贊同神色。說一千道一萬,他們是朝廷的臣子,食君之祿,便要遵循朝廷的風向行事。江浙一向是朝廷的魚米之鄉,如今天災人禍不斷,江浙一帶的安寧尤為重要。朝廷派遣他們下來自然不是為了讓他們搞出什麽“凝蘭勢力滲透江浙一帶”的大事,如果天意不佑,當真如此的話,他們也得在自個兒下任前将這個事兒捂好喽。
江浙一帶官商勢力盤根錯節,但不變的是商賈上供官員的規矩。他們雖然吃着商賈供奉,但那到底是小節,保全自個兒的烏紗帽才是大事。
思及此處,在場的官員哪兒還有不知道該站什麽立場的?除卻那些家中有商賈出身的小妾或是親眷的官員還在游移不定,多數的心已然偏向了嚴同知。
金陵自古以來是南北貫通,商賈盛行之處,即便是這些商賈當真如同信件兒中所說,受凝蘭威脅,這片山水自然孕育得出下一批豪富巨賈。
嚴同知對于他這些同僚的德行知之甚深,全然不理會急于出頭立威卻贻笑大方的禦史氣急得呼喝聲,而是謹慎地擡眼觑向上手的李懷卿。
官場之道,籠絡民心是下策,邀結同黨是中策,揣度上意才是上上之策。嚴同知知道,天高皇帝遠,他嚴家雖然在朝中也有勢力,在聖上眼中恐怕也有幾分分量,可在這金陵,李懷卿才是規矩。
卻見那李懷卿神色巋然不動,似乎半點兒都沒有受到堂上這一番唇槍舌戰的影響。金陵知府手裏還拿着那從薛宅搜刮來的信件兒,正做那審閱的姿态,但誰都能從他閃爍的眼神和冒汗的前額看得出來他此刻正心神不定。
李懷卿放下了茶盞,似乎沉吟了片刻,倏爾放聲說道:
“你二人皆言之有理。薛家大案既出,金陵上下戒嚴,是為百姓安危所慮。在此案浮出水面之前,還要煩請知府和嚴同知多加照管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起身覆手,諸位官員沒有上官起身自個兒還坐在原處的道理,皆起身拱手相送,其中知府動作甚大,險些掀翻了桌案,谄媚地企圖相送,卻被李懷卿的随從制止了。
“知府留步,此案還需進一步審理,職責所困,本官不宜多言,便由金陵百姓監管吧。”
百姓之中傳來一聲聲喧嘩,夾雜在一處的,模糊不清的聲音中有幾聲被淹沒的“青天大老爺”傳出,聽得隐藏在人群中的一個身着靛藍錦衣的年輕男子捏緊了手中的折扇。
那正是銷聲匿跡許久,借熙攘的人群遮掩身形的魏弦京。
他盯着在侍衛的簇擁下看上去風光霁月,和光同塵的李懷卿,眼裏的光晦暗不明。少頃,他輕輕後退半步,将身形隐于人潮,恢複康健的右手輕輕一擺折扇,隐藏在人群之中的虎嘯營兵士身形微動,消失在了暗巷之中。
冬日浮動的風中,傳來了隐隐蘭草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