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困獸
困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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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翎抱着演出用的繩索回到他們落腳的陋室時,蛇女抱着雙臂靠在殘破腐朽的門框上,正在等着她。
她什麽都沒說,側身将葉翎讓進屋子。
葉翎擡起眉眼,想像往日一般露出一個笑容,可卻未能成形。這讓她覺得有點難堪,匆匆垂頭放下了懷中抱着的用具。
蛇女蹙着眉,率先開口道:
“你知道你不必對我藏匿心思吧?”
葉翎沒有擡頭,聲音悶悶道:
“我沒什麽好藏匿的,阿姊。”
“行。”
蛇女退開半步,聲音裏帶着一絲柔軟的微嘲:
“你還是曾經的葉翎就好,旁的我也不在乎。魏弦京是去是留,是生是死,皆是他自個兒選的。”
“我不能說他錯了,是不是?”
葉翎仍舊沒有擡頭,手中機械地整理起她演出用的羽冠。
“當時,是我信誓旦旦地告訴他,我葉翎救他是為了日後他能救萬千百姓。”
她聲音愈發沉悶起來,比往日多了一分難以察覺的沙啞。
蛇女緩緩湊近了葉翎,坐在葉翎的身側,大腿貼上了葉翎的雙膝。
“你沒後悔說那話,不是嗎?你的每一句話都是出自真心,你知道,魏弦京也知道。”
葉翎沒有反駁,她手上的動作慢下來,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落在染成豔紅色的羽冠上,頭上寒風都刮不倒的呆毛萎靡不振。
她輕輕靠上蛇女瘦削的肩膀,好半晌才出聲道:
“你看,阿姊,這羽毛的顏色當真是突兀得很,也不知我先前為何那麽喜歡。”
蛇女沒有接話兒,靜靜地任由葉翎依靠着:
“我知道他…我明白他早晚要走的,但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快。我以為…我以為。”
她的聲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片刻,等再找回來時,她濃黑的眼睫凝成了簇簇,墜重難言,冰涼的水漬從她的眼尾狼狽地逃竄下來,融入了她寒涼的衣物。
“…本就該如此的,不是嗎?我們不是一路人,是我太過偏執,我報過恩了,我救了他,早就該辭別,可是…”
“可是我今日突然覺得,這羽毛的顏色真是豔俗…突兀、粗俗、無可救藥。”
蛇女的心髒因她話語中難以察覺的顫音而酸澀不已,她輕輕攬住葉翎并不柔軟的肩膀,低聲說道:
“那我們就去尋新的鳥羽,去做新的羽冠。我們去高山、去雪原,我們躲開這些流民和瘟疫,躲開兵亂和世俗,我們去尋別的出路,好不好?”
葉翎沒有說話。她們就這麽安安靜靜地互相依靠着,直到夜露深重,寒風凜冽,翁道人凍得受不住,在拆了幾塊腐朽的木板,架起了火堆。
葉翎的呼吸十分平穩安靜,蛇女以為她昏睡過去了,沒成想卻突然聽到葉翎沉靜沙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阿姊,沒有別的出路了。”
蛇女垂頭看着她,正對上葉翎一雙幹澀灼亮的眸子。那雙眼眸在冬日寒夜裏燃着火,卻像是以自身的血液為油,以骨骼為柴薪。蛇女心髒突兀地疼痛起來。
“沒有出路了。這些年我們從南到北,再從北到南,去過的地方也不算少了,阿姊。”
“可賢者赴死,仁者殉道,達者落魄,義者同悲,我們沒有出路了。十三年了,皇帝從京城殺到邊關,再從邊關殺到淮南,這一路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為人者,為民者無論是順是逆,都已沒有出路了。頸項上懸着一把利刃,不知是明日是天災先落在你腳下的土地上,還是來自同鄉的互相攻殲和陷害。”
“淮南的流民此刻已經不再是人了。阿姊,她們在江浙百姓眼中變成了傳播瘟疫的疫鬼,成了謀逆叛亂的賊子,成了一切的禍根。這就是皇帝想要看到的,這就是這十三年來一直在發生的事。可這并不是我們的錯。”
“我其實心裏清楚,救了魏弦京一條命也無濟于事,救這一回也杯水車薪。可是阿姊,我那時仿佛魔怔了,一心想着哪怕就這麽一回,哪怕就這麽一次,一個像我這樣的草民站出來說那麽一句公道話,會不會在那些越來越形同鬼魅的臣民心中點起一把火。”
“我想,我那時真正想要救的或許不是魏弦京,而是我自己,是所有心裏還相信魏弦京所作所為值得的人。我必須相信…我必須去篤信,魏弦京所做的事是正當的,他救人是正當的,賢名也是正當的,在乎親眷和從屬也是正當的,即便那在皇帝口中是罪大惡極,在權貴眼中是離經叛道,無可救藥,可他才是對的。是這個世道錯了,以至于百姓就算妻離子散,連遭橫禍,也要對着皇座的方向三跪九叩,以昭皇帝聖德。”
“可我錯了,阿姊。”
蛇女的心驀地一痛。她緊緊握住葉翎的手,企圖以掌心溫暖葉翎微微顫抖的指尖兒。
她知道葉翎是個多麽固執的人。她認識葉翎這麽多年,見慣了她一往無前,撞了南牆也不肯回頭的模樣,見慣了她一意孤行,身陷險境也死不悔改的臭德行,可卻是頭一回見她這樣認錯。
葉翎是振翅高飛的禽鳥,即使是雙翅俱斷,也寧願一頭栽落谷底,粉身碎骨,也不願落于地面茍延殘喘。
可這高傲的小鳳凰認了錯,仿佛她熾熱燃燒的天地都失了顏色。
“你…”
蛇女開口,卻被葉翎緊握在她手上的力度打斷了:
“阿姊,我錯了。我以為我能救下魏弦京,而他能救下萬千百姓。可他…可他不能,阿姊,他早就支離破碎了。他不是我臆想中那個高高在上,悲憫衆生的魏世子,他只是一個同樣在這世道裏掙紮卻不得其法,左右支绌的血肉之軀。他救不了天下百姓,而我救不了他。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葉翎低聲呢喃:
“而最可笑的是,我們的際遇卻沒能讓我幡然醒悟,而是讓我更加在乎,陷入臆想卻無法自拔。我反複對自己說,我可以救他,我能救他,我要他活着,可我…”
眼看葉翎的話語越來越颠倒,蛇女連忙扶住葉翎微微顫抖的肩膀,一雙狹長的眼眸定定看着她,篤定地開口道:
“你沒錯,葉翎。你沒有錯。”
“不,我錯了。”
葉翎那難言的固執勁兒又湧了上來,她聲音悶悶地重複着:
“我不該指望魏弦京去改變這一切,他又憑什麽被按上這樣不公的擔子?他和我一樣命途多舛,只不過是表面光鮮,空有個架子罷了。我不該指望他。”
“是的,是的。”
蛇女把葉翎摟在懷裏,就像二人兒時在戲班子裏相依取暖一樣。
“我沒有退路了,有的路只能我自己去闖出來。”
蛇女的手一頓。她其實對葉翎的性子知之甚詳,對她要做的事也心有所感,可到了這時,還是覺得萬般心悸:
“可你也是血肉之軀,葉翎,又如何抵擋萬軍呢?”
葉翎沒有回答。她的眸光溢散,眉眼之中還透露着疲憊,但她的唇角緊緊地抿着。蛇女知道,她主意已定了。
“罷了,”
蛇女低聲嘆道:
“我會随你闖出一條路來的,葉翎。”
夜愈發深了,翁道人生的火堆燃盡了,四下裏一點兒光都沒有。瓶女無聲地靠了過來,将自己比其他同齡人瘦弱許多的身體塞進了蛇女和葉翎之間。
“…我也、跟、阿姊。”
黑暗之中,瓶女張開嘴,努力調動着她喉嚨裏并不靈活的筋肉,磕磕絆絆地說道。
她許久未出聲過了。乍一開口,音調怪異,聲音嘶啞。可在場幾人都沒露出半分異樣。
瓶女其實并不是啞巴,被賣給了人牙子後,她輾轉流落過許多污糟之地,可往往因為生性愚鈍,反應遲緩,長相磕碜,被當作最底端的雜役使喚。
後來,她又因為動作遲鈍膈應了紅秀坊的嫖客,被老鸨賣入了一家鬥狗坊。那坊子白日裏是個彌漫着莫名騷臭的賭坊,夜裏卻是個血腥的鬥獸之地。
骨子裏嗜血殘暴的纨绔會将他們精心培育的獒犬放入籠中,圍坐在帶着尖刺的寒鐵栅欄後,神色猙獰地押上千金,只為看獒犬互相撕扯血肉的情形。
可後來,他們漸漸不滿足于野獸之間純粹的撕扯,反倒是收買起了流浪的街童和流離失所的流民。
肮髒幹瘦的軀殼發出嘶啞的慘叫,被大力推入布滿尖刺和血污的鐵栅欄。其中數幼童鬥獸最為叫座,而瓶女便是第一批被推入鐵欄的幼童。
頭一回,三個不滿十歲的孩童被放入鐵欄,雙眸血紅的獒犬流着涎水,還粘着碎肉的利齒像孱弱的獵物咬來。瓶女被吓得失去了聲音,安安靜靜地僵直在原地,反倒沒有引起被激怒的獒犬的興趣。獒犬咬向那厲聲尖叫的男童,瘦弱髒污的身體被輕而易舉地扯碎,瓶女呆愣的看着慘白的頭骨在獒犬的利齒中碎裂,鐵栅欄外,尖銳的叫好聲和銀馃子落地的打賞聲顯得遙遠而荒誕。
獒犬嗜血的沖動被滿足,瓶女被放過了。她過于幸運,反倒成了鬥獸場新的噱頭。賭客紛紛下注,賭這個幸運兒能存活幾場,賭坊為了增加贏面兒,專門請了武術師傅來教導瓶女。
四個月內,瓶女活過了整整十場,而她卻知道下一場必定是自己的死期了,因為賭場沒有下第十一場的賭注。
她逃了。帶着滿身潰爛的傷痕,在冬日最寒冷的夜逃向街頭,又悶不作聲地倒在了皚皚白雪之中。
可笑的是,她最後的念頭并不是如何度過這漫長又看不見盡頭的雪夜,而是吐出一個最簡單的音節,哪怕是□□或是慘叫也好。
可她早就沒有了慘呼的能力。
直到葉翎在那場浸染了天地的大雪之中托起了她腥臭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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