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辭別
辭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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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坊市中多了一夥兒雜耍賣藝人,據說是來自中原的稀奇花樣兒,有在冬日裏召喚鳥雀的本事,一時之間,金陵纨绔子弟無不心生好奇,前往探看。
葉翎身挂細繩,從高高的桅杆上翻躍下來,火紅的鳥羽做成的大氅在冬日江面刮來的寒風之中簌簌顫抖,閃爍出波紋般的流光。
她翻動袖口,抖出稀少的,被藥水浸泡過的種子,引逗窩冬的鳥雀出來啄食。蛇女調配的吸引鳥雀的藥水,加上葉翎的輕聲引逗,越來越多的鳥雀不顧冬日天寒,違背本性從花園野地之中竄了出來,圍繞在葉翎周遭,伴她在空中旋轉騰挪,一時之間,雀似雲來,鳥語陣陣,宛若祥瑞。
今日一收攤兒,幾個富貴人家的婆子便主動找上了門兒,說是城東宅翟家小姐要出閣,本想尋個戲班子圖個喜慶,那翟小姐卻偏愛這鳥聲雀舞,執意要請這雜耍班子去一趟。
那婆子神色倨傲,言辭之間宛若施恩,最後還仰着鼻孔扔下一塊兒碎銀,權作打賞。
蛇女抱臂站在不遠處,冷冷看着這邊兒,葉翎卻毫不在乎,彎腰就撿起了那塊兒碎銀,當着那婆子的面兒颠了颠重量,引得那婆子又是一陣奚落。
“也不知小姐是什麽心思,好好的梨園班子不請,讓這些街頭的下九流撿了便宜。”
“這位嬷嬷還是趕緊回去複命吧,免得你們家小姐久等。既都是替人辦事兒,何來置喙主家的品味?怕是穿到你家小姐耳中也不好聽吧。”
魏弦京剛趕來坊市之中與葉翎他們會合,便聽了這麽一耳朵奚落,又見葉翎滿不在乎地站在那裏擦手上的一塊兒髒兮兮的碎銀子,便是有菩薩性兒,小佛爺之稱的魏弦京也覺得胸口竄出了火氣。
那婆子被戳了痛腳,轉身就要謾罵,卻見魏弦京一身整齊裝束,再加之氣質着實出塵,瞧着就不像小門小戶裏出來的,反倒是像高門大戶精心供養出來的世家公子,當即便洩了火氣,撂下了約好的時間和府邸的位置,便轉身離開了。
見那婆子離去,魏弦京走到葉翎身畔,垂頭看着她講碎銀子塞進懷裏,無奈笑道:
“是城東來人請了?”
金陵城東背靠山岳,面臨川澤,是金陵最繁華的地方,也是富戶官僚聚集之地。
“嗯!”
葉翎擡起臉笑,額頭上的呆毛又翹了起來。
“龔家,據說是個做布坊的富商。”
魏弦京點點頭,對她溫聲說道:
“你們此去小心些,不要莽撞行事。富貴人家人多眼雜,我就不随你們一同去了。”
葉翎歪着頭看着他,像是無聲地在催問他為何。魏弦京只好解釋道:
“我父昔日的手下虎嘯衛已經入城。我昨夜也與南風衛取得了聯絡。皇帝的人已經猜到我大抵在城中,但凝蘭活動頻頻,他們還未察覺我具體行蹤。你放心,我不欲在朝廷面前現身,但我的确想去見一見李懷卿。”
“喔。”
葉翎點了點頭,過了半晌,又問道:
“萬一他從始至終都是皇帝的人呢?若當年對你母親獻金是假,他同鄉齊之軒齊大人對你的照拂也是你的錯覺呢?”
魏弦京握住葉翎被寒風吹得有些發紅的手,抿了抿唇,輕聲說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我該試一試。”
因為他已經沒有更好的途徑了。
葉翎沒有說話,但魏弦京知道葉翎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若是賭錯了李懷卿,那魏弦京定将有去無回,所謂不與葉翎他們一道進富貴人家表演雜耍,也不過是托辭罷了。他只是想要沒有顧慮地去以身犯險,不願連累葉翎。
葉翎往日裏總是閃爍着微光的眼眸黯淡下來。她談不上失望,只是生平頭一回兒覺得有些無力。魏弦京的舉動是合乎常理的,他不再想束手就擒,也不再想着為了保全旁人引頸就戮了,這或許是好事。
可這并沒有改變他的結局,也沒有改變他和葉翎之間無法橫跨的溝壑。他們終究是兩種人。
這又是一場太過突然的告別,而葉翎這次卻失去了強迫魏弦京做她“俘虜”的理由。因為她知道魏弦京要做的事是為了千千萬萬個葉翎這樣的人,這樣無根無勢的草芥布衣。
那不是聰明的事,也不是合宜的事,只是正确的事。
那是魏弦京會做的事。
葉翎最終什麽都沒說。她知道自己再幫不上魏弦京什麽了,那股自從法場以來一直鼓脹的士氣有些消弭。有一瞬間她似乎忘記了自己該去做什麽,今早醒來心裏念着些什麽,那股似乎永遠在她軀殼之中猛烈灼燒的火焰似乎終于被江北帶着厚重濕氣的冬日寒風吹得萎靡不振。
她沉默地收斂了雜耍用的繩索和她那浮誇的鳥羽道具,想張口對魏弦京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啞口無言。
于是她匆匆看了魏弦京一眼,轉身向她們栖身的破瓦房之中走去,可沒過兩息,魏弦京卻是追了上來。
“葉翎!”
他失聲喊道。聲音被寒風吹得有些啞,聽上去不太體面。葉翎停駐了腳步,回過頭來,用一雙漆黑的眸子望着他。
可真當葉翎望過來,魏弦京卻又像喉嚨失聲了一般,不知說什麽才好了。他跟在葉翎身後行了一段路,兩人皆是默默不言,直到葉翎開口道:
“昨夜你打磨的暗哨,是為了召喚南風衛嗎?”
魏弦京聞言開口回道:
“是。”
葉翎沉默半晌,在寒風之中步履平穩,聲音也很鎮定:
“我在夢魇中聽過那個哨聲。”
魏弦京猛地停下腳步,失聲追問道:
“什麽?你說你夢魇中…你母親抱着你逃生時?”
說完,他的臉色已經盡數慘敗下來。魏弦京是心思活絡之人,常能從三言兩語中辨別事情的來龍去脈,此刻也是一樣。他腦中迅速思及十九年前,老魏侯因平定嶺南部落叛亂有功,被授鎮西侯,自此魏家徹底走入了朝局之中。
那時葉翎恐怕只有三四歲,被受了重傷的母親抱在懷裏,在山野之間逃命。
而魏弦京尚在襁褓之中,被他簡在帝心的父親抱在懷裏。
他一時有些拔步不能,腿仿佛有千斤重,幾乎無法擡起。他雙腿上的舊傷似乎一瞬間複發了,疼得鑽心,讓他出了滿頭的冷汗,雙眼都有些昏花。
“葉翎…葉翎…”
他喃喃喚道,不知寒風是否湮滅了他的絮語,可葉翎卻停下了腳步。
他掙紮着,腳步有些踉跄着靠近葉翎,耳畔卻聽到她似乎有些無奈的聲音:
“我不是怪你,魏弦京。”
她聲音淡淡,卻幾乎在魏弦京心上剜下血肉:
“我只是好像突然知曉了我的身世,這沒什麽不好的,不是嗎?這當然不怪你,只是我們不同路。”
她說完,踩着冰涼的磚石離開了小巷,而魏弦京卻再也沒有力氣舉步了。
他獨自站在原地,一時間覺得頭暈目眩,耳鳴胸悶,冷汗在他額角敷滿,又迅速被寒風刮得凍結成冰。
他難以自制地擡手撫上了胸口,粗糙的布料磨的他掌心生疼,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啓開唇齒,拼命攫取着寒冷的氣息。
他看着葉翎一點兒一點兒走出了他的視線,走出了被金陵潮濕的寒風裹挾的街巷,消失在他力所能及的盡頭。
他覺得迷惘和不安,被抛棄的感覺如此清晰,而他卻清晰地知道自己不配如此怨天尤人。因為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選擇了離開,但他好像也別無他選。
這時,一個五官平凡的高大身影站在了魏弦京身後,伸手扶住了魏弦京的上臂,低聲說:
“少主。”
那聲音并不太大,魏弦京卻像是被誰打了一巴掌似的,打了個寒噤,借力站直了他方才本能般蜷縮起來抵禦疼痛的身軀。
他的腿疼得鑽心,手指也控制不住得發着抖,但他臉色平和,除了格外慘白以外,不見異色。
“我無礙。皇帝的人行蹤詭秘,李懷卿立場不明,凝蘭虎視眈眈,南風衛不該現于我身畔。”
那南風衛的首領沉默片刻,最終還是開口說道:
“少主,屬下是被侯爺派來保護少主的,還請少主不要如此涉險。李懷卿詭詐,在官場混跡多年不露把柄,即便是魏侯也不知他當年是否與您母妃同黨,若是…”
“這些我都知曉,不必多言了。你帶着弟兄們隐匿城中,聽候安排即可。若是我的計劃出了差池,也斷不要現身,回京報于侯爺便是。”
“可是少主,您還是我們魏府的世子爺,是我們南風衛的主子,我們如何能棄您而去?您珍惜我們的命,焉知我們這條命本就是要獻給主子的,我們——”
“沒誰的命天生欠着別人的。南問川,況且旁的南風衛不知,你也是知道的,我根本不是你們的少主,你們的少主和小姐在京中呢。莫為我一個外人折了南風衛的根基,不值當的。”
魏弦京這麽說着,擡步欲走,卻腳步踉跄,幾乎狼狽地摔倒在地。首領連忙扶住他,卻不敢再有更多舉動,只能看着魏弦京重新站穩,挺直腰背,一步一步邁出了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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