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枭
夜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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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第三日,葉翎在清晨照例放飛了鹞鷹,側耳在山中林嘯聲中傾聽鳥兒的回應。
魏弦京沉默地側卧在原處看着葉翎,他身畔還殘留着葉翎溫熱柔和的松香氣味兒。
自打那日窺見了翁道人在樹幹上刻畫的圖案之後,魏弦京的精神便更加緊繃起來,人也變得沉默不少。
同行者或許以為他在為傷勢愈合而積蓄力量,殊不知他是認出了翁道人在樹上刻下的圖案來源于前朝遺民成立的民間教派,名為凝蘭教。
魏弦京于刑部聽差時,曾經接觸過凝蘭教信徒。他們打着劫富濟貧,推翻暴君,光複前朝的名號,在江南一帶活動頻繁,甚至将手伸向了京城。
他們教名中的“蘭”字,恰好對應幸存的前朝皇室遺孤顧英藍的名諱。本朝□□建國之時,将顧氏一族屠盡。唯有一前朝公主由貼身婢女冒名頂替,成功脫逃,輾轉南下。
顧英藍在江南建立了凝蘭教,廣招信徒,與朝廷不死不休。而凝蘭教由當年的複國教義,随着顧英藍的故去,漸漸打出了推翻暴君,救百姓于苦厄,還天下安寧公正的旗號。
先皇因病無嗣,只能從宗室旁支之中挑選幼兒過繼,有為了防備蠢蠢欲動的皇親,先皇在宗室之中大動幹戈,清除異己。
而那時,凝蘭教便在街頭巷尾傳頌歌謠:“董氏殘暴,天誅者也;假龍不興,血脈不存”。
如此,先皇曾大力整治凝蘭教,将他們設在北境的分壇逐個兒摧毀,教徒盡滅,血流漂杵。
可先皇為當朝太宗,治國之時距離□□開國不足二十載,新朝定都于北境,對南境的川河湖海并無把握,故而不得不放任凝蘭教肆虐南境。
到了今朝,當今據聞得位不正,又手段酷烈,屠戮宗室和官員。當今治下十三載,四境之內天災人禍不絕,南方先是遭了幹旱又遭蝗災,近些年每逢雨季更是堤壩頻頻被毀,大雨傾盆,水災蔓延,倭寇肆虐。
當今起先令戶部撥了銀子修堤壩,奈何銀兩不夠,又被從上至下層層盤剝,堤壩修成了泥巴的,自然一沖就垮。淮南百姓苦不堪言,流民無處容身。江浙一帶依照皇令拒淮南流民入境,嘴上說着是免遭瘟疫,實則不過是放任百姓遭災,假作天下太平。
如此種種苦厄,在這十三年中恰似滄海一粟。而在這苦厄之中漸漸燃起的,卻是那推翻□□,光複前朝的念想。
南境本來就未怎麽受過當朝管轄,如今頻繁遭災,由富庶之地變成了人間煉獄,百姓心中怎會不苦?就魏弦京所知,南境凝蘭教活動愈發頻繁,逐漸成了勢,而朝廷派人深入南境誅殺凝蘭教教徒,卻怎麽都斬殺不盡。
即使當今手段酷烈,眼裏揉不得半點兒沙子,也對南境,特別是淮南地區的凝蘭教無可奈何,乃至不了了之。
魏弦京并沒有想到,在京城幾乎絕跡的凝蘭教徒就生活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這翁道人看上去瘋瘋癫癫,行徑古怪,卻能在皇城根兒下逃過一次又一次的圍剿,甚至能在京城之中與人同謀,劫走朝廷欽犯,若他沒有什麽手眼通天的本事,魏弦京是不相信的。
可是翁道人劫走他的目的又是什麽呢?而葉翎——
魏弦京心中難以抑制地一沉,眼眸暗淡。
——那葉翎,和她所言的一切,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呢?葉翎知不知道翁道人的身份,又知不知道翁道人的計劃呢?
他心慌意亂,不願深思,白日裏渾渾噩噩,夜裏難眠時,便偷偷睜開眼眸看着葉翎,在虛空之中描繪着她的容貌。
有那麽幾次,他幾乎就要開口相詢,卻無端覺得恐懼,不知是怕葉翎的回答,還是怕叫破了翁道人的身份帶累葉翎。
三日後,他身上的皮肉傷終于不再開裂,而他也勉強可以支撐着枯木單腿站立。
夜半,他在黑暗之中睜開眼眸,見翁道人不知所蹤。他等了片刻,也不見翁道人蹤跡。他心下一沉,最終緩緩靠着身後擋風的石壁坐起來。
果不其然,他的動作驚醒了葉翎。黑暗之中,魏弦京見葉翎的一雙深色的眸子散發着微光,神色柔和地看着他,眸光中帶着一絲不難察覺的疑惑。
“怎麽了?”
她好像這樣問道。過分熟稔,又過分親近,這讓魏弦京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酸澀起來。
明明才相識幾天而已。
魏弦京垂下眼眸,有些黯然。可他卻沒有浪費功夫,而是直截了當地問葉翎道:
“葉翎,你可知翁道人是凝蘭教徒?”
葉翎沒有開口,黑暗之中,她的眸光都沒有絲毫改變,一如既往地沉靜坦白,而魏弦京頓了頓,繼續說道:
“他近些日子在樹上刻了許多凝蘭教的标志,七葉蘭。我想他大概在召喚凝蘭教信衆,而他們的目标只有可能是我。我雖不知他們要我何用,但我想無論如何,你需要知道這些即将到來的麻煩。若你…”
他垂下眼眸,掩蓋着眼底可能流露出的近乎失望的情緒:
“若你不與他同黨,那你和蛇女她們應該早做打算才是。凝蘭教仇恨朝廷,不忌殺戮,還請你早做打算為妙。”
“喔。”
他身旁,葉翎扭了扭因睡在幹硬的枯草上而有些麻木的脖子,翻了個身,不以為意地對魏弦京說道:
“翁道人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魏弦京心直往下沉,那酸澀難言的滋味兒難以控制地翻湧上來,讓他的口中盈滿了苦澀的滋味兒。他幾乎想要再問問葉翎,那之前她所說的那些話到底算什麽?她救他,難道是因為凝蘭教對他的企圖嗎?
她說過的那些讓他心悸的話,又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即使有千萬般的疑問,魏弦京還是抿緊了嘴唇,一個字都沒有問出口。在他身旁,葉翎再度閉上了眼眸,陷入沉眠之中。
罷了。
借着月光,他貪看了一會兒她無辜的睡顏,最終疲憊地閉上了眸子。
原來她做的這一切,也不只是為了魏弦京。而魏弦京卻将自己的生父的身份都透露給了她們,透露給了與朝廷作對的凝蘭教。凝蘭教若是想要利用魏弦京的身份,公開指責皇帝得位不正,那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了。
而魏弦京絕不會在擺脫朝廷的監管之後又落入凝蘭教的手中,若是如此,他魏弦京成了真正的逆賊不說,宮中母親,魏家上下,朝中同僚,乃至那日裏願意還他一個公道、送他一程的京城百姓,都難逃一死。
“既然你給我安排了這樣的路,又為何要騙我,讓我誤以為你在乎的是我呢?”
他在呼嘯的夜風之中輕聲呢喃,卻沒發出半點兒聲音。
——
幾日後,他們走出了山林,走進一片荒蕪的平原。
他們避開大路,行的速度更快,每日都要走幾十裏。魏弦京一言不發,愈加沉默,卻也不抗拒藥物食水,只求盡快恢複。
他還是走不了路,只能靠騾馬之力跟上他們的腳步。他那條被杖傷的腿勉強能支撐地面,而那條摔得關節錯位的腿觸地即痛,卻也沒什麽大礙了。
他夜裏暗中起身過,除了兩條腿鑽心地疼,扯動後背上發癢的傷勢撕裂般的痛楚以外,已然可以借枯木為杖,勉強行幾步了。
而他的耳畔已然聽到水聲濤濤。他知道他們靠近了渭河一段喘急的支流,從此下水,便可免除颠簸,順着交錯的水道走走停停,不出一月便可進入江浙。
而他必須在入水前甩脫其他人。
是夜,魏弦京睜開了雙眸。他将身上用來保暖的衣物蓋在了葉翎身上,靜靜看了一會兒她的睡顏,見她仍然呼吸平穩,便悄然起身,離開了他們安身的遮蔽處向外走去。
黑暗之中,魏弦京輕撫着站在草木中的毛驢,輕聲噓着它,撫順了它頸上的毛發。那毛驢睜着一雙透不出光的黑眸,溫馴地看着魏弦京。
魏弦京在京中的時候曾是馴馬好手,京城內的鐘鳴鼎食之家,若是沒有一匹魏世子馴養的烈馬,那便是關系不到位,權勢地位低微的體現。
而今雖無烈馬,在這頭小毛驢兒身上也能施展了本事。魏弦京輕聲苦笑,費力地攀上了那毛驢的脊背,單手控着拴在毛驢兒脖頸兒處的草繩,向黑暗之中走去。
葉翎是被瓶女推搡醒的。這些天日日行路,她又頻繁招呼鹞鷹探路,沿途搜集食物,每每入夜便陷入沉眠,盡可能積蓄體力。
受到推搡,她睜開眼看着沉默的瓶女。瓶女張了張嘴,卻依舊一言不發,一雙黝黑的眼眸在黑夜裏透出一抹飄忽不定的微光。她擡手指了指葉翎身上蓋着的衣服,又指了指葉翎身前冰涼的空地。
“他走了。”
若是有光亮,葉翎一定能看到瓶女無聲的口型。可如今她只楞楞地坐起身來,歪着頭思忖了半晌,昏沉的頭腦還沒有從睡夢中回過神兒來。
“為什麽?”
她輕聲地、不解地喃喃道。翻身披上衣物,向安身的草坡外走去。
今夜是個難得無月的夜。天空之上霧霭飄渺,将星辰和皓月都遮了個幹淨,四下無光,遠處傳來隐隐野狼嚎叫的聲響。
瓶女跟在她身旁,遙遙指了個方向。擡步就要與葉翎同去,而葉翎則輕嘆一聲,攔住了瓶女。
“我不知他為什麽要走。如今他并沒有能力活着走出這片荒野。”
黑暗之中,瓶女也輕輕搖了搖頭,無聲地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為何。
“我不明白。我以為每個人都想要活下來,不是嗎?你,我,還有蛇女,我們每一個人都拼盡全力才活了下來。他為何要如此呢?”
葉翎矮身輕聲說道,随即摸了摸瓶女的腦袋:
“你回去休息吧,天亮之前,我便是綁,也要将他綁回來。我都帶他走到這裏了,我不信救不了他的命。”
她聲音清澈低啞,卻無端讓瓶女感到冷。瓶女沉默地點了點頭,将自己揣在懷中的匕首遞給了葉翎。
葉翎接受了她的好意,随手将匕首插入腰間。在平原之上,失去了林木遮蔽,葉翎很多用慣的伎倆無處施展,但她還是在平原之上悄無聲息地奔跑起來。
她一邊走,一邊從口中發出古怪的嘯叫。不多時,林木中飛出幾只枭鳥,有的在葉翎頭頂盤桓片刻,有的在葉翎的前路往來折返。它們的羽翼無聲地劃過夜空,肆意切割着虛空中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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