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俘虜
俘虜
——
魏弦京朝着村落的方向走去。他的腿還因為方才的勉勵支撐而疼痛不止,不過他絲毫沒有停留片刻。
他需要在凝蘭的人追來之前先被皇帝派來的侍衛尋到。否則以他如今的體力,無力對抗凝蘭的圍困。
他在夜裏騎着那不太情願的毛驢行了近兩裏,因夜幕深沉,他無法準确的辨明方向,只能憑着本能,向葉翎他們白日裏特特繞開的方向前行。
若是在晨光乍現前尋到村落,詢問清楚驿站的方向,他或許就能比凝蘭教的人先到達驿站。驿站設快馬,屆時就算皇帝的人沒有尾随上來,也能在一日之內尋到他的位置,将他帶離原處。
腿骨的傷勢有如烈火灼燒,劇痛不止。魏弦京猜測今晚這一通折騰,怕是這條腿也快廢了。等皇帝的人尋到他,未必會為他尋醫問藥。
可即便是瘸着一條腿下淮南,也好過被凝蘭教捉走,成為凝蘭教抵抗朝廷的一面旗幟。即便魏弦京受到皇帝的百般刁難,即便是他的身份世俗難容,他也從未想過背叛朝廷。
在葉翎承認她知曉翁道人召集凝蘭教徒的行為時,魏弦京心中澀痛不止,而又在夜涼露重之中緩緩的偃旗息鼓了。
或許對于葉翎來說,朝廷對他魏弦京如此刻薄,魏弦京不應該抗拒凝蘭的出手相助。可對于魏弦京來說,朝廷不只有皇帝,也不只有他座下肆無忌憚的搜刮民脂民膏、侵占田地的寵臣佞幸。
朝廷裏還有他父母幸存的故交,還有寒窗十年上任的官員。朝廷裏還有他的母親和父親存在過的影子。
即便是再暗無天日的地方,也有微光閃爍。十三年來,每每在魏弦京無法維系時,是不知名的人伸來的援手扯住了魏弦京墜落的衣角,也是那些為魏弦京仗義執言卻慘遭貶斥的年輕官員,托舉魏弦京浮出水面。
所以,無論如何,魏弦京和凝蘭教從不是一路人。況且若是皇帝對魏弦京通敵叛國之事生出絲毫疑慮,那等待宮中母親的還不知是怎樣的境遇。
他絕不會束手就擒,被凝蘭教挾持的。
就在他思忖的時刻,他□□的毛驢突然焦躁不安起來,停駐了腳步。魏弦京連忙伸手撫慰毛驢的脖頸,企圖安撫它,卻發現掌下的毛發寸寸直立。
這是騾馬遇險時的反應。
他擡起眼眸,努力在黑暗中探看。黑夜無月,即便是魏弦京精于騎射,目力上佳,也只看到灌木叢中有一個龐大的暗影,和暗影上閃爍着微光的兩枚獸瞳。
魏弦京心道糟糕,怕是遇上了吃人的黑瞎子。他伸手握緊了他之前拿來支撐身體,被削尖了一頭作拐杖的枯木。另一只手撫摸毛驢脖頸處,盡力安撫它的情緒。
那覓食的黑熊鑽出草叢,對着魏弦京的方向嗅聞,突然直身站立來,顯得更加可怖。魏弦京心道不妙,果然那毛驢不比他往日騎射用的戰馬,被野獸震懾便本能地要逃,幾下颠簸便将魏弦京甩在了灌木叢裏。
即便是魏弦京打滾兒卸了力,還是被摔得七葷八素,傷腿上的夾板散了架,傷處又重重在地上摩擦。那被藥物覆蓋的血腥味兒滿滿蔓延出來。
黑熊本被那被駭得兩股戰戰,慌亂鑽入灌木中的毛驢吸引,可随即嗅聞到魏弦京身上的血腥味兒,當即抛卻了已經鑽入灌木的毛驢,轉而走向了看上去更易得手的目标。
魏弦京緊緊握着手中的枯木,心中知曉自己大概要命喪于此。殒命對于他來說本沒什麽不甘的,可被黑熊掏心、吃空內髒的死法兒還是太過難堪。
與其留下些腐肉和碎骨供人唏噓,他寧願拖着一條命,也要将手中的枯木插入黑熊的眼眶。這樣或許能給自己留個全屍。
黑熊爬得近了些,伸出腳掌狠狠撥開魏弦京橫亘身前的枯木。魏弦京料到此處,在黑熊将枯木撥開時反手取下發上的玉簪,擡手向黑熊的眼眶插去。
但黑熊靈敏,倒退半步,嘶吼着躲開了魏弦京的玉簪,那簪子只劃破了黑熊的鼻頭,而這讓它感到劇痛,暴怒不止,厚實的腳掌狠狠拍打着地面上散碎的枯枝。
魏弦京一擊不成,揀回那根枯木,以傷臂上的夾板暫時擋住了黑熊的掌風。傷臂劇痛,但魏弦京頭腦清明,翻身打滾兒,再次躲過了黑熊拍下的巨掌,用枯木的尖端刺向黑熊最為柔軟的腹部。
那或許有用,又或許落空了。一片黑暗之中,魏弦京只能聽見黑熊狂暴的怒吼,口鼻之中滿是血腥氣味兒,而他不知道那血腥氣是黑熊的還是他自己的。
因為傷勢受限,他的一條腿被黑熊狠狠咬住,萬幸的是黑熊咬在了他傷腿的夾板上。可即便如此,黑熊的巨力和落在他大腿上的巨掌還是讓他因為劇痛而眼前發白,刺向黑熊眼窩的枯木再次落空,枯木上的木刺狠狠刮傷了黑熊的腦後。
這讓黑熊短暫的松開了口,而魏弦京乘機用沒好全的另一條傷腿踢向黑熊的鼻子,暫時避退了它,可那顯然不是長久之計。他兩條腿都用不上力氣,而黑熊方才的撕咬顯然讓他還沒好全的腿再次脫臼了,此刻他唯有一只手能用,而體力也即将消耗殆盡。
可即便如此,魏弦京還是再度握緊了那截兒有些彎曲了的枯木,像舉着一把利劍一樣,将它橫在身前。
他紊亂的呼吸聲漸漸沉靜下來,目光也趨于平靜。即便敵人不堪,這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後的一場戰鬥,而他雖半生蹉跎在宮中,不曾像父母那樣在戰場中搏殺,救百姓于戰火,也絕不會堕了他們的赫赫威名,更不會讓撫育他長大的魏家蒙羞。
黑熊咆哮着撲上來,魏弦京被壓得難以呼吸,勉勵用那上着夾板的手臂擋住黑熊的巨口,又用那幾乎要崩裂的枯木狠狠刺向黑熊最為脆弱的脖頸兒,用上了搏命的力氣。
可那枯木終究不是利劍,在他的手中寸寸崩裂。黑熊咬着他上了夾板的手臂,兇惡地甩着腦袋,想将魏弦京的手臂從他的軀幹上生生扯下來。
生死關頭,魏弦京耳畔清晰地傳來自己的骨骼不敢重負的摩擦聲響,可就在這時,空中突然劃過幾抹陰影,一只身形龐大的枭鳥俯沖下來,驚了暴虐的黑熊,使它将魏弦京甩在一旁,擡手拍向突然低飛的枭鳥。
一只精巧的袖箭劃過黑暗,直直釘入黑熊的眼眶。黑熊的痛嘶突然高昂,那龐大的身軀狂顫,狂暴地向那袖箭的來處奔去,卻四肢抽搐,轟然倒地。
黑暗之中,葉翎步伐穩健地跨過草木而來。她的背後,稀薄的月光終于突破了烏雲的桎梏,傾瀉下來,柔柔籠罩了他們,也刻畫出她眼底的冰冷寒意。
魏弦京看着她踏月而來,一時間幾乎忘了自己想要說什麽。有些難堪地捏住了自己滿是劃傷的手指。
他想自己如今在葉翎眼中,恐怕是一個不知好歹的愚鈍廢物。
不過,死在葉翎身前,總好過死在黑熊口中。
“你們召集了凝蘭教的人。”
他對面無表情的葉翎說道:
“而我不能做凝蘭教的俘虜。你們或許覺得我的身份會是你們對付朝廷的助力,但我不會成為你們對抗朝廷的旗幟。我勸你們早日收了這個心思,免得教皇帝發兵圍剿,使你們偏安淮南的教衆血流漂杵。”
葉翎依舊一言不發。她傾身蹲下,用眼睛掃了一遍魏弦京身上的傷口,眉頭漸漸鎖了起來。而魏弦京也是頭一回在葉翎這張臉上看到隐怒。
魏弦京心中湧上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心緒。他腦中閃過葉翎對他毫無保留地露出笑容的模樣,而那使他的心都微微發皺。
無論葉翎對他的搭救到底出于什麽心思,他相信葉翎彼時的笑容和暖意都是真實的。
而那足以讓魏弦京諒解她的任何打算。
“即使你對我多有救命之恩,我也絕不會活着跟你們南下。你可以在現在殺了我,假作我是被黑熊屠戮,抹消凝蘭在其中的圖謀,或是将我留在原地,等皇帝的人處置于我。無論如何,我不會主動透露你們的身份。以作…以作這些時日對我關照的報償。”
他垂眸說着,隐隐希望葉翎是将他終結的那一個人。但他知道葉翎不會如此。葉翎在深夜來尋,又再次救了他的性命,想來對于他的死活和去向仍是在意的。
他希望這份在意裏,多幾分是因為魏弦京,少幾分是因為他見不得光的身世。
見葉翎遲遲不答,他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淡笑:
“在下也不願髒了姑娘的手,我自裁便是。”
說罷,他伸手在地上摸索着剛剛在混亂中滾落的簪子。可下一秒,葉翎突然伸手擒住了他的手腕兒,将他唯一完好的手拴在了一旁的巨石上。
魏弦京擡眼錯愕地看着她,下一瞬卻被強硬地掰開了唇舌,口中被塞了一截兒發帶。發帶之上還彌漫着葉翎身上那令人心生安穩的松香氣息。
“喔...”
魏弦京出聲掙紮,卻見葉翎再不給他半分眼神,只孤身探入灌木之中,不多時将方才倉皇亂跑的毛驢牽了出來。
魏弦京掙紮着,大睜着眼睛看着葉翎,還沒從葉翎反常的舉動中回過神兒來。
“你做喔莫?”
他的雙臂被葉翎反扭到身後捆住,腹部朝下架上了毛驢的背,這使他頭腦充血,眼睛發花,好容易用舌頭将口中的發帶頂了出來,惱怒道:
“葉翎!你放我下來!我死也不會跟凝蘭同流合污。”
毛驢“嘚嘚嘚”地小跑起來,又向來時的方向去了。魏弦京心中難得升起了焦躁的情緒,正要再開口,卻被葉翎一掌落在他帶傷的大腿根兒,讓他把到嘴邊的話兒全都咽了回去。
破曉前最後的黑暗之中,他聽到葉翎冷淡的聲音穿過風聲:
“你本可以做我的恩人,順利南下,再尋他路,可你偏要自尋死路。既然這樣,你便作我的俘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