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纏綿
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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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廢後這般模樣,皇帝心中火氣稍緩,嘴裏卻不依不饒地訓斥道:
“你還要不要臉?日前為魏弦京那孽種不惜在朕面前假作服軟,如今他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你以為你能逃得了幹系?蕭錦秀,朕告訴你,待朕捉住那孽種,斷不會給他留有全屍!”
“我早就不叫蕭錦秀了。如今我叫童漪秀,這是皇上親口賜名,如今怎就…”
“你還跟朕倔!”
皇帝驟然被頂撞,暴怒不止,猛然将廢後甩到龍案上,附身掐住她的肩膀,喝道:
“你不想讓那孽種活了,是嗎?是不是?只要你一句話,朕明日便叫人将那孽種的骨灰帶回京來!朕說到做到!”
“皇上!”
廢後聞訓擡起臉來,正趕上一滴渾圓的淚珠子順着她潮紅的臉頰滾下來,混着雨水一道流進她散開的雲髻裏。
“我已進宮多年了,前塵已了。無論是蕭錦秀還是魏弦京,和冷宮中的童漪秀有何關系?如今皇上與我提他做甚?他身負重傷又下淮南,即便是有侍衛拱衛,死在半道也屬常态,而今縱然下落不明,又能翻出什麽浪花兒來?皇上禦及天下多年,難道如今還要因一棄子的下落而煩心嗎?”
“你演什麽?!你跟朕跟前兒演什麽!”
皇帝不僅沒有為美人落淚的姿态而動容,反而像是被澆了油的烈火,心中怒火更盛:
“你當朕不清楚你死性不改,反骨未消,至今還妄想逃離朕身邊兒?當年朕不過是誅殺幾個叛黨,你便尋死覓活,要葬身火海,連朕的面兒都不肯見!你當朕不知道你在冷宮和朕僵持多年,不過是為了那孽種的一條性命。若不是那日朕在你宮門前杖責那孽種,你到死都不會求見朕!”
他說着,伸出一只保養得宜的手掐住廢後的臉。皇帝并不嫌棄廢後那張混了雨水和眼淚的濕漉漉的面容,直掐着廢後讓她半個身子都貼在了龍袍繁複的紋路之上。
“皇上,皇上…”
廢後的眼裏又滾下幾滴淚珠。深宮獨居近十年,她完全失去了曾經屬于蕭錦秀的那柔韌強健的身軀,反倒長成了皇帝極為喜愛的那種柔若無骨的模樣。皮膚瓷白,身段綿軟,手指纖纖,腰肢顫顫,不盈一握。
“求求皇上,求求征哥…給我留點兒體面吧。”
她靠在皇帝的懷裏,那似乎永遠無法彎折的脊骨被皇帝拖在掌中,似乎輕輕一握,便能輕而易舉地摧折。
她的眼淚正砸在皇帝的手背上,那淚滴溫熱,散發着她身上獨有的那萦繞不散的冷香。
皇帝的那顆冷硬又渺小的心髒突兀地一跳,讓他的嘲諷和訓斥再沒說出口。他人到中年,又沉迷女色,本來到了身體不濟的時候,可當他擁廢後入懷,再度品嘗這缱绻癡纏了他半生的冷香時,他堅硬的神志還是輕微松動,心中的火卻是越燒越旺。
那一瞬,他似乎又回到了精力滿溢的青年時期,身體中永遠燃燒着滅不盡的炙熱。
“混賬…你這時候才知道丢人現眼?”
心煩意亂地,皇帝揮退了殿中伺候的奴才,挾着廢後綿軟的身軀行至榻邊。
“臣妾知道錯了。”
她輕輕起唇,擡起一張淚水未幹的臉:
“魏弦京一案鬧得這麽大,如今他身在荒野,身受重傷,本就難以為繼。我與他早就兩不相幹,只求征哥忘了臣妾過往,也不要在因魏弦京大動幹戈了!我只願與他斷親,此生不要再相見了!”
皇帝因她那聲“臣妾”而心神顫動,可見她面兒上哭得即可憐,說出的話語還能每一句都意有所指,只為給那孽障續命,心中又是一陣欲和怒混雜的火氣翻騰。
他久居高位,手上沒半點兒輕重,不多時将廢後蒼白的臉掐得紅腫。若是旁人或許不敢有半分表示,可廢後卻擡手去撥他的手,聲音中中含着幾分委屈:
“征哥…疼。”
皇帝松了手,卻死死固着廢後的腰背,不肯讓她掙脫半分。他怨恨極了廢後與他置氣多年,尋死覓活不肯讓他近身,而如今卻做這種她幾十年不曾有過的女兒嬌态,只為了她那點兒上不得臺面兒的柔軟心思,為了那死有餘辜的孽種!
若是她肯,皇帝與她早就兒孫滿堂,莫說是區區一個魏弦京,她便是要她腿間爬出來的龍嗣做下一任天下之主,皇帝也絕不會有半分不允!
在皇帝心裏,唯有她為他誕下的孩子,才有資格坐那皇位。
“你若不想牽扯,朕便下令将他就地賜死,從此之後,世間再無魏弦京。”
皇帝冷聲說道,卻駭得廢後面色慘白,就連那眼尾哭出來的薄薄暈紅也褪去了:
“皇上,臣妾求您開開恩吧…征哥,求你了。”
她在皇帝懷裏輕輕掙動着,卻不是為了抗拒和逃離,而是要下地叩首,要哀求和挽留。而這讓皇帝心神劇顫,心思更加煩亂。
他心裏明知道這該死的賤人企圖擺布他,讓他順她的心思,而他作為真龍天子,怎可受制于婦人之手?
魏弦京必死無疑。皇帝留魏弦京至今未殺是為了廢後不假,可那無非是為了把他作為阻止廢後尋死覓活的把柄。
彼時,皇帝在朝中滅殺叛黨,而蕭錦秀的親生妹妹蕭烨清與其夫勾結叛黨,曾無數次獻金蕭錦秀,養大了蕭錦秀的胃口。
皇帝一直深信,都是蕭烨清那賤人膽大包天地引誘,才使蕭錦秀在少年時期後與皇帝離心離德,心生孽欲,霍亂朝綱,最後不知廉恥地和董明辰那廢物□□。
待皇帝一登基,他便将叛黨一一剔除。其中首當其中的便是蕭烨清那不知死活、膽大包天的賤婦。他下令,将蕭烨清和她那連妻室都管不住的無用丈夫一起千刀萬剮。
蕭烨清和她那貌美絕塵的親姊不同,生得彪悍肥胖,被刮了兩千多刀,才堪堪咽氣。皇帝一舒胸中經年的惡氣,心懷大暢。
此事他本不欲透露風聲讓宮中的蕭錦秀知曉。那時蕭錦秀被他封為皇後,雖然對皇帝态度不冷不淡,不知感恩,但也并不如何抗拒,只在床榻間癡纏時偶爾會問一句,昔日擁趸如何了,蕭家其他人如何了,西北邊軍又如何了。
皇帝心知她心有反骨未消,此刻虛以委蛇,不過是麻痹皇帝,使他厚待她的那些昔日擁趸罷了。
可皇帝是真龍天子,怎可受她擺布?
他将朝中那些叛黨絞殺殆盡,日日強拉蕭錦秀纏綿榻上。他嚴密地控制着蕭錦秀,不讓半點兒朝中之事傳入她的耳中。他看蕭錦秀一日憔悴過一日,心中卻是不以為意。
他自幼便想得到蕭錦秀了,如今他權勢占盡,又如此寬宥蕭錦秀,不僅留了她的性命,還讓她成為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她應該感恩戴德,将皇帝奉為自己的天地和神明才是。她應該跪服在皇帝腳邊兒,祈求他的寬恕和憐憫。
可事與願違。一日蕭錦秀向皇帝詢問蕭烨清的處置,皇帝正酣暢淋漓,随口說了句“地籠裏囚着”。可能是言語過于輕慢,或是眉目之間的陰狠和得色洩了底,皇帝見蕭錦秀神色瞬間蒼白,像是被抽了神魂,無論皇帝怎麽喝斥,也不見任何反應。
一連十幾日,她只對皇帝說過一句話兒,那便是:“帶我妹妹來見我。”
再後來,竟然是皇帝率先妥協了。他加封魏弦京為鎮南侯世子,以此表态,若蕭錦秀肯不與皇帝置氣,便會讓魏弦京在侯府養到成人,皇帝不會再插手。
事到如今,十三年過去了,皇帝看着蕭錦秀浮現出淺淺紋路的眼角,看着她臉頰蒼白,眉目依舊。有些人生來濃烈,就連遲暮都端莊。
而即使皇帝無比抗拒和憎恨,在他的心底,他仍然明白,就算蕭錦秀枯瘦成一把枯草,腐爛做一灘爛泥,在皇帝的心裏,她仍然和那于少年皇帝縱馬草場時并無不同。
她只是蕭錦秀,無論套着怎樣的皮囊,她永遠有那種本事,能夠輕而易舉地讓皇帝感到心悸,撥動他的神志,使他寝食難安。
因為她來得太早了。她過早地出現在皇帝的生命中。比蓬勃的野心,深沉的陰謀來得更早,比唯我獨尊的傲慢,和陰鸷狠辣的殺意來得更早。
她才是一切的善與惡的源泉。
而如今,蕭錦秀仰着一張被淚水浸濕了的面容,生平頭一回兒伸手攀扯皇帝的龍袍,以作挽留,以作哀求,而這幾乎沒怎麽費力便讓皇帝的心神土崩瓦解。
他看着蕭錦秀的臉頰輕輕貼上他的胸口,胸腔之中既聒噪,又升起難以言喻的新奇之感。
蕭錦秀年少時期與他同窗讀書,同騎縱馬是常事,可等蕭錦秀在旁人的縱容中生出那不該有的大逆不道的心思,她便再不會一口一個“征哥”,在他面前作女兒愛嬌的姿态了。
直到後來他才知,或許并非蕭錦秀年紀大了端起了架子,不過是獨獨疏遠了他罷了!時光太過久遠,他早就不記得蕭錦秀彼時的模樣,那恨意和欲望卻愈久彌新,镌刻着蕭錦秀頑抗、忤逆、怨恨、和瀕死的模樣。
而此刻蕭錦秀顫抖着貼上來,像是一只知道呲牙無用,又對他翻出柔軟肚皮的幼犬。十年太長,長到皇帝以為他可以擺脫蕭錦秀镌刻在他身上的所有印記,可當真看到了這一幕,掌下握着蕭錦秀溫熱的身軀。
皇帝才明白那空泛的十年,也不過是一場虛妄。
“失了朕的青眼,你又算個什麽東西。”
他冷聲道,一邊握住廢後的腰肢,腦中不願再想半分關于魏弦京的事,轉而沉溺于廢後那帶着潮氣的溫軟冷香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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