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搭救
搭救
——
魏弦京在胸口骨裂帶來的劇烈灼痛之中緩緩恢複了意識。恍惚之中,他嗅到枯枝灼燒的味道,那驅散了他口鼻之中消散不去的血腥味兒。
耳畔傳來對話聲,魏弦京微微蹙眉,還陷在黑暗之中的意識卻遲遲無法分辨他的處境,于是難耐地移動了一下脖頸兒,妥協地睜開了幹澀的雙眼。
持續不斷的劇痛之中,他的視線漸漸清晰,發現自己正身處于一個隐蔽無光的岩石夾縫之中,他身前點着一個小小的火堆,火勢不旺,卻驅散了周遭的潮濕水汽。
火光照亮了這狹小的山洞,魏弦京看到一個身材高大但背脊佝偻的老者坐在火堆前,用匕首削着什麽東西,嘴裏不停地小聲念叨着讓人聽不懂的話。一個黑瘦的,看上去十歲冒頭的小姑娘在一堆幹草上側躺着,看上去睡得很安穩,卻在魏弦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驟然睜開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安靜地看着他。
就在魏弦京要出口詳詢時,他看見葉翎和一個高瘦的女子從洞口外走了進來,與他對上了視線。
“世子。”
葉翎對着他點頭示意,手裏抱着一捧不知從哪兒尋來的幹草,上面堆着幾顆有被鳥雀啄過痕跡的,熟透了的果子,和幾個個頭兒不大的野雞蛋。她身後的蛇女眼光淡淡的掃過魏弦京,并沒有說什麽,提着兩只被拔光了毛,洗幹淨的野雞進了山洞。
魏弦京看着葉翎那張未經粉飾,年輕康健的面容,記憶一時間都找了回來。他想起暴雨擊打在皮膚上的觸感,想起血液一點兒一點兒從身體中流失出去的詭異虛弱,也想起黑暗降臨前的一聲鷹唳。
葉翎放下手中的食物,邁步向魏弦京側卧着的雜草堆走來。她擡手想要觸碰魏弦京的額頭,卻見他蹙着眉,扭頭閃開了。
“葉姑娘,這是幾時了?”
他的嗓音沙啞,幾乎難辨。葉翎見他閃避,也沒有堅持,收回了手答道:
“已是次日醜時了。”
魏弦京胸中憋悶,被晉王侍從打斷的肋骨悶痛不止,讓他頭腦眩暈,幾乎想要嘔吐:
“葉姑娘,我之前與你說過,不要摻合我的事。還請姑娘速速離開,将這些——”
他的目光掃過山洞內燃燒的枯木和草席:
“将這些痕跡統統掃清。”
葉翎皺起眉頭,并沒答話兒。她又微微歪了歪腦袋,一雙黑瞳不解地盯着魏弦京,似乎在思索他話中含義。
魏弦京渾身劇痛,腰背上的皮肉傷泛着鑽心的麻癢,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他咬牙強忍着,臉色愈發蒼白,耐心也耗盡了。
他不想看上去那麽忘恩負義,可是他此時心中除了疲憊便是焦躁,實在沒有半分對葉翎一行冒着生命危險搭救他的感激。魏弦京當然明白葉翎的行徑出于善意,可是她并不知道皇帝的人此刻一定在排查他的下落。
而魏弦京的失蹤不僅會波及搭救他的葉翎一行,更會使皇帝震怒,繼而波及朝中官員,甚至是宮中的廢後。
只因皇帝本就懷疑魏弦京仍與他的先父手下有勾結,若是魏弦京被搭救并且下落不明,那些僥幸躲過了多年清剿的西北兵士和朝中大臣,或許——
思及此,魏弦京頭痛欲裂。他垂下眸子,不去看葉翎那張無辜又生動的臉,勉力壓制着呼吸中的顫動,可就在這時,他的臉突然被一只枯瘦的手掐住了。
翁道人不知何時繞過了那小小的火堆,湊到了魏弦京身前。他粗糙的手指掐住魏弦京冒出柔軟胡茬的下巴,将他那張因為疼痛和虛弱汗津津的臉擡了起來,一邊借着火光探看,一邊啧啧出聲。
“瞧瞧,瞧瞧,”他冒昧又粗魯地翻弄着魏弦京的臉,一邊兒對跪坐在一旁的葉翎說道:
“看看這張臉,這才是标準的飛凰入命,可怎生在個男娃身上。這男娃長開,眉骨鼻梁棱角太利,一下就破了運勢。可惜喲,可惜喲。”
翁道人一邊掐着魏弦京的臉,一邊讨人嫌地搖頭晃腦,說着些莫名其妙的話。即便是葉翎心思不細,此刻也覺得莫名尴尬,連忙推開翁道人的手,将魏弦京的臉救了出來。
“這小娃,可還有同父同母的姊妹?若是你家有女眷長成你這個樣子,那必然是要母儀天下,成為——”
“住嘴!”
魏弦京突然喝道,本就紅腫幹澀的喉嚨受了刺激,迫不及待地湧出新鮮的血水來,潤濕了他的嘴角。可他渾然不覺,帶着怒火和恨意的目光直直刺向洋洋得意的翁道人。
“你怎麽敢——你怎麽敢!放肆!”
魏弦京半生富貴,又沽名釣譽,自恃清高,此刻便是連罵人的話兒也說不出口,只能瞪着翁道人,渾身發抖。
翁道人把玩他的臉的時候,他其實除了煩躁并沒有什麽感覺。魏侯常與市井之人結交,他也知道江湖人大多數是不拘小節,又缺乏分寸的。加之他因為重傷,腦中渾渾噩噩,翁道人大多數的話兒他都沒有聽清。
但他卻聽清了那句“若你家有女眷長成你這個樣子,那必然是要母儀天下”。
這句話像一把利刃,從他的咽喉化進他的胸腔,将他整個剖開,像一只被破了肚兒的魚,将腥臭的五髒六腑全都曝光在看客眼前,任人評估。
一時間,他難以自制地想到被皇帝困在後宮之中,拿捏擺弄的母親,徹底失了方寸,也失去了往日裏的風度。
“滾。”
在一陣歇斯底裏、無法自控的顫抖之後,他垂下眼眸,從被血塊兒堵塞的,叽咕作響喉嚨裏擠出幾個字。
“我不需要你們這些礙眼之人搭救。要想活命的話,快滾。”
說完這樣不知好歹的重話兒,他筋疲力竭,失血和疼痛讓他的眼前陣陣發黑,目光幾乎沒有辦法凝聚。再度昏厥前,他聽到坐在篝火旁的高瘦女子的冰冷嗤笑,瞥到葉翎那雙黑亮的眼眸之中的不解和暗淡。
——
翁道人被葉翎扯開後,神神叨叨地拿着根樹杈在泥地上比劃,對魏弦京的反應全不在意。葉翎和蛇女倒是完整地看完了這位世子的歇斯底裏,一個蹙眉,另一個則目露冷光。
蛇女盯着葉翎的背後許久,見她呆愣了一會兒,又将蓋在魏弦京身上的幹燥衣物理了理,掩蓋住他的裸露在外的蒼白脖頸兒。
做完這些,葉翎又托起魏弦京那只被敲斷了的手臂,細細檢查過木質的夾板是否挪位,而後才将那只手也蓋在衣物下,轉身去打理她撿回來的雜菜和鳥蛋。
蛇女看了她半晌,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她垂下頭将塗抹過鹽巴和佐料的野雞架到火上去烤,突然聽到葉翎說道:
“我們需要快些離開,繼續南下。”
她聲音平穩,頭也不擡,似乎半點兒沒受魏弦京的惡語所影響。蛇女看了她一眼,冷笑着明知故問道:
“帶着他?”
葉翎擡頭看向她。明滅的火光之中,蛇女看到她面色如常,目光異常篤定。
“對。我與山腳獵戶相識,我們買一頭驢,走山地,避開人煙,向西南行十裏,便可上船,渡過渭河。”
“為何?”
蛇女聽聞并沒有反駁,而是漫不經心地轉動着手中叉着野雞的樹枝,讓另一面的雞肉也被火烤到。
“因為有人在找他。”
葉翎的視線掃過人事不知的魏弦京,轉而又看向蛇女:
“他讓我們掃清痕跡,快速離開,因為找他的人是敵非友,大概是皇帝的人。”
蛇女嘴角一撇,将手中半生的雞肉遞給了嘴裏咕咕哝哝,時不時發出古怪笑聲的翁道人,正臉看着葉翎。她半邊面容上的蛇鱗般的胎記在明滅不定的火光照耀下,顯得更加陰沉難看:
“你就沒想過,他想快點兒被找到?葉翎,我發現你自以為是的毛病又精進了,如今被別人唾面相棄,也能一意孤行。”
“阿姊,若我不管他,他會死。這一條命,比他的厭棄,沉重太多了。”
“……”
蛇女張了張嘴,最終沒說什麽。而她身邊烤着火的翁道人嘴裏哼着古怪的調子,轉動着手中的枝桠。安靜的瓶女打了個哈欠,又閉上了雙眼,在關懷她的人身邊神色安然地入睡了。
——
魏弦京再次醒來時,篝火已經熄滅了。隐秘的日光從石縫之中透過,映照出山洞之中的清形。
高瘦女子、瘋癫癫的高壯老者都不在了,只有葉翎沉默地坐在草席上,整理着什麽繁複的器具。
那個十歲出頭的黑瘦女孩蹲在她身旁,有條不紊地用一塊兒卵石搗弄着草藥。
魏弦京楞楞地看了她們一會兒,短暫地被這平靜又世俗的場景所迷惑,過了許久,方才擡頭看了看石縫兒之中透過的日光,企圖判斷時辰。
昏沉前的記憶慢慢的浮現出來。他想到自己的歇斯底裏,想到他對葉翎的惡言相向,也想起他陷入昏迷前,透過眼眸映入他腦海之中的葉翎的雙眸。那是一雙很清澈的眼睛,眼睫濃密,看上去炯炯有神,生機盎然。
她的一雙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坦誠又直白,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在魏弦京這短暫一生中遇到的所有關懷過他的人之中,她沒有透過他在看誰,也不帶什麽評估和居高臨下的悲憫。她只是毫不避諱地看着他。
而他知道,在她的眼裏,他魏弦京是好人,一個值得被拯救的,不該去死的人。這與魏弦京的世子身份無關,與他遭遇的迫害和不公無關,與他不能見人的身世更無關。
在她眼裏,他是那麽的潔白幹淨,只是魏弦京,再不是什麽旁的人了。
而他卻在她面前如此進退失據,斯文掃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