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暴雨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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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相逢,瓶女靈巧地跑過來貼上葉翎的大腿,又怯怯地對着蛇女笑了笑。葉翎一把将她抱起來,親昵地用臉頰蹭了蹭她的臉,轉身對翁道人說道:
“翁伯,幸好你們沒事。”
“哼。”
翁道人從鼻子裏哼出聲,而後到底耐不住內心顯擺的欲望,喋喋不休起來:
“我說班主,你倆去辦這種掉腦袋的大事兒,也不知會一聲。要不是我翁道人耳目清明,此刻怕是已經被押進刑部大牢,等着人頭落地喽!”
“哈…哈…”
葉翎有點兒手足無措地将瓶女放下,滿面尴尬,不知如何跟翁道人解釋接下來她還要接着去做這種有來無回的賠本買賣。而蛇女抱着雙臂,冷眼看着他們,絲毫沒有幫她一把的意思。
幸好翁道人也不是第一天見到葉翎,見她這難得一見的嗫嚅躊躇,心中便能猜個七七八八,當即以一種和他的蒼老外表不相符的靈活跳起來,叫道:
“你又想做什麽?等等…等等…”
他撚弄着指尖兒,神神叨叨地在原地轉了兩圈,在蛇女不屑的表情裏大叫一聲,指着葉翎道:
“好啊,你莫不是被那世子爺迷得找不着北了,要跟着他往南走?”
還未等葉翎回話兒,蛇女便嗤笑道:
“你出城前都聽到世子南下,生死未蔔的風聲了,來我們面前演什麽神算子?是,我們要下淮南,這次相見便是要給你們留一些銀錢,好叫你和瓶女日後有些依仗。”
“翁伯,這是魏侯答謝我們的銀票,足夠你好好帶瓶女長大,為她置辦幾畝田地,請個先生識字讀書,不必再做抛頭露面的營生了。”
話音未落,依偎在葉翎身邊的瓶女突然緊緊抱住了葉翎的腿,豆大的淚水接連不斷地砸下來,濕潤了她整張黝黑的小臉兒。
她長相平庸,皮膚黝黑,嘴巴也不會讨喜,哭起來并不好看,卻将葉翎的心都哭皺了。葉翎不得不伸手撫摸她的小臉兒,聊以安慰。
翁道人結果葉翎遞來的銀票,翻了翻,後堂而皇之地将它們小心的揣入懷裏藏好。面對蛇女的滿臉鄙夷,翁道人不以為恥,反而揚起他那張胡子拉碴,看不清五官的臉,舉起幾根手指撚弄一二,故作高深道:
“老夫掐指一算,此生飛黃騰達的機緣正在淮南。便決定與你們二人一同南下。”
葉翎還安慰着貼在她身上撕都撕不下來的瓶女,又聽翁道人如此說,便有些焦急道:
“這怎麽成?這本就是為我自己報恩,本來也該我一人前往,連累阿姊已經是節外生枝了,我怎能讓你們一道淌這渾水?這可是九死無生的事!”
“哎呀,哎呀。”
見葉翎也紅了眼眶,翁道人搖頭晃腦,拄着他不知從何處撿來的棍子,故弄玄虛道:
“小姑娘家家的,閱歷還是少了些。貧道自打頭一回兒與你見面起,便知你飛凰入命,乃是幹大事的人。這世間濁氣蔓延,妖邪橫行,要成大事,哪兒有不冒風險的?貧道正是看上了你這般一頂一的命格,才特特留于你身邊,等待一朝乘風起,便到那逍遙快活境——”
他說着四六不着調的話兒,便率先向南方走去。留下葉翎不得不抱起怎麽都不放手的瓶女,對他喊道:
“诶——”
“得了,你甩不掉他的。當年我就說不要亂撿人,像他這種死皮賴臉的,能是什麽好甩脫的。”
蛇女雖然話兒仍不中聽,但語調中卻帶着少有的柔和。她從葉翎懷裏接過哭得抽抽嗒嗒的小姑娘,也朝着翁道人的方向邁步了。
葉翎跺了跺腳,揩掉泛紅眼眶下未幹涸的水跡,對着林中打了個呼哨。也向她們離開的方向追去。
不多時,一只在北境林地裏甚是少見的鹞鷹靈巧地掠過,撲向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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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弦京嘔出口中夾雜着血塊兒的血水,借着地面未完全幹枯的草葉,将他僅剩的完好的一只手上的血水擦幹淨。
而後他在這偏仄的山坳裏緩緩撐起身體,用那只完好的手理了理被扯壞的前襟和鬓邊的亂發,緩緩将身子靠在一旁的斷木上。
晉王的侍衛并沒有殺死他。在□□和折磨之後,他們敲斷了他沒有上夾板的一另條腿,将他扔到了這山坳裏等死。
魏弦京有些自嘲地笑了。這晉王府的管事确實比晉王本人行事周密,不留把柄。待皇帝的人或者南風衛找到魏弦京,恐怕他的屍首早就冷在這山坳裏,被野獸啃食得不成形了。
這麽一來,晉王洩了憤,卻又沒有動搖皇上的威嚴。待皇上查清真相,晉王大可以說自己只是氣不過,替皇上教訓了魏弦京一頓。
而魏弦京的死,則是他咎由自取,不尊聖旨,狼狽逃竄造成的。
這樣一來,皇帝聽聞魏弦京死前吃足了苦頭,又死相凄慘,想來定能心情暢快,一解心中之恨。至于皇帝唯二的成年皇子之一,深受皇恩的晉王,那自然是意氣用事,并無大過,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魏弦京倚靠着枯木擡起頭,在枝葉交錯間窺見蒼穹之上烏雲堆疊在一處,枯燥又乏味。天邊有雷聲隐現,日光漸漸隐去了痕跡,不留一點兒光亮,
驟雨将至,烏雲罩頂,舉目之間不見光明,仿佛是大火焚燒過後的腥臭廢墟。
想到十三年前的那場大火,那常年刻在魏弦京嘴角的淡笑漸漸散去,他的身體越發虛弱,幾乎感受不到疼痛。血液漸漸順着他身體的裂縫兒流盡了,他的眼裏開始出現大片大片沒有意義的灰黑色暗影。
天邊雷聲乍起,豆大的雨滴落下,一滴雨水正巧落在了魏弦京努力睜大的瞳仁上,又順着他的眼角滑落。
就在這時,他耳畔傳來一聲古怪的鷹唳。而他神思遲鈍,已然很難去在意了。
意識模糊前,他卻在暴雨之中聽到人聲。他又本能般地睜大雙眸,卻正對上葉翎那張被雨水澆透了的年輕面容。
“是…翎?”
他含糊地嘟哝,下一瞬跌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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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翎循着鹞鷹飛過的痕跡,找到魏弦京的時候,暴雨正下得如火如荼。蛇女先帶着瓶女去尋避雨的地方,而她和翁道人踩着沒過腳背的雨水,在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是葉翎先看到那坳地裏的魏弦京的。她顧不得許多,将腰間纏繞的繩索的一端挂在了山坳旁的樹根上,便握着繩索躍下山坳,奔到魏弦京身前。
山坳積水,魏弦京的雙腿幾乎被泡在雨水之中,而他身上滲出的血水将他周遭的雨水染成了粉色。
那突兀又刺眼的色澤激得葉翎雙目通紅,她不得已擠了擠眼睛,将流入眼眶中的雨水擠掉,伸手去攬魏弦京的腰。
魏弦京到底是個成年男人的身量,葉翎獨臂難支,幸而翁道人也很快踩着雨水趕到,将魏弦京拉了上去,而葉翎也扯着繩索,靈巧地躍起,離開山坳。
“班主,将繩子留下的痕跡抹了。”
翁道人背上魏弦京,以眼神示意葉翎。葉翎心領神會,講樹根上那被繩索勒過的痕跡用泥水遮蓋,而後追着翁道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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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還未停歇,這山坳便來了另一隊人。為首的作腳夫裝扮,蹲下身,隔着地面上污濁的雨水一寸一寸摸索着山坳泥土上的痕跡。
“頭兒,世子也不在此處,他還能在哪裏?”
隔着雨水嘩啦啦的聲響,一個年輕男子問道。領頭人沒有答話,而是繼續将雙手都埋在積水之下,細細摸索着地面上可能留存的痕跡。
“我探不出,雨下得太大了,痕跡幾乎都被沖走。但世子爺肯定來過這裏,被從上面扔了下來,身受重傷。”
領頭男子的手握成了拳,他閉上了眼,再睜開時已然斂去了所有不甘,唯有微微發紅的下眼睑洩露了他的心緒。
“皇帝的人應該還沒有找來,召集南風衛的弟兄,分散行動,兩兩成組,若有發現,不可輕舉妄動。皇帝的人絕不會放任世子下落不明,我們每一個人暴露,都會給侯府招禍。”
“是。可是世子的去向還沒有着落,晉王府那群狗娘養的雜種,他們怎麽敢對我們鎮南侯府的世子下如此毒手!”
“行了,多說無益。世子下落不明便是當下最好的消息。晉王府若是還對皇帝有半分顧忌,便會見好就收,如今我們該防備的是皇上的人。”
這時,另一位身着黑衫的男子開口道:
“頭兒,臨行前世子爺吩咐了,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在皇帝的人面前暴露身份,否則會陷侯府于不利。如今世子失蹤,皇帝必将大張旗鼓地搜尋世子下落。我們不若避一避風頭,先行收隊,日後再…”
那領頭人的一雙利目化作劍光,狠狠斬向他。天邊隐隐有雷聲作響,雨勢卻偃旗息鼓。領頭人的目光刺得那黑衣人低下了頭,過了好半晌,他方才聽到領頭人嘶聲道:
“傳我命令,南風一十二位,若有暴露于他人者眼前者,就地自戕,不可留下半點兒痕跡。”
說罷,他也不再看那垂首稱是的男子,揚聲下令道:
“掃除我們到來的痕跡,就地分散。世子一日下落不明,南風衛一日不歸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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