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危局
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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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弦京吃力地擡起眉眼,卻恰好對上了蹲在地上的瓶女沉默的視線。那孩子黑白分明的瞳仁讓魏弦京心中澀然更甚,他張了張口,想發出點兒什麽聲音,卻發現喉嚨劇痛,粘稠的血塊兒将他嗆住了,使他只從鼻腔裏發出一點兒細微的嗚咽。
那聽上去真的很可悲。
瓶女放下她用來搗碎草藥的木碗,奔出去了。而魏弦京感受到葉翎聽到他發出的響動,轉過身來,視線落在他身上,也放下手中的東西,徑直向他走來。
他垂下眼,并不去看葉翎的眉眼。他感受到葉翎用什麽柔軟的、汁水豐沛的草葉揩去了他唇角留下的血污,又将一個木碗抵在他的唇邊兒。
他費力的吞咽那碗中的液體,合着他喉嚨裏滲出的血絲和化不開的血塊兒。他沒有力氣去分辨碗中的液體究竟是什麽,但那确實讓他能凝起幾分神志。待葉翎将碗挪開,他說道:
“葉翎姑娘,你們現在必須離開這裏,帶上所有的東西,不要暴露你們曾經來過這裏。”
即便是喉嚨仍然腫痛,他還是堅持說道:
“皇上派來監視我的人此刻定然在搜尋我的行蹤。若他們發現你們幫我,屆時你們性命難保。”
話還沒有說完,他便愈發覺得氣力不濟,最後幾個字兒都說得含含糊糊。葉翎蹙起眉頭,拉起保暖的衣物,擡手輕輕碰了碰魏弦京被上了夾板的斷臂,隔着紗布,都能探出那處腫脹發熱。
“唔,涼——”
魏弦京腦中昏沉,一個不小心便吐出了幾個不該說的字兒,待他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他立刻抿緊了失去血色的雙唇,覺得有些難堪。
索性葉翎并沒有說什麽,而是轉身離開了。魏弦京不知她是否聽見了自己的警示,他太過虛弱了,腦子裏一團亂麻,稍作移動,他的眼前就白花花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晰,耳中更是有連續不斷的尖銳嗡鳴。
他這一生,雖說後十三年來備受折磨,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但這具身體并沒有受過什麽虧待,是正兒八經享受着錦衣玉食長大的。如今這種疼痛他哪裏受得住?一直在咬牙強撐罷了。
可這種強撐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卻讓他那些隐藏極深的軟弱思緒借機跑了出來。
在那暴雨之中,他本想就那麽去死了。雖然難看了點兒,但他也沒什麽可怨的。
或許,對他來說,最好的結局便是死在十三年前的那場大火裏。那時候他的記憶裏不全是濃黑的煙霧,不是皇帝那張殺意肆虐,陰鸷詭谲的面容,也沒有那些受他帶累,因而被皇帝逐個兒清算的人們的面容。
他也不用在每個無法安眠的晨昏費盡全力地回憶母親的面容,憎恨這個無用的、任母受辱的自己。
比生不逢時更可悲的,或許是死不得其所。
就在他放任思緒漫無目的地飄散,以逃避滿身劇痛和虛弱時,他感受到自己的頭頸被一雙纖細卻溫暖的手拖了起來。
接着,他的脖頸兒靠上了一處柔韌,鼻腔裏盈滿一種生機勃勃的松木香氣。帶着薄繭的指腹貼上了他的額頭,為他輕輕塗抹了一些冰涼的草木汁液。
粗糙的布料劃過了他的臉頰,讓他短暫的愣怔。而後,魏弦京只覺得渾身還沒有流幹的血液一時間全湧上了他的雙頰,他張開嘴呵氣,咕哝半晌,竟一句囫囵話兒也說不出來。
“燒起來了。你必須熬過去,若是得了傷寒,那一切就前功盡棄了。”
葉翎在他耳邊說着什麽,而魏弦京一個字兒都沒有聽清。他傷處的疼痛似乎都偃旗息鼓,五感之中唯有那隔着衣物,散發着溫熱的年輕女子的觸感,和那溫柔的草木清香萦繞。
“葉…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他聽到自己飄忽的聲音孱弱不堪,深深喘了兩口氣,又提高了嗓音,說道:
“葉翎,我是未婚男子,你也是未嫁之身,即便此刻形勢特殊,也不該……也不該…”
也不該把他的頭放在她的大腿上啊。
魏弦京實在說不出後半句,只能嗫嚅着費力掙動起來,可他委實太過虛弱,在年輕女子腿上亂動更加難看,便只能瞪着葉翎的臉,無聲地訴說着他的百般不滿。
葉翎垂頭看着魏弦京,微微側着腦袋,一雙晶亮的瞳仁直愣愣地看過來,像是沒理解他話中的含義。魏弦京望進她清澈的眼底,一時之間被她漆黑的瞳孔吸住了。
葉翎生着一雙顏色極深的眸子,卻并不是鋒利又奪人的漆黑。若是細看,就會發現她的瞳仁是深棕色的,瞳仁四周包圍着漆黑的暈環。
那是松木根系的顏色。魏弦京幼時,家中栽種着許多形态各異的雲松,它們或被栽種在昂貴的瓷盆裏,或與嶙峋的江南湖石相伴,裝點庭院,相映成趣。
魏弦京在花園裏玩鬧,他那做了大将軍的父親将他抱過來,指着雲松教他吟詩。
“長松落落,卉木蒙蒙。
青羅落漠而上覆,穴溜滴瀝而下通。”
他跟着父親搖頭晃腦,在母親書房外打擾着她的清淨,換來一只滴着墨水的狼毫,正砸在他父親的發簪上。
那早該被遺忘的記憶突然卷土重來,讓魏弦京猝不及防地僵住了身子。而下一瞬,葉翎垂下了頭,用自己的前額貼了貼魏弦京的。
“好點兒了嗎?”
她輕聲詢問道。那聲音并不清脆,也并不柔媚,遠不及魏弦京在高門宴會之中所聽過的吳侬軟語,塞北高歌。可那聲音平穩又堅定,像沙漠中的一只錨,一段系着魏弦京散亂疲憊的魂魄,一端紮根在他微弱跳動的心髒。
魏弦京看着她,一時腦中的雜念盡數消失了。他聽到自己孱弱的軀殼內,心髒聒噪又輕浮地搏動,溫熱的血液緩緩流過他的四肢。
呼吸之間,那針葉般清爽的香氣再次撲面,他睜大了眼眸,殊不知他此刻的模樣像極了林間被行人駭到的野鹿,睜大的眼眸水光粼粼,楞楞地看着葉翎。
他的反常讓葉翎更加憂慮,她再次垂下頭,用自己的額頭貼上魏弦京的,去丈量他額間的溫度。
葉翎不是沒聽到魏弦京的推拒,可她生于微賤,長于貧寒,高門大戶的體面人講究的規矩體統,對于她來說實在奢侈。
幼時為了吃飽飯,她可以在買賣、虐待她的雜耍班主身前砰砰磕頭,讨一點兒能救命的殘羹冷炙。再到了被魏弦京出手相幫,獲得自由身之後,她走街串巷的乞讨,在冬日裏為了一點兒微薄的暖意去與牲畜同眠。
所以是的,她不是沒聽見魏弦京的話,但她卻很難生出半分在意。無論是對于自己的名節,還是對于魏弦京的名節。
“翁伯那兒還有些酒水,我去拿來。”
她自顧自地說着,将魏弦京的僵直的脖頸兒從自己的大腿上移開,而後邁步去尋包裹。而魏弦京也堪堪從那被駭到般的愣怔裏回過神來,胸中難以自制地湧起一股又酸澀又無措的惶恐,這使他平白生出一股力氣,磕磕碰碰但詞句清晰地說道:
“葉翎…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你們帶着那孩子,快離開這裏,否則你們都會沒命!”
葉翎從半散開的包裹裏翻翻找找,終于挑出被翁道人藏得嚴嚴實實的半壺酒,敷衍地哼一聲,權作回應。
她拿着酒壺和半截破布做成的帕子,再度回身向魏弦京走來。魏弦京無處可逃,僵直着脖頸兒瞪着她,那一向和光同塵的溫和面孔上平白透露出幾分驚恐。
可一根筋的葉翎哪裏看的出來?即便是她有這般細心,也絕不會放在心上。對于她來說,挽救魏弦京的性命才是當務之急。
她在裹着草藥的布包之上灑了酒水,而後大剌剌地坐在草席上,不顧魏弦京的抗拒,将他的頭搬到自己腿上,神色嚴肅地一點兒一點兒擦拭着,魏弦京的前額和脖頸兒處的要害。
魏弦京逃脫無門,身體又愈發虛弱,但他仍撐起眼皮問道:
“葉翎,我不明白你為何執意要救我,可我這條命你救不了的。皇帝要我死,我本就沒有活路,你何必搭上你自己的命呢?”
葉翎再次将酒水倒在帕子上,擦拭過魏弦京的前額和脖頸,又去扒開他的衣領兒,而魏弦京已然無力去阻止她了。
“因為你不該死,若別人要你去死,那該死的是別人。”
魏弦京頭一回兒聽聞這般粗鄙又直白的話,一時竟彎了彎唇角,久違地露出一個笑來:
“你不明白。這世間若有人不該存在,那便是我了。我本就是個未被終結的錯誤。”
他低聲說道,擡起他完好的左手,松松隔着衣袖,握上葉翎的手腕兒:
“別再管我了,帶着其他人離開這裏,就當沒有見過我。就算你要冒險,難道要拿其他人的命一同冒險嗎?”
當魏弦京企圖說服別人的時候,他的聲音中有一種古怪的韻律,那幾乎魔魅的力量似乎是傳承自他的母親,讓傾聽者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這幾乎是無往不利的,但此刻于魏弦京肌膚相貼的是執拗到有些一根筋的葉翎。
葉翎的動作被他煩擾,不得已暫時停下來,定定看着他:
“什麽錯誤?生而作惡才是錯,助纣為虐才是錯,麻木不仁才是錯。魏世子,我們一行人都是街頭抛頭露面的下九流,胡同裏吆喝讨賞的賣藝人。我們之中任何一個,包括年僅十二的瓶女,生來便不受待見,遭人嫌棄。”
“覺得我們怪誕、醜陋、荒謬、無恥的人多了去了,想讓我們消失的人也多了去了,若說這世間什麽樣的生靈有錯,貧賤才是最大的錯。”
“我們從生來便是向死的,沒有什麽大好前程等着我們,也沒有什麽世間公正論斷我們,只有一次次的危局,和一次又一次的死裏逃生。”
“是的,我不怕因救你而涉險。”她在魏弦京無言的視線中歪了歪頭,聲音平靜:
“因為我人生中從未有一日安枕無憂,每一日都在奔波搏命。救你的性命對于我來說就是對的事,就如同讓從不受待見的我自己活下去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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