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聖旨
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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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晨光熹微,一隊侍衛便大張旗鼓地入了侯府,他們拱衛着一面白無須,手捧谕旨的宮中太監。
那太監正是當今的秉筆太監文旭,此刻來侯府傳旨,調魏弦京為正八品監察禦史,即刻下淮南,安撫流民,懲治匪患。
文旭公公冷着一張臉,在魏侯怒發沖冠的視線裏宣讀聖旨,末了才将視線放在了那由兩個侍從攙扶,才勉強跪在地上聽旨的魏弦京。
“聖上有谕,淮南匪患已成氣候,稍有不慎便釀成大禍,令魏弦京即刻離京,不可耽擱。”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魏侯一生富貴,年近四十,仍看上去珠圓玉潤,滿面富态,可他的脾氣卻并不好。此刻他聽完聖旨,竟不等接旨,直直從地上爬了起來,指着文旭喝罵道:
“我兒被打成這般模樣,如今站都站不起來,如何去得了淮南!況且淮南匪患橫行,我兒此去淮南,兵權呢?尚方寶劍呢?朝廷的撫恤銀呢?空無一物,我兒去了又能做什麽?簡直荒唐至極!”
“侯爺莫急,”
文旭公公四平八穩地托舉着聖旨,規矩一絲不茍:
“聖上看重世子,此番是為歷練。侯爺多年承蒙祖宗庇佑,不在朝中聽差,卻坐享爵位祿米,對朝中辦差升遷之事,不懂也是尋常。”
文旭一席話說得陰陽怪氣,明嘲暗諷,将魏侯爺氣得面皮绛紫。他心思純粹,結交廣泛,又常年跟下九流的江湖人士打交道,嘴上沒個顧及,出口便是一串兒髒話:
“放你娘的狗屁!文旭,當年你對我阿姊趨之若鹜,我阿兄是如何照拂你的?而今你忘恩負義,出賣我兄姊,在皇帝腳下搖尾乞憐,是為不忠不義之徒!而今你還要來害他們的…”
眼見文旭徹底變了臉,拱衛在他四周的侍衛的手已經放在了刀柄之上,魏弦京心中焦急,不顧聲音嘶啞,大喊道:
“父親!慎言!”
他喊罷,廢力推開了奴才們攙扶着他的手,垂首叩道:
“臣魏弦京接旨,謝主隆恩。”
他脊背和肱骨處的紗布因為這番動作,又滲出新鮮的血水來,惹得攙扶他的侍從驚呼,也打斷了魏侯爺無法熄滅的火氣,他痛惜地看着魏弦京,胸口處仿佛有猛虎在橫沖直撞,肆無忌憚地撕咬着他的心肺,可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僵直在原地,看着他義兄義姐唯一的孩子,遭受這種無情無理的折磨。
文旭被魏侯爺不知輕重的話語刺得指尖發抖,他好容易止住顫抖,恢複了不露聲色的表情,才命侍衛将聖旨遞到魏弦京手上。
聖旨脫手,文旭将雙手掩蓋在錦袍之下,捏住了自己蒼白的指尖兒——此刻他對魏侯爺的殺意達到了頂點。這不知輕重的蠢貨哪裏知道,他剛剛的一句話,就可能斷送掉鎮南侯府一家上下,斷送今日在場所有人的性命!
而他文旭今日若是讓這種話傳出去,等待他的只有千刀萬剮的命運!當年跟随廢後和大将軍的人何其多,而今呢?這朝堂之上誰還敢提那些舊事!皇帝将所有可能暴露廢後身份的人處理得幹幹淨淨,将所有當年的知情者逐一誅殺。
十三年過去了,這京城裏早就物是人非,魏侯怕是忘了,當年他自己不也是憑借他那榆木腦袋,憑借他癡傻憨氣,憑借主子密謀之事他幾乎全不參與,才躲過聖上對大将軍一黨的清剿,僥幸活下來的嗎!
魏侯又有何資格質問他文旭!是,他文旭改換門庭,将舊主所有的密函全都呈送給皇帝,以最卑微的姿态應對皇帝的反複和多疑,出賣了同僚,躲過了清剿,甚至在皇帝将得用之人都屠殺殆盡,缺乏助力時甘為皇帝犬馬,可那又如何呢?
他文旭從不是叛徒,他只是生還者。這世上有人甘願以下犯上,甘願以身殉道,但總有人得活下來。他文旭不僅活了下來,他還會活得比誰都久,比誰都長,他會替那些殉道者見證他們看不到的未來。
只要主子還在,沒有什麽是不可以犧牲的。
他神色冰冷地看着攙扶魏弦京的魏侯,過了許久,才慢慢平息了胸中蒸騰的殺意。
“既然魏世子接旨,雜家便回宮交差了。”
他轉身離開,耳畔傳來魏弦京沙啞輕飄的聲音:
“多謝公公。我父親言辭不當,還請公公多多包容,原諒則個。”
文旭腳步一頓,那顆冷硬無比的心像是被敲了一下,泛起一點兒微不可查的酸澀來。他輕輕晃晃腦袋,将那一絲半點兒的柔軟情緒甩出去。
魏弦京與他的母親太過相像,無論是容貌還是性情,即便是心腸冷硬、頭腦清醒如文旭,也會生出片刻錯亂之感。
可他終究不是他母親。這一切都是他應該承擔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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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醫!府醫!”
魏侯大喊道。侯府三少爺憑借着和他父親如出一轍的臃腫體态擠開了侍從,将魏弦京架了起來,擡到了屋內。
魏弦京後背和腰臀之上的傷口裂開大半,被傷了筋骨的左腿夾板移位,傷處傳來骨骼碎裂般的劇痛。
他眼前陣陣發黑,再回過神來已被移到了床榻之上,府醫嘆着氣,重新為他包紮傷口。侯府三少爺将紅着眼眶擠過來的侯府二小姐趕出門外,萎靡地坐在一旁,像一尊圓潤的彌勒佛。
“弦岳,去請父親來。”
魏弦京勉力開口,喚着不肯挪步的三少爺。
“父親說要去擊鼓鳴冤,要京城百姓給你評評理!我們鎮南侯府不能再任人宰割了,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這般折磨——”
“攔住父親!!”
魏弦京頭暈目眩,額角青筋一根一根爆出來,手指深深陷進錦被之中:
“侯府抗旨不尊,全家的性命都不要了?!去請父親,我與他當面說。”
三少爺魏弦岳何曾見過自家光風霁月的大哥如此形态,當即委屈得直擠眼睛,不肯挪動。他并非不分好賴,知道父親這番舉動八成會招來災禍,可是他如何能看着兄長血流如注地被驅逐淮南?
兄長傷重至此,恐怕還沒出城門兒,便要血流成河了!屆時焉有命在?
見魏弦岳不肯挪動,魏弦京冷汗敷面,卻不得不放軟了聲音,對這個剛滿十六的弟弟連哄帶騙:
“聽着,哥要你去請父親,因為我有話要與父親講,事關我自己的命,還有侯府上下的命!你不要耽誤事,快去把父親請來,知道嗎?你要再不聽話,我去告訴母親,看母親如何收拾你。”
魏弦岳并非侯府主母葛氏所出,向來怵她得很,此刻終于挪動了腳步,但還是反複叮囑道:
“哥,我不聰明,你別蒙我。我替你去請父親,但你一定不能去淮南!”
“我知道。”
魏弦京勉強擠出一抹笑,目送魏弦岳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去,扯着門外的二小姐魏瀾山一道奔去找魏侯爺。
府醫重新為魏弦京包紮好了傷口,魏弦京假裝沒有聽見府醫嘆氣,輕聲道謝。
府醫一把年紀,本也是行走江湖的游醫,因早些年受過魏侯爺幾十兩銀子的幫扶,得以歸家照顧母親後事,後半輩子便在侯府做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府醫。他也算是看着魏弦京長大的,此刻見魏弦京命懸一線,而他能包紮得了病人的傷口,卻無法幫助病人擺脫殺局。最終只能嘆道:
“我去給世子熬藥,世子莫要輕易挪動了。”
他嘆着氣走出去,心裏飛快想了些利于傷口愈合的方子。他并非侯爺那般率直,此刻深知以皇帝的殘暴,世子今日就算是被擡出去,也一定不可能留在京城。而他就算是為了保住侯府上下不受皇帝戕害,也會拼盡全力上路。
而他區區一個醫者,能做的唯有多為世子備幾副藥,減些負擔罷了。
“文禮。”
魏弦京閉了閉眼,掃清眼前的眩暈,開口道:
“你去侯夫人院中走一趟,讓她派人看護一下二妹和三弟。今日府中事多,別讓他們受了沖撞。”
“是。”
文禮早就因今日變故而淚流滿面,此刻見魏弦京氣息奄奄,卻神色自若,一派冷靜,哪兒像是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的樣子?可主子都如此了,他這做侍從的還能如何,聽命便向主母的院兒中去了。
雖然心知希望渺茫,但他還是暗暗祈願這些貴人們能救救自家主子,不要如此輕描淡寫地放棄主子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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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侯爺來的時候,眼睛通紅,手上還抱着先帝禦賜的鐵卷丹書。那時他祖父馳騁疆場,平定南疆,為他一族求得的安身立命之物。
他今兒個就是要試試,那皇帝還遵不遵先皇禦賜,敬不敬祖宗禮法,講不講世間公道!
“父親,”
魏弦京趴伏在卧榻之上,向魏侯爺伸出了手。
他的整張臉都是蒼白的,往日裏晶亮如寒星的一雙黑眸,此刻都籠罩在疲憊之中,使他的顯得更加虛弱,整張臉上唯有眼尾的一抹被劇痛逼出來的薄紅,還有幾分活氣兒。
魏侯爺瞧着魏弦京向他伸出的手,心中一顫。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當年風華正茂的鎮國公府貴女,與他義結金蘭的阿姊向他伸出手。
那時,魏侯不過是個十餘歲的毛頭小子。他父親在外征戰,府中祖母和母親嬌寵,使他生得肥胖,本就小的眼睛幾乎都被日益膨脹的頰肉擠沒了。
即便是魏家豪富,他又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長子,可他生性愚鈍,文不成武不就,又不肯上進,鎮日與下九流的人厮混。
他那時也知道,旁人皆道他“結交匪類”,不堪造就,多數人都在勸阿姊離他遠些,免得被帶累了名聲。
可是阿姊從來未有半分嫌棄過他。他其實并非沒有猜測過,阿姊與他親近無非是看上了魏家家資。那時他每每替阿姊清賬,又數次獻巨資給阿姊,助她結交官員,操縱朝局。
多得是人笑他愚鈍,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後來先皇寵愛的大将軍董明辰追求阿姊,見他得阿姊喜歡,也來籠絡、讨好他,可他怎麽看不出董明辰一邊與他稱兄道弟,一邊鄙棄他頭腦愚鈍,不堪造就呢?
這世上不曾有半分鄙夷過他的,除了他的親生母親,唯有阿姊。
魏侯的目光有些模糊。他伸手握住魏弦京的手,卻在下一瞬聽到了魏弦京有幾分冷意的話語:
“父親,我是董明辰的兒子,我不是我母親。”
一時間,魏侯被魏弦京漆黑的瞳仁鎖住,仿佛皮囊都被刺穿了。他僵硬片刻,想甩手發火兒卻又唯恐傷了魏弦京,便只道:
“我如何不知!你只管養好了傷,其餘的為父去替你——”
“我母親如今就在宮裏。父親,她還在宮裏,皇帝在逼迫她,折磨她。父親,你來救我,誰去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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