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出城
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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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侯身子劇震,身形不穩,踉跄着坐在了魏弦京的榻邊,張開嘴卻半晌無言。阿姊的去處,他其實是知道的,可是誰又會在他耳邊提起此事呢?
皇帝登基之時,先大将軍府驟然起火,阿姊和魏弦京下落不明。
半月後,年僅八歲,神情麻木的魏弦京被送到了侯府,對外說是侯爺早些年在外與村婦生的私生子。他呆愣愣地看着遭逢大難的小侄兒,将他攬進懷裏,心中所想卻是:“阿姊呢?阿姊在哪裏?”
後來新帝大婚,特特邀請了他去。他看着座上那蒙面女子熟悉的高挑身形,忍不住借酒裝瘋,嚎哭不休,因擾亂宴席,被生生拖出殿去,打了二十杖。
他知道阿姊還活着,卻再也不是鎮國公府的貴女蕭錦秀,而是一個莫須有的軍戶女,目不識丁,乏味可陳,卻偏偏憑借君王的寵愛,成了新後。
“父親,我那日見到我母親了,她還活着,父親……”
魏弦京死死攥住魏侯的手,扯住他不肯放:
“她就在那宮牆裏。十三年了,世人都忘了她,可父親,我求您…求您別忘了她。我之生死無關緊要,我只是不願再做皇帝脅迫她的籌碼了!”
見魏侯神情恍惚,魏弦京咬着牙,不顧心中劇痛,嘶聲道:
“皇帝在逼迫她!他要徹底碾碎母親的尊嚴,我身為人子,如何能眼見母親受辱?唯有一死罷了!”
“別說了!我兒!”
魏侯眼底閃過痛惜和一絲微不可查的哀求,那幾乎撕碎了魏弦京的心髒。
“你母親最是心軟,否則她不會将你托付給我!我不能辜負了她,也不能辜負了你。”
“父親!”
魏弦京另一只手也扯住魏侯的袖子,青筋透過他瓷白的面皮,隐隐浮現。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不肯松手,澀聲哀求道:
“我母親如今孤立無援,忍受屈辱,瀕臨絕境!父親!我求您!就算為了我,也還請您不要因這一時之氣,不顧魏家!不顧母親!”
一滴淚順着他泛紅的眼睑落下,濡濕了他的臉頰,使他的蒼白愈發生動,宛若冬日寒風之中顫抖的慘白梅枝。
“…父親,父親。”
魏弦京力氣就要耗盡,但仍執拗地看着魏侯,等待魏侯松口。他知道這對魏侯來說如同錐心之痛,可是他卻不能不逼魏侯一把。否則,屆時不僅他自己命喪黃泉,他的母親會受人遺忘,魏府滿門都會受到牽連!
“父親,想想母親,弦京求您了,想想母親。”
魏侯頭痛欲裂,像一頭困獸一樣呼哧作喘,雙目赤紅。他再愚鈍,也知道魏弦京心存死志,也知道魏弦京此刻擡廢後出來說事,就是為了喚起他心中對阿姊壓抑至深的情感。
他也曾經努力想遺忘阿姊,想盡心竭力地撫養魏弦京,寵愛魏弦京,将他視如己出,作為阿姊唯一的延續,他真的努力過了。
可到頭來,魏弦京不是阿姊。
魏弦京聰慧,想來算準了魏侯這些年深深壓抑着對阿姊的懷念和愧疚,深深壓抑着對皇帝的憎惡,這些如岩漿般的情感此刻翻湧上來,幾乎可以焚毀一切。
哪怕是千遍、萬遍,在魏弦京和阿姊之間,魏侯還是會選擇阿姊。
愧疚幾乎将魏侯壓垮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魏侯是個粗人,向來沒什麽細膩心思,更不會傷春悲秋,此刻豆大的淚珠子從他那張略顯老态的臉上滾落下來,之前拿着鐵卷丹書鳴冤的氣勢早已潰不成軍。
“孩子…是我們這些人,對不起你。”
聽聞魏侯如此說,魏弦京知道他被勸住了。他如釋重負地松開了深深陷入魏侯衣袖的手指,合上雙眸,輕聲說道:
“父親,這些年你為母親和我做得夠多了,你早就不欠她什麽。魏家因我而落敗,這些年父親無緣朝政,魏家子仕途盡毀。父親,待我入了淮南,還請上表,将世子身份還給弦岳,替我向他道一聲歉,這麽多年鸠占鵲巢,實在不該。”
“兒啊!這不是你的錯!都是我沒用,阿姊将你托付給我,可是我愚鈍不堪,守着偌大家業,卻連個孩子都護不住,到頭來竟還是你護我!”
魏侯心中悲傷難言,臉上涕泗橫流。他實在對不起魏弦京,若再見阿姊,又如何向阿姊交代?
可他心中還是隐隐被魏弦京說服了。魏弦京的存在本身就是當今皇帝心中最大的一根毒刺,日日侵蝕着皇上的心。莫說皇帝本身性格就殘刻狠毒,單說魏弦京身份敏感,牽連皇帝得位不正的舊事。皇帝容忍他至今,已是出人意料了。
況且魏弦京有一事沒有說錯,他在一日,廢後便受一日搓磨。即便聽上去殘酷,但只有魏弦京的死,才能解開皇帝和廢後之間的死局。
至于這死局解開之後,廢後究竟會選擇如何,卻不得而知了。那可能會帶來廢後孤注一擲的消亡,也可能将她引向再生之機。
“…可你才只有二十一歲,甚至沒有娶妻。”
魏侯喃喃說着。魏弦京意識有些昏沉,卻伸手拍了拍魏侯的手臂,将他懷裏抱着的鐵卷丹書取了下來擱在一旁,輕聲囑咐道:
“父親,我走之後,我書房暗格裏的信件兒全部銷毀,無論是誰的,一個都不要留。您且閉門不出一段時日,待風波過去,上一道為弦岳請封世子的折子。也不要派人跟着我,皇上會派人确保我到達淮南一帶。”
“這不行。”
魏侯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沉重的啜泣。也就是他性格豪爽,不拘小節,半點兒不在乎在晚輩面前失了風度:
“我會派南風衛分散出城,扮作商販走卒相随,一路護送你。”
“這不值當,父親。”
魏弦京眼底蔓延着疲憊:
“這些年朝局動蕩,侯府左右支绌,南風衛所剩無幾。況且皇上知曉南風衛的存在,若是順藤摸瓜,查到父親身上,又是一樁大案。”
魏侯不言,但魏弦京從他固執的面色可以看得出,魏侯并未被他說服。他只好扯了扯唇角,對魏侯笑道:
“也罷,父親一片關愛之心,兒不能不受。不過父親與他們說好,不可現身于前,免得被皇帝的暗樁察覺。若皇帝的人有異動,不要硬抗,保全自身為重。父親說可好?兒屬實不願再牽連幾條人命,徒增孽業了。”
魏侯心中酸澀,不由得以手撫住胸口,才勉強壓制住那延綿不斷的疼痛。魏弦京像極了他的母親,與她的善,她的果決,她的高貴和孤傲如出一轍。
只可惜生不逢時,天意不佑。
“父親都依你。”
他憐愛地撫摸着魏弦京幹燥的額頭,佝偻着身子,久久不不能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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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三刻,巡捕營暗含威脅地包圍了侯府。兵士們腰間懸挂的刀鋒冰冷,在日光下閃爍着刺目的寒光,像是一張大網,網羅了所有不堪重負的命運。
魏弦京再次換好了藥,府中為他備了車馬,車廂內軟榻香爐,不一而足,可到了門口,卻發現皇上特特賜了一輛簡陋的馬車下來,就停在府外。
那馬車簡陋狹窄,只由一馬拉着,成人上去便是躺卧都難。魏侯氣得渾身發抖,侯夫人葛氏那張常年平和的面容都附上了一層薄怒,魏弦京淡淡看了他們一眼,吩咐文禮和文琴将自己架上了那輛馬車。
馬車聲粼粼,魏弦京後背上的傷口被颠簸得隐隐作痛。但他不以為然地閉上了雙眼,千萬般的疲憊和眩暈襲來,他卻露出了一抹微不可察笑意。
整整十三年。他是皇帝眼中的“孽種”,知情者眼中的“延續”,旁人眼中的大善人,小佛爺。他從沒做過一天自己,從來都不知道憑借本心活着,該是什麽樣子。
如今他就快死了,能做的他都做了,能保全的他也盡力保全了。或許他可以暫時忘記那些擔子,在□□消弭之前,體味一次不用汲汲營營求存的感覺,是什麽滋味兒。
無人在意的角落裏,一個黑黢黢的,矮瘦的街童盯了半晌那輛平平無奇的馬車,而後靈活地蹿入深巷,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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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文禮趕着馬車在官道上行駛,滿面憂慮。
魏弦京身負重傷,又被迫趕路,身體早就是強弩之末。馬車颠簸,雖沒讓他的傷口再次崩裂,人卻在傷口延綿不斷的疼痛裏發起熱來,面目蒼白,口唇幹燥。
文禮是魏弦京帶出來的唯一一個侍從,駕駛着馬車前行,魏弦京便無人照料,徑自蜷縮着卧在馬車偏仄的車廂裏。
文禮其實知道魏弦京只帶他一個侍從,致使他自己無人照料的原因,無非是世子爺菩薩心又泛濫了,即便是賣身給他的奴才,也舍不得多一人送命。
而文禮則成了他不得已的選擇。文禮是執意跟來的,這些年他是魏弦京跟前兒最得用的侍從,知道的密辛太多了,即便是不走這一遭,怕是不久後便要被皇帝派來的人押入大牢暗審。
橫豎都是死。文禮想着,拉了拉缰繩,使馬走得慢一點兒。橫豎都是死,那不如跟在世子爺身邊兒,還能死得痛快點兒,少些憋屈。
官道繁忙,文禮已經盡量挨着一邊兒走,可因速度緩慢,到底堵了旁人的道。
多數人雖行路焦躁,倒還能分說幾句,可一隊行商打扮的人,卻和文禮發生了口角,沒說幾句話,便勃然大怒,将文禮手中的缰繩扯過來,狠狠給了拉車的馬兒一鞭子。
馬兒受驚,拖着車廂跑下了官道,徑直向一偏僻的小道跑去了。
小道兒上枯枝橫行,颠簸難忍,文禮本來坐在駕車的橫梁上,勉強用手摳住車壁才穩住身形,一邊焦急地對車內喊着:
“世子爺!世子爺!”
他惶急地叫嚷着,一邊拼命去拉馬兒的缰繩。可那馬兒不知道中了什麽邪,竟一味往偏仄密林裏鑽。不過半刻,便遠離了官道,而文禮也已經被周遭的枝桠抽的面皮紅腫,衣衫破爛,渾身是傷了。
千難萬險,他駕駛着馬兒避開了岩石和凸起的樹根,馬車仍被晃得幾乎散架。
待馬兒跑累了停下來,文禮艱難地挪過去,掀開車簾,卻并沒有看到魏弦京被颠簸得凄慘昏厥的模樣,而是正對上他一雙神志清醒的灼亮眸子:
“文禮,你該走了。”
他聲音喑啞低微,卻十分篤定:
“你就送我到這裏吧,餘下的路自有皇帝安排的人送我走完。我知道你把這些年的賞錢都帶在了身上,去江南尋個鎮子安置,待過了幾年,一切都會塵埃落定的。”
文禮心神劇震,張着嘴半天都說不出話兒,眼淚倒先落了下來:
“世子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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