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雜耍
雜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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頃刻間,千萬人的目光幾乎都凝聚在在空中輾轉騰挪的葉翎身上,包括那些手持兵刃的巡捕營兵士。
魏弦京仰起頭,看着那自稱報恩的年輕女子随着腰間細繩的收束,躍上了挂着旌旗的桅杆。她身姿翩然,在桅杆和細繩之上輾轉踱步,如履平地。她并沒有做繁複的手勢,也沒有動人的舞姿,卻将這“飛天”的技藝研習得爐火純青。
她并不似魏弦京曾經看過的雜技藝者,雖技藝娴熟但教條刻板。她懸在半空中的模樣閑适又輕盈,仿佛天生便是會飛翔的,天生就是風的寵兒。
此刻,葉翎足下踏着看上去一觸碰即斷的細繩,輕輕揚起頭,口中模仿起鳥兒啼鳴之聲。她舒展手臂,任由日光映照着她的每一片翎羽,華麗繁複的衣擺仿佛是鳳鳥華貴的尾羽,其上細膩的紋路如同鱗片一般在日光下灼灼生輝。
不多時,天邊竟有鳥兒飛掠的蹤跡。雀鳥陸陸續續從南城的屋檐或是大戶人家的園子裏鑽了出來,竟違逆本性飛向這人頭攢動,人聲沸騰的菜市口。
葉翎繼續模仿着鳥類的輕聲啼鳴,她知道,她這些年在市井之中闖蕩遇到的幾位故交此刻也在菜市口邊緣,為她引來鳥雀。
天空中雀鳥飛翔的蹤跡愈發無法忽視,半空中的葉翎背光而立。日光刺目,在衆人眼中,葉翎周身泛着金紅的光芒,猶如火焰燃燒。她引頸輕鳴,看上去竟像鳳凰神鳥在召喚擁趸。
地面上,黑紗女子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慢接近了菜市口正中。她身披黑色鬥笠,身材高挑,肩寬體闊,周身蔓延着草木被搗碎時的詭香。
她站在葉翎的下方,猛地掀起鬥笠,黑色的衣擺橫掃,使周遭的百姓退避幾步。下一瞬,她面前驟然出現一只成人大腿粗細的巨蟒!
巨蟒落地,周遭百姓皆驚叫起來,而單足立在繩纜之上的葉翎也在雀鳥的拱衛之下俯瞰,正對上黑紗女子冷淡譏嘲的眉眼,霎時淚眼婆娑,喉中梗塞,竟有些啜泣起來,原本輕松寫意的站姿也随風簌簌而動。
葉翎知道,她最終還是連累了黑紗女子,讓她來成全自己演這一出有來無回的戲碼。
在葉翎身下,那巨蟒仰首吐信,嘶聲不絕,對葉翎和漫天的雀鳥虎視眈眈。而黑紗女子腰身輕擺,竟圍着那巨蟒慢舞起來,引逗那巨蟒變得更加兇惡可怖,竟成吞天滅日之勢。
半空中,腳踩纖繩的葉翎似乎感受到巨蟒的威脅,在半空之中如同鳥兒一樣舞動起來,她手臂上的翎羽随風浮動,閃耀着鎏金一般的光澤。她腳下每邁出一步都讓看客覺得膽戰心驚,卻偏偏沒有一腳踏錯,仍然在日光和風中翩然起舞。
她手指翻動,引逗着雀鳥相随。鳥鳴聲更加尖銳急促,像鼓點一般敲打在諸人心頭,她曼妙的舞步有一種奇特的韻律,應和着風聲的嗡鳴,湧動着勃勃生機。
突然,黑紗女子将一物擲于地面,黑煙瞬間将她和巨蟒包裹,而懸浮半空的葉翎也輕輕撚動衣擺,她身上的赤羽突然無火自燃,爆發出明豔的火光,而她在下一瞬後仰,手臂彎折,像鳥兒被折斷羽翼,以一種決絕的姿态直墜地面,迎向了巨蟒的尖銳毒牙。
看客驚呼不止,就連即将被斬首,已然滿心死寂的魏弦京也被這陌生的雜藝女子扯動了心神,死死頂住那宛若神鳥墜落九天的場景。
黑煙散去,黑紗女子和巨蟒都以不見蹤影,唯有仍在燃燒的葉翎悄然伏于地面。她身上的赤羽仍然在燃燒,可灰燼之下,竟有金光浮動,原是另一套赤金色的羽翼,藏于原本的紅色翎羽之下!
随着紅色翎羽被焚燒褪盡,葉翎緩緩起身,抖落了赤金羽翼上的灰燼,對斬首臺上的魏弦京長長一揖:
“小女子獻醜了,此戲名《涅槃》,意凡遭人所污、所害者,皆有神鳥庇佑,勿論生死,終将涅槃。承蒙恩公不棄。”
話音未落,她直起身子,振聲喊道:
“昔日恩公有恩于我,亦有恩于天下,在瘟疫橫行,家國有難之時,救百姓于水火。今日我等彙聚于此,是為恩公送行,更想問問滿天神佛,何來天理,何來公道?”
“鳳鳥可以涅槃,恩公再生之日,又在何時?!”
短短幾句話,讓本就因那精彩絕倫的演繹而心緒動蕩的百姓群情激憤。他們心中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是啊,魏世子在瘟疫肆虐,皇帝百官棄城而逃之時,救半城百姓于水火,可就因他功高震主,反倒讓皇帝老兒心生妒忌,百般構陷,竟安了個莫須有的“結黨營私,沽名釣譽”的罪名,當街處斬!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魏世子無罪!魏世子無罪!”
“魏世子對我有恩,我若眼睜睜地看着恩人血濺三尺,豈非人哉!”
“救了百姓,贏了名聲哪裏是罪,我看望風而逃、膽小怕事才是罪!”
“我等并非魏公子同黨,難道幫扶他人也是結黨,受人感激就是營私?”
“實在荒謬!放了魏世子!”
“……”
魏弦京睜大雙眸,望着激憤的人群,眼底漸漸爬上紅絲。他自幼受皇帝百般迫害,只因他生父乃是已故鎮國将軍,在皇帝潛龍時期便與他有宿怨。這些年魏弦京每每被安排必死無疑的差事,年前京城瘟疫,皇帝将他和百姓一道鎖在城中,不過是要他順理成章地死于瘟疫罷了!
即便他挺了過來,可救百姓之功太大,名氣過盛,便也注定了今日死局。
魏弦京沒想到的是,到了如此窮途末路,這些布衣百姓中竟還有人念着他曾做過的事,還願意來相送,甚至還他一句公道。
監斬的晉王此刻猶如困獸,額角青筋凸起,面色青白交加。巡捕營已經受到百姓的沖撞,原本整齊的人牆變得東倒西歪,竟有潰散之态!而這讓原本趾高氣揚、滿身戾氣的晉王收斂不少,此刻竟沒有出聲要求兵士斬了那些刁民。
到底是宮中長大的,最基本的察言觀色的本事還在。他看得清領頭那些百姓眼底激昂的怒意,直到今日若是落下第一滴血,怕是他也不一定能脫身。所以即便是被這些大膽刁民氣得渾身發抖,他也沒有失态,反而隐到幕後,将同來監斬的刑部尚書推了出去。
刑部尚書齊之軒面兒上挂着苦笑,實際心裏為魏弦京松了一口氣。魏弦京早些年曾被皇帝安排入刑部聽差,專辦那些得罪人的案子。皇帝意在敗壞魏弦京的名聲,可誰知魏弦京愣是把事事理順,半個人都沒有得罪。皇帝氣悶無法,便将他調入別處搓磨。
即便是短暫的,不甚愉悅的相處,齊之軒也感念魏弦京的能耐,暗中賞識他八面玲珑的本事。而今看到他落得如此荒唐下場,雖不能相助,此刻在百姓的聲勢下拖延片刻,确是不違本心的。
“諸位!諸位!我乃刑部尚書,諸位可聽我一句?”
他站在臺前,擡手下壓百姓的聲浪,可收效甚微。巡捕營兵士紛紛以刀柄捶打地面,方才堪堪壓住百姓的聲讨:
“諸位,魏弦京之罪乃百官議罪,聖上裁決,即便他曾施恩于爾等,爾等也犯不着為他劫法場!若是聖上降罪,爾等可就要被誅九族了!爾等還是想清楚為好,莫要行差踏錯!”
他的這番勸誡猶如火上澆油一般,一下讓百姓心頭的怒火劇烈燃燒。幾個巡捕營兵士被撞到,被踢打了好幾下,瞬間鼻青臉腫。而隐藏于百姓之中的幾個身材魁梧的壯漢交換了一下神色,紛紛喊道:
“何來天理,何來公道!”
一時之間,千萬張唇舌像是找到了同一種韻律,紛紛喝對着監斬者喝道:
“何來天理!何來公道!何來天理…”
葉翎被夾在人群之中,她用來混飯吃的華麗的羽裳被黑紗女子扯下來,擲于地面,被萬人踩踏,很快便髒得如同雜色的雞毛撣子。可葉翎一點兒都不在乎。她邊流淚邊無聲笑着,轉頭對黑紗女子說道:
“阿姊,阿姊!或許成了,或許…”
“別廢話了,再不跑便跑不了了!”
黑紗女子重新将巨蟒纏在身上,掩蓋在黑色鬥篷之下。她死死拽着葉翎,想将她拽離這亂局:
“趁現在還沒被通緝,我們立刻離開京城,去南邊,興許還有命活!”
“阿姊!等等,他還——”
葉翎輕微掙紮,不顧黑紗女子的巨力,執拗地扭頭看向鍘刀旁邊的魏弦京,正與他對上了視線。
淚水先模糊了葉翎的眼,等眼眸恢複清明時,她的視線已被人群層層阻隔。
就在這時,馬蹄聲炸起,一個尖銳得過了頭的男聲遙遙喊道:
“聖上口谕,罪人魏弦京,斬刑押後,重入刑部候審!”
“什麽?”
“太好了!公道自在人心!”
“雖是好事,可就怕是安撫人心的伎倆!我等就在這候着,若是之後魏世子遭難,我等還願意以身相保!”
“正是正是!我願同往!”
“……”
刑部尚書齊之軒狠狠松了一口氣,此刻也不願再伺候晉王這尊大佛,只派人将魏弦京的鎖鏈除了,重新押入囚車,恨不得挖一條地道趕回刑部。可偏偏百姓久久不散,看架勢是想等魏弦京被當場釋放才肯散去。
這便是萬萬不能的了。齊之軒對着神色麻木的魏弦京使了個眼色,便兀自爬進自家馬車裏躲晉王去了。
晉王死死盯着魏弦京,難言的暴虐在他的眼底肆虐,可他最終竟一反常态地沒有發作,而是讓王府侍衛在人潮中強行開出一條道來,迅速離開了。
“起轎,回衙門去。”
齊之軒吩咐道。他帶着押送魏弦京的囚車前往刑部衙門,數千百姓緊随相送,惹得齊之軒都苦笑不止:
“年少氣盛,名聲太過啊——與其父其母一般,都是這樣不肯收斂、不肯将就的德行!”
他心裏想着故人,嘴裏喃喃念叨着,卻不知說與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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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衙門,齊之軒入室換了衣服,竟輕車簡從地從衙門側門出去,行至一棟不起眼的酒樓。
樓上包廂裏,一面白無須的男子已靜候多時。
“今日為何拖到午時三刻之後?那賣藝女子,可不像你安排的。”
房門剛閉合,齊之軒便開口詢問,語氣熟稔。
“那女子不是雜家的人。或許是魏侯安排的,陰差陽錯,倒也拖足了時辰。”
“若是你援兵來的快些,何苦到這命懸一線的境地!今日之事,不是早就支會過冷宮那位了嗎?”
齊之軒本來是說了句打趣兒的話,可誰知卻換來文旭公公一臉難色,不由當即驚詫道:
“她真不肯求情?魏弦京可是她親生子!”
“縱使那位不肯為世子爺求情,只要她還活着,當今聖上便不至于對世子爺下死手。”
“呵,她面子可真大。”
齊之軒牙疼般地靠上椅背,以手指按揉突突跳動的額角。他到此刻才知道今日局面比想象中更加危困,只覺得後怕:
“若不是那不知何處前來的女子出面攪局,我們今日又當如何收場?我的好公公,你可知就算我今日把我身家性命搭進去,等不來皇帝那一道旨,魏弦京也會被斬首!朝中因給魏弦京求情而被革爵下放者如過江之鲫,我齊之軒又算老幾?我實話跟你說,他的事兒我一絲一毫都不想管了。我是與他生父有舊,但如今他親母都不顧惜他性命,我這不是狗拿耗子,上趕着多管別人家的閑事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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