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身世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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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旭公公沒有計較齊之軒話中粗鄙,帶他灌下幾杯熱茶,才輕聲說道:
“那位這些年受的搓磨,大人不知嗎?”
齊之軒有口難言,只能悶聲又灌進一杯茶水,只聽文旭公公聲音悠然道:
“皇帝登基以來,那位與夫君生離死別,妹妹被折磨致死,就連其妹夫一家,也被貶為罪人,性命不保。魏弦京是聖上執意留下的,為的不過是轄制她。可這對她來說只是屈辱。”
“可魏弦京畢竟是她先夫唯一的血脈!即便不喜,女子愛子乃是天性…”
“她豈是一般女子?!”
文旭溫和的聲音陡然尖銳起來,他擡起保養得當的白淨面龐,眸子灼亮:
“她非一般女子!當年大位也本不該——當今得勢,無論是強娶她于中宮還是囚禁她于冷宮,她都未施舍半分和色,她之氣度膽識,怎是我等凡俗之人可輕言枉論的?”
齊之軒凝視着茶杯中漾起的水紋,聽罷文旭火熱的言辭,冷笑道:
“我不識得廢後,但她的這般馭下之術,我是見識到了。魏弦京為人八面玲珑,和光同塵,卻原來不及她半分。我齊之軒自诩飽讀詩書,卻從未見識哪位女子将一國之君逼到如此地步,竟是殺不得碰不得,連她和先夫所出的子嗣都不敢妄動,當真可笑。”
“齊大人,既不知前情,便莫要妄言。”
文旭公公冷淡道,為齊之軒重新斟了一杯茶,堵上了他的嘴:
“今日聖上親自去了冷宮,與那位幹耗着,愣是拖到了午時三刻,也未等那位開門賞臉,才下了斬刑延後的旨意。”
“真是本事,”
齊之軒飲了茶,可到底心裏不忿,又不願承認他自顧自地将魏弦京看作家中小輩,鳴起不平來了:
“若是今日沒有那出把戲,掉了的腦袋可長不回去!聖上和廢後在那兒情天恨海,我可是得看着魏弦京人頭落地,那我成什麽了?這悠悠衆口不一定敢罵聖上,但一定敢罵我這個監斬忠良的大佞幸!”
“齊大人何必如此焦躁不安?魏弦京是我主唯一的子嗣,便是我的少主,老奴今日便是派亡命之徒劫了這法場,也定不會讓少主遭難。”
“你這話用去糊弄別人也就罷了,用來糊弄我?公公莫不是太小看我齊之軒了。聖上多疑,廢後的妹妹不過是散財給廢後,便能落個滿門盡滅的下場,若是今日法場遭劫,就算皇上對廢後有情,也斷不會放縱任何皇座的威脅。屆時莫說是你我如何,魏弦京如何,便是廢後也定會人頭落地。你一心為主,便只會舍了魏弦京,絕不會出謀危及自己的主子。我說得可對?”
文旭公公即便涵養再好,此刻也被齊之軒的咄咄逼人逼出幾分火氣。他放下茶盞,杯底與杯拖相碰,發出脆響:
“齊大人洞若觀火,雜家屬實敬佩。只不過大人身為刑部官員,常年審訊奸邪之徒,未免有些過于小人之心了。今日先将軍府的舊部就混跡在人群之中,若到了危急時刻,便會爆出魏弦京生父乃先大将軍之事。大将軍為國南征北戰近十年,戰功赫赫,又是先皇養子之一,當日誰人不将他當作儲君相待,京城百姓每每夾道跪迎。只可惜先皇駕崩突然,大将軍歸京途中又遭小人戕害,至今為其不平者大有人在。先父身份便是魏弦京最好的庇護,拖上一時片刻絕無問題,大人說是不是?”
齊之軒用手指輕敲着茶盞,耐着性子聽完,方才颔首道:
“這倒是個法子。大将軍盛名猶存,便是過了十餘年,也堪庇佑他唯一的後嗣。”
“正是這個理兒。可誰成想那雜耍女子出現,硬是讓我們不戰而捷。”
“那女子到底是何身份?我聽她所言,不過是受過魏弦京恩惠的江湖賣藝人,今日竟能攪動如此浩大的風雨,倒也有膽氣見識。”
齊之軒慨嘆道,心知以當今聖上的多疑,無論這女子是何來路,都逃不過被淩遲處死的結局。
“仗義每多屠狗輩。”
文旭擡手飲茶,貼心地為讀書人齊之軒隐去後半句“負心皆是讀書人”。齊之軒啼笑皆非,舉杯與文旭共飲。他們二人皆未将葉翎的性命放在心上,對他們來說,再仗義的屠狗輩也只是屠狗輩,和朝堂大局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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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我們分開出城。”
葉翎和黑紗女子改換了行頭。黑紗女子面部還遮着一道烏黑的面紗,只露出一個蒼白發青的下巴。她仍然身披鬥篷,只因她要在裙擺下藏她那條重達數十斤巨蟒。這讓她的軀幹顯得格外臃腫,與她纖瘦的脖頸和下颌完全不搭。
即便是秋高氣爽的天氣,她仍被累出了滿身的汗。可即便心浮氣躁,她的聲音依舊冷硬:
“不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出城。你若出不去,我也不會走。”
“阿姊,你這樣我們都可能出不去了!你信我這一次,你先走,我随後就來。現在菜市口那邊兒的消息可能還沒傳到城門口,我們有機會的。”
“不行。我知道你,葉翎。我若此刻單獨離開,你必定會回去尋翁道人和瓶女他們,屆時你跑不了。”
“阿姊…”
葉翎的雙頰被日光曬得發紅,眼裏飽含愧意:
“今日聲浪太大,阿冉又現了身…”她的目光掃過黑紗女子鼓起的衣襟,手指動了動,似乎想去摸一摸那藏在衣擺下面的巨蟒阿冉:
“南城坊市裏的人沒見過我跳《涅槃》,但知道阿冉的人太多了。瓶女和翁道人他們留在城裏一定會被我牽連,我不能這麽做,必須去告知他們。”
“我身上有銀兩,去尋幾個街童,花錢叫他們通知瓶女他們。我們在城外老地方等他們半日,若是不成,我們自行南下。”
葉翎捏了捏手指,雖仍然不放心,卻也知道黑紗女子所言合理。
“翁道人他們藏得隐秘,街童若是拿了我們的銀兩卻找不到人,該如何是好?”
黑紗女子被覆蓋在面紗之下的額角青筋直跳,冷聲道:
“翁道人比你多了幾十年的道行,街童若找不到他,就說明他藏得很好,官兵也一時半會兒尋不着他們!這樣豈不更好?你如此踟蹰不前,說白了還是憂心你那早晚還是要掉腦袋的恩公!”
她聲音裏裹挾着寒冰般的冷意,直直刺向葉翎。可只換來葉翎無奈地莞爾一笑:
“阿姊,你說什麽呢。我今日只為報恩還願,僥幸為他拖了片刻時間而已。若是日後我能有機會救他,我不會推脫。可我到底只是一個會玩雜耍的下九流,他們這些貴人的生生死死,哪兒是我這種小人物能左右的?我當然會跟你走,只是委屈阿姊受我帶累,日後要風餐露宿、東躲西藏了。”
葉翎說完,結過黑紗女子遞過來的銀兩,沿着外城的牆根兒去尋城裏的包打聽和乞兒。臨走前,她百般囑托黑紗女子:
“你先出去,不要讓我擔憂!我保證,找到了傳信兒人便立刻出城,去老地方尋你。阿姊,萬事小心。”
她還是沒忍住,伸手隔着衣物摸了摸搭在黑紗女子肩頭的巨蟒的吻,黑紗女子本欲與她同去,但身負巨蟒實在是周轉不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葉翎靈巧地跑遠。
“混賬。”
她低聲罵着,轉身走向了城門的方向。可誰知靠近城門,黑紗女子才發現今日排查無比森嚴,尤其對年輕女子。
她心知不妙,腦海中閃過了晉王迅速離開法場的身影,心知這般出城已是不能,她還要折返回去提醒葉翎不要前來送死。
可黑紗女子此刻已然身在出城的隊伍中,臨近城門,此時離開未免引人生疑。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搖搖晃晃,作出幾欲墜地的模樣,卻靈巧地躲過幾雙攙扶她的手:
“抱歉…抱歉…”
她啞着嗓子,用柔和的聲音滿懷歉意道:
“奴家身體不好,怕是染了風寒,不能過了病給諸位善人。”
她一邊咳嗽,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娓娓說道:
“奴家雖主家進城,今兒本要出城歸家去,看來是不成了…咳咳…我自個兒身體不好,總不能過了病給家中幼兒。”
她緩緩踱步走出了隊伍,撐着膝蓋劇烈的喘息,将那病體難支的模樣演了個十成十。
守城兵士掃了她好幾眼,本要來問,卻被其他出城的百姓攔下了,替她将個中由頭講了個明白。
見無人相阻,黑紗女子緩緩地順着來路向內城走去,即使內心焦灼,她也絲毫不敢加快速度,生怕引起疑慮。她一邊踱步走向內城的巷口,一邊在腦海之中猜測葉翎可能走的路線,又擔憂她在城門口被抓個正着。
最好是在巷子裏堵住葉翎,不要讓她接近城門。出城之事還要再行打算。
心事纏身,她不知自己已然被尾随了,等到身後的腳步聲引起她的疑慮,已經太晚。她回頭便見幾個勁裝打扮的武人盯着她,為首一人問道:
“家住何處,姓甚名誰?今日正午時分,你在哪裏?”
心髒劇烈地跳動,黑紗女子心念電轉,以手撫着心口,顫顫道:
“各位官爺,咳咳…小女子佘娘,家住南城绫羅巷,這是小女子的通關憑證——”
她掏出那份兒早就準備好的路引,遞給為首之人,一邊向巷口的方向挪動。她需要回到大路上去,只因她萬分懷疑眼前這些人的身份——巡捕營辦事,并非這等遮掩作态,況且此刻正式公文應該還未下達,會如此迫不及待地搜捕她和葉翎的,怕是只有晉王。
而落入晉王手裏,比落入巡捕營手裏要凄慘百倍不止。此刻黑紗女子別無他求,只想盡快吸引到足夠的注意,最好撐到巡捕營前來,好自投羅網。
趁那幾人不注意,她緩緩接近巷口,猛然蹿出去,滾倒在大街上,哎呦哎呦地叫,吸引了幾個路人好奇的目光。
“賤婦!”
為首的晉王府侍衛沒想到被這看上去病歪歪的女子擺了一道,當即大怒,扔掉手裏薄薄的通關憑證,一腳踹向女子的腰腹,喝道:
“你鬼鬼祟祟,形跡可疑!快說,你今日午時身在何處!我看你就是那法場喧鬧之人!”
纏在黑紗女子腰上的阿冉猛然受創,嘶叫起來,頂開黑紗女子的鬥笠擡起了蛇頭,巨大的吻部朝向那幾個施暴男子的方向,漆黑的蛇瞳泛着冷光。
街上過客紛紛驚叫起來,雖然恐懼,卻抵不過看熱鬧的本性,紛紛圍了上來。晉王府的侍衛拔出了刀,嘯叫着給自己壯膽:
“你果然是那兩個妖女之一!還不快放下那畜生,束手就擒!”
黑紗女子擡手撫摸着阿冉,心知自己今日難逃,還會連累阿冉被斬殺,郁憤難言。喘息半晌,才冷聲道:
“你們是晉王府的侍衛,晉王今日監斬魏世子,卻等來聖上一紙诏書。難不成晉王辦不成事兒還懷恨在心,準備将在場的百姓一一捉拿折磨嗎?!”
她質問道,當即引得圍觀人群交頭接耳。晉王本就名聲不好,與他那隐隐有暴君之名的皇帝父親不出其右。他府上的人嚣張跋扈慣了,時常鞭笞百姓,勒索錢財,今日晉王又被皇帝派去監斬魏世子,即便沒有成功,也受盡唾棄。
此刻,見他府上的侍衛搜捕向魏世子報恩的俠士,百姓不由心生怨怒,仿佛那條駭人的巨蟒都變得沒那麽可怖了。
頂着百姓的怒火,又思及今日法場發生之事,晉王府侍衛額頭見汗,也顧不上恐懼那條巨蟒了,幾人迅速抽刀上前,準備砍死那條蟒蛇,讓黑紗女子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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