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從奧地利回國, 是周惟深随她一同回來的。
當時是一月三號,跨年夜過了沒多久,小夫妻先回了周家和長輩一起吃了一頓飯。
家裏長輩把待産包都準備好了, 奶瓶、護理墊、毛巾、産婦衣服......嬰幼兒衣服還分了男女兩套。
冬日來臨, 寒霜遍地。
除了做産檢,顧宥缦就徹底宅在家裏不動彈了。正好還有一部分工作要做, 她臨時将工位搬到了周家的露臺上。
對顧宥缦而言,除了每天早晚都要多測幾遍血壓和血糖,日子倒是和平常沒有太大差別。
不過周家畢竟人多嘴雜, 難免有些舌頭長的亂嚼舌根。
顧宥缦住進周家之前, 家裏的傭人都只說他們少奶奶實在是漂亮,長得和電影明星似的, 說話也溫溫柔柔,沒一點架子。
顧宥缦住進周家之後, 家裏的風評就隐隐變了, 變成了那個大少奶奶, 漂亮是漂亮, 就是人太木了, 像個書呆子,每天就是藏書樓和露臺, 大太太叫她打牌也不打, 叫她去參加下午茶也不去,實在是“不曉事”。
不過這話, 都只敢私底下嘀咕。
大少爺為了陪産,都請長假了, 海雲和周大先生輪番上陣做工作,讓他去辦他的事, 家裏一定把他媳婦照料得好好的,他面上聲色不動,最後撂下一句,“如果我在家裏礙着大家的眼了,那我就帶缦缦回家去。”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都偃旗息鼓了。
白天倆小夫妻就待在露臺上,一個看書,一個處理工作。
到了晚上,吃過晚飯,小夫妻牽着手就出去散步,也不和家裏人閑聊天,溜達個一二十分鐘就回房間,泡個腳護個膚,看看電視洗洗睡。
數着預産期的到來,日子也算有滋有味地穩步向前進着。
當然,不順的時候也有,已經是孕晚期了,孕激素忽起忽落,連帶着人的情緒也跌宕起伏。她情緒大起大落,周惟深也跟着提心吊膽。
有天下午坐在露臺上看着書,看着看着開始走神,盯着泛黃的植物葉脈,思緒像風蒲柳絮般四散開來,傷春悲秋,莫名其妙感傷起來。
周惟深放下手頭一切事務,哄着她問怎麽了。
顧宥缦自己都覺得自己無理取鬧。
她摸摸植物葉脈,低聲說:“你不覺得這些植物一直被關在玻璃房裏,很可憐嗎?”
可憐…?
他委實不太理解,但絲毫不敢怠慢,招呼家裏傭人把露臺的植物盆栽統統搬到了樓下花壇去養。
下午家裏人一回來還以為這是要搞裝修了,瞪着眼不明所以地看傭人跑上跑下搬盆栽。
到了晚上,天氣變了,下起了大雨。
顧宥缦睡不着,坐在床邊惡心了一陣,周惟深便拉開窗簾讓她透透氣,窗戶一開,一股水腥味吹了進來,還帶着綿密的小雨滴,一股突如其來的淚意又湧上了心頭。
她是不想哭的,自己忍着眼淚,覺得實在是受這激素折磨,快變成神經病了。
過了會兒,周惟深沖了一杯可以止吐的飲料過來給她喝,就見她和個被欺負了的小苦瓜似的,眼眶裏蓄滿了眼淚。
他伸手一抱,顧宥缦埋進了他懷裏,眼淚和開了閘的水龍頭一樣嘩嘩往下淌,他拿着紙巾給她擦眼淚,一張紙巾沒幾秒就被浸透了。
他問她:“寶貝,怎麽了?”
心裏轉過千萬種念頭,顧宥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麽,就是忍不住心裏的酸楚,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最後哭了半天,她哽咽說:“我覺得下面的盆栽好可憐,下雨了都沒有能遮雨的屋檐......”
半夜十二點,全家人都睡了,周惟深披着外套跑下樓,挽着袖子把搬出去的盆栽又一盆盆搬回客廳裏。
顧宥缦裹着毛茸茸的毯子,就坐在客廳沙發上流眼淚。
海雲都被這動靜鬧醒了,起來問怎麽了。見孫媳婦坐在客廳哭,大門開着,孫子不見人影,只當小兩口吵了架。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把搬着盆栽回家的大孫子劈頭蓋臉就訓斥了起來。
周惟深啞口無言,背上了這口鍋,挨了一頓批評,抖摟了一身凄寒雨水,領着媳婦回房間休息。
一回屋,顧宥缦又自責起來,眼淚巴巴地往下掉。周惟深把她摟進懷裏,絮絮叨叨說着她不愛聽的家長裏短,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得睡着了,他也睡意全無了,愁得拿起了一本《準爸爸》看。
書裏說到了孕晚期,孕婦受激素影響會變得格外敏感,家人要給予充分的關注和正向的反饋,分擔孕婦孕期壓力才能盡可能避免孕期抑郁。
折騰了大半天,困意漸漸上來了,他掩唇打了個哈欠,将書放在一旁,關了臺燈,将蜷縮在被窩裏的妻子摟進了懷裏。
寶寶也是個夜貓子,感覺到爸爸的動作,竟然醒了,在肚子裏“邦邦”踹了他兩下。
被寶寶的動作驚醒,顧宥缦“唔”了幾聲,他替她摸了摸肚子,安撫寶寶,輕聲哄道:“沒事,睡覺吧。”
這個壞小孩,從剛懷上就開始折騰媽媽,現在有了小手小腳了,更是鉚足了勁兒在他老婆肚子裏折騰,不僅三百六十度地轉着身子打滾,還動不動就臍帶繞頸,死死掐着臍帶,掐到自己喘不過氣了,又松開點小手,緩口氣就接着掐,吓得一家人在醫院住了好幾天。
醫生都玩笑說,他們這娃娃,以後一定是個大犟牛。
周惟深又困又睡不着,哄了大的睡,還要哄着小的別折騰。
見她睡着都不安穩,咬着下嘴唇,眼尾鼻頭都是敏感泛紅的紅血絲,鬓角的長發都被眼淚打濕了,他捋了捋她的發絲,胸腔就像腌漬着了一片檸檬一般發澀發酸。
她那麽要強的一個姑娘,能自己背着一個背包走遍七個洲五大洋,山河湖海都征服了,卻被肚子裏這麽個小東西折騰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周惟深腦子裏就一個想法,以後再也不要生了。
別說以後,眼下肚子裏這個他都後悔萬分。只是他看得出,她很喜歡小孩,對家裏的小外甥女更是有求必應,時不時就和他分享她那小外甥女幼時的趣事。
眼下再想那些都是無稽之談,他只希望她和寶寶都健健康康的,順順利利度過這一劫。
一月底,過完新年,還不到元宵,二月初,顧宥缦就去了待産的私人婦幼醫院。
她的預産期是二月十六號,卻提前了幾天就開始肚子疼,去醫院一檢查,又說還沒有開宮口,讓她過幾天再來住院。
周惟深是不放心的,索性在醫院裏陪着開始待産了。
木苒芬見了自己兒子這寸步不離的樣子,心裏越想越不是滋味,扭頭就和周春景鬧起了別扭。
病房裏,她和顧宥缦埋怨道:“我生惟深的時候,半夜三點,車開到半路孩子就生出來了,他爸和個死人一樣,我都說孩子要生了要生了,他還問我是不是想上廁所了。”
又說:“我懷老二的時候,疼了一天一夜,最後還是剖出來的,都說過幾年就想不起來疼了,可我現在都還記得那麽長的麻醉針打我脊背上,麻醉清醒後傷口疼得我走路都兩腿發顫。”
真不知道這是來安慰還是來恐吓的,吓得顧宥缦都不知道該剖還是該順了。
顧靜姝也來看了她,安慰她生孩子不疼,就那麽幾個小時,孩子一剖出來就好了。
幾個人幾種說法,有說順的快,有說剖的好,顧宥缦也不知道該聽誰的了。
二月十五號晚上,宮縮開始發動了,小腹開始一陣接一陣地陣痛。痛的時候她趴在沙發上緊緊攥着抱枕一句話都說不出,不痛的時候她又沒事人似的,好像剛剛的痛感是幻覺。
護士推了推車來,她從病房被轉移去産房的時候,打眼一掃,就記得手術室門口站了很多人,顧家一堆人,還有周家一堆人。
她在疼得眼前發暈的時候,心裏只惦記着一個人名字,聲音嘶啞喊着:“周惟深!”
在推車的“咂咂”聲中,一只有力的手掌攥住了她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拿着簽下的各種單子,同她對視的眼神藏住了恐懼與擔憂,滿是力量和堅毅。
在産房外,他被攔住了。
顧宥缦都顧不得正在開宮口的疼痛,撐着扶欄坐了起來,道:“我老公......”
“放心,等這邊先做完檢查,準爸爸換好無菌服就能進來陪産了。”
“我要我老公,不要我爸!”一孕傻三年,腦回路“嘎巴”搭錯了線,沒頭沒腦想到痛得要死還要看到她爸那張拉老長的驢臉站旁邊,她都要崩潰了。
護士們哭笑不得地安撫她,“是孩子爸爸,不是你爸爸,你老公馬上就能進來了。”
開宮口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有幾個小時的戰鬥要準備,護士找家人要了産婦蓄積體力的粥和能量飲料,喂着她喝了些。
簡直是場漫長的酷刑,顧宥缦好幾次疼得眼前都發黑了,又被人叫着名字硬生生推醒。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宮口開了六指,總算把無痛打上了,下身就像一條被摔暈的魚尾巴,沉甸甸的好像分了家,好在終于感覺不到硬生生漲裂的疼痛,只有發麻的感覺。
小護士教她生産時要怎麽用力,又告訴她,她現在指征都很好,不到要剖宮的程度,能無撕裂無側切是最好,這樣之後恢複能省很多痛。
顧宥缦當時腦子裏已經沒法去想哪種生産方法最好了,只想要孩子快點出來。
又過了二三十分鐘,宮口全開了,周惟深穿着無菌服進了産房,看到她躺在生産床上,用力到失聲了,滿頭滿臉全是汗,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只看了一眼,他眼眶就唰一下紅了。
顧宥缦當時只顧得上使勁,都沒注意周惟深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就隐隐感覺有一只手一直在旁邊給她擦汗。
努力了近一個小時,好幾次她都感覺自己用力到要虛脫了,突然腹部一輕,所有人喊着:“出來了出來了!”
“是個女孩!”
她低頭往下一看,看見一根紫色的長長的臍帶連着一團白乎乎的團子,差點把自己吓暈。
護士們将剪刀遞給周惟深,要他剪臍帶。
拿着筆在幾個億的合同上簽字都行雲流水的周惟深,在此刻手抖得幾乎拿不住剪刀。
剪刀一刀刀剪下去,将孩子與母親最親密連接的那根臍帶剪開,從此世上多了一個嶄新的、獨立的新生命。
護士抱開孩子,給孩子按腳印,稱重,包襁褓。
顧宥缦虛脫地躺在床上,眼前一片星星在跳似的,她只覺得有人在叫她,好一會兒,她轉過眼睛去看,看見了周惟深通紅的眼睛。
她其實是想哭的,可不知道怎麽回事,這一刻看見他,她竟然抿出了一個笑容。
她伸手,想去握他的手,他先攥了過來,他的那只手又涼又抖,都摸不出到底是誰滿手都是汗了。
漸漸地有了些氣力了,她虛脫地笑着,唏噓感慨說:“惟深,你當爸爸了。”
他擡起頭,是想忍住眼淚的,可聲音卻哽咽得騙不了人,他低下頭,隔着口罩,用額頭一遍遍抵她濕潤的額頭。
護士把寶寶抱到了他們身邊,喊着:“爸爸媽媽來看看寶寶,七斤二兩,可健康了!”
誰都沒有側頭,顧宥缦伸出手,環了環他的後背,聲音又輕又啞,她說:“你該知道的,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