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我知道。”他那眼淚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溫涼如絲。
她蹭了蹭臉頰,笑着無聲地向他撒嬌。
在護士催促下,顧宥缦抱着女兒看了一眼, 小小的一個小姑娘, 臉上還有未退的乳白胎液,閉着眼睛, 撅着小嘴,不時努力睜開一條縫來看她一眼,好似要認認媽媽, 又不适應地閉上眼睛。
她笑着看着眼淚也下來了。
這是她十月懷胎, 疼得死去活來生下來的寶貝,獨一無二的寶貝。
讓她确認了一眼, 護士便将寶寶抱去了推車上。
面對周惟深關切的目光,她只能抿出一個笑容, 實在沒有氣力再多說什麽。
過了十來分鐘, 護士将推床推出去。她環顧周遭, 看見了歡天喜地去看孩子的周家人背影, 看見了背着手站在角落看着她的父親, 轉過身去的顧以寧,還有撲上來扶着她推車, 眼裏含淚, 一遍遍說着“缦缦,辛苦了”的大姐。
回了病房, 在護士攙扶下她艱難挪上床。
床還是靠着的,周惟深問:“要不要調下去一點?”
她點點頭, 他便又将床靠往下調至放平,又倒了杯溫水, 插上吸管遞至她唇邊。
她側頭喝了兩口,又搖頭表示不用了。
他低下頭,不顧周遭那麽多家人的目光,吻了吻她的唇。
周家人和她爸都不好意思地別開了目光,顧靜姝抹着眼淚又笑,也不好意思再看。
孩子推到了顧宥缦床側,見寶寶側着腦袋像在找媽媽,木苒芬快言快語道:“孩子找你倆呢,你倆也看寶寶一眼呀。”
大家又都笑了。
顧宥缦有點不好意思地轉回頭去看寶寶。
肚子裏一個圓圓的小東西突然真的變成一個這麽大的孩子了,她從“準媽媽”變成“媽媽”,還真有點不太适應自稱“媽媽”的身份。
寶寶張着嘴,“嘅嘅嘅”地小聲哭着。
“寶寶餓了,來,媽媽學習一下怎麽喂奶。”護士在一旁指導着她要怎麽側躺,要怎麽鋪毛巾,怎麽抱寶寶。
顧宥缦側躺着抱過孩子,軟乎乎一團落在她手臂中,她簡直連胳膊都不知道怎麽動了。
更令她尴尬的是,一擡頭,發現一家子親戚都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哺乳。
她求助地将目光投向周惟深,他心領神會,趕客道:“大家都出去吧,這裏我看着就好。”
房門關上了,只有值守的護士和周惟深還在房間裏,她在護士指導下笨拙地解開衣襟,給孩子喂上了第一口奶。
房間外衆人的讨論聲仍傳入房間裏。木苒芬笑得合不攏嘴,高聲說着:“哎呦,那小鼻子小嘴巴真像爸爸,眼睛倒是像媽媽,大眼睛,大雙眼皮,那皮膚也真白啊。”
房間裏,護士又教她要怎麽觀察孩子吃奶時的狀态,要保持什麽姿勢才不會悶着孩子。
周惟深在一邊跟着觀察着,又問:“護士,孩子多大能喂奶粉?”
“現在就能喂,但是喝媽媽母乳的孩子抵抗力還有體內益生菌會比較好,也不容易便秘。”護士說。
周惟深擰眉,“喂母乳,晚上幾個小時就要醒一次,太辛苦了。”
護士習以為常說:“我的建議是這樣,兩個月前,母乳和奶粉混合喂,可以看媽媽的狀态來,兩個月之後純奶粉,這樣媽媽也能有足夠精力恢複身體。”
周惟深問顧宥缦意見:“老婆,你覺得呢?”
顧宥缦猶豫了下,點了點頭,“人家是專業的,聽人家的吧。”
周惟深将她肩下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又将孩子露出臉來。
見他倆一臉新奇地看着孩子,護士笑着問他倆,“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嗎?”
小夫妻倆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尴尬笑了。不是笑已經想好了名字,是笑兩個人都從來沒想過這一件事。
從半夜開始折騰,折騰到現在,天光都已經微微亮了。
顧宥缦擡眼看了看窗外,忽得靈感,她脫口而出:“惟深,寶寶就叫恩曦,怎麽樣?”
“恩曦,是哪兩個字?”
“恩賜的恩,晨曦的曦,日字旁,加王羲之的羲。”她用手指輕輕比劃了一下。
周惟深思考片晌,着實想不起這個字具體筆畫,他嘆息,“這麽難寫的字,以後別人考試交卷了,我們恩曦還在寫名字。”
顧宥缦瞪他,兇巴巴道:“你不會寫是因為你讀書少,我的寶貝又不會是文盲。”
見他們小夫妻有精力打情罵俏了,護士笑道:“看來媽媽已經恢複體力了。”
周惟深單膝下撐着,蹲在床邊和顧宥缦對視,笑道:“她現在還沒力氣呢,有力氣就要掐我了。”
真是因為沒力氣,有力氣真想踹他一腳。
顧宥缦嬌嗔地斜睨他一眼。
周惟深退而求其次,協商着:“老婆,那寶寶大名叫恩曦,小名簡單點,叫西西,東西南北的西,可以嗎?”
西西,倒也聽着可愛。
她思考片刻,點了點頭。
過了會兒,她又忍不住笑了,小聲道:“老公,別人給孩子取名字都是研究好久好久,把字典都翻爛了,我們倆個想了還沒十分鐘,會不會顯得我們太敷衍?”
他寬慰道:“這叫名字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那不如就叫妙手吧。”顧宥缦玩味說。
周惟深喉頭一堵,誠心實意道:“還是恩曦吧,恩曦聽着已經很好了。”
皺着眉頭努力喝奶的寶貝還不知道,她這缺心眼的“不靠譜”父母,就這麽草草地決定了她的名字。
産後第三天,顧宥缦轉到了月子中心開始為期一個月的産後修複。
生産的代價實在太大,懷孕前她能一周連軸轉好幾個國家,說能負重越野也不誇張。懷孕完,她下地走路都覺得自己的腿不像是自己的腿,又覺得滿地都是自己橫七豎八的腿。
她先扶着床架走,慢慢恢複一些了,就開始扶着床走,好似車禍被撞散架的人在做康複訓練,用了近一個星期的時間,她才找回自己對下肢的控制。
有保姆照顧她的起居,有月嫂照顧寶寶的衣食住行,還有護理師、營養師、催乳師輪番上陣。
盡管如此,顧宥缦還是在第八天淩晨,屢次被孩子哭醒後開始神經衰弱。
周惟深其實醒得比她還快,他就睡在她旁邊陪護床上,孩子的小床擺在他們中間。孩子哭的第一聲,周惟深就醒了,按開夜燈俯身來看寶寶。
顧宥缦神經一直緊繃着,才有點睡意就聽到了寶寶“嘤嘤”的呼喚聲,她用手擋了擋眼睛,又撐起身靠着床頭坐起來,面容憔悴。
看她也醒了,周惟深安撫道:“老婆,你睡,我去泡奶粉。”
已經醒了,躺下也睡不着了。她靠着床頭說:“寶寶給我吧,我抱會兒。”
周惟深抱起寶寶,放在她胳膊之間。
小襁褓包着的奶團子,喝不到奶就吸手指,發現沒什麽味道,便又“嘅嘅嘅”地扯開嗓子哭了起來。
顧宥缦現在一聽到“嘅嘅嘅”的聲音就感覺像腦子後邊被人擰了一把發條,緊得發疼。
“哦哦,西西乖。”
在她掀開衣擺想喂奶,孩子先憑着本能吮.吸上來後她才反應過來,這動作已經不經她思考,是她本能的哺乳行為。
她愣了一會兒,低頭看着寶寶喝奶。
周惟深拿着奶瓶走來,就看見她先喂上了,他輕聲道:“老婆,我帶寶寶出去喂奶,你睡吧。”
顧宥缦閉了閉眼睛,低低地打了個哈欠,“她快睡了,等她先睡吧。”
他側身,坐在了她床側,替她捋了捋長發,看見她眼下的淡淡淤青,心疼道:“老婆,寶寶晚上還是交給月嫂帶吧,這樣下去不行,你身體要先垮了。”
說來簡單,做來卻又很難。
就好像是一種原始的母性,晚上如果沒有聽到孩子的聲音、感覺到孩子的存在,她也沒辦法睡着,滿腦子都是孩子哭了沒,被子捂着了沒,連入睡都沒法做到。
她沒說話。
理智上她清楚把孩子交給月嫂和護理師肯定沒問題,本能卻又讓她不放心将孩子交給任何人。情與理之間的拉扯讓她神經繃得發脹發疼。
她往下靠了靠,靠進了他懷裏。
周惟深每天醒得比她早,睡得比她晚,還要跟着護理師上課學怎麽幫助媽媽做産後恢複和照顧寶寶,那支只簽合同的筆已經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密密麻麻的産後知識。
“老公。”
周惟深替她拉着被子,也掩唇低低打了個哈欠,“嗯?”
她說:“你也辛苦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道:“缦缦,我沒有你十分之一的辛苦。”
他時常覺得自己在這一大群人之中無所事事,所有人好像都默認丈夫只是生育一環中的名譽成分,得讓他主動問了才有人告訴他能幫着做些什麽。
丈夫也本應學習着參與進生育這件事,可社會都約定俗成默認男人作壁上觀即可,生孩子好似只是女人的事,有些知識甚至還要避諱着丈夫,這實在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丈夫對妻子的身體都要回避,何必還要生育?生孩子這件事豈不是本身就“傷風敗俗”了?
他這些疑惑沒有人能解,因為一切都是社會已心照不宣的“約定俗成”。
孩子已經睡了,沒派上用途的奶瓶也微冷了。
他輕手輕腳地将孩子抱回嬰兒床,确認被子悶不着口鼻,這才準備回床。
顧宥缦拉下了衣擺,向他伸出了手。
周惟深轉回身來,摸了摸她額頭道:“睡吧,我看着你睡。”
“你不上來睡嗎?”她掖着被角問。
“護理師說,現在不能同床。”他一板一眼堅持着。
顧宥缦眨了眨眼,問他:“你說的同床,和人家說的同床,不是一個意思吧?”
“不就是不能一起睡嗎?護理師說有細菌,對傷口恢複不好。”
顧宥缦先忍着笑,實在忍不住,悶悶地笑了,眼淚都沁出來了,“我又不是剖腹産,十天半個月動彈不了,人家說的同床是那個那個,不是這個這個。”她拍了拍枕頭。
周惟深懂了,郁悶道:“我又不是禽獸,怎麽會那個那個。”
他躺進了被子裏。
顧宥缦将頭枕在他小腹上,是這幾天裏久違地感覺到了心安,她笑着說:“人家會這樣說當然是見多了禽獸......”
話還沒說完,聲音越來越輕,她已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