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深夜, 顧宥缦是被噩夢驚醒的。
夢裏,她獨自徘徊在走也走不出的迷宮裏,腳踝上戴着一個電子追蹤器, 不管她怎麽用力也扯不開, 她急出了滿頭熱汗,急得大聲喊“周惟深”, 可毫無用處,她從夢中硬生生急醒了。
“老婆?”
周惟深睡眠一貫淺,她一動他就跟着醒了, 迷迷糊糊地來抱她。
夢裏那種着急和煩躁還如有實質, 她喘息着緩了會兒神,蜷在他懷裏良久沒有說話, 已然睡不着了。
習慣性想翻身,往旁一側, 膈到了肚子, 她低低“嘶”了一口氣, 又轉回了身。
聽她輾轉難安, 周惟深按開了床頭的小夜燈, 撐起身來觀察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了?”
顧宥缦閉了閉眼睛, 搖頭道:“沒, 睡吧。”
見她鬓發微濕,他其實自己還沒睡醒, 眯瞪着抽來幾張紙給她擦了擦汗,又問:“太熱了?”
風聲陣陣, 那是窗外北風的聲音。
她直挺挺躺着,心裏充斥着焦慮不安和恐慌。
半晌, 她沙啞道:“沒有,就是做了個不太好的夢。”
“嗯?什麽夢?”
靜默片刻,她低低說:“不記得了。”
“既然不是美夢,那就不去想了。”周惟深将她往懷裏又摟了摟。
顧宥缦緊環着他的腰,腦子裏卻是夢裏的一幀幀畫面。她知道那不是憑空而來,魏禹成的突然出現讓她無可遏制地記起那段痛苦的囚禁回憶。
她勉力想表現得平靜,若無其事,可刻在骨子裏的恐懼卻不是那麽容易消卻的。
六年了,整整六年,他信守承諾,再沒有出現在她面前過。
可今年一年,她卻頻頻撞見了他兩次。
她不信天南地北,會有這麽巧。
那些事是她最不想觸及也無法同人言說的痛處,連杜成霜她都不曾說過,如今更不知該怎麽和身邊人說起。
她的輾轉難安的焦灼自然也被周惟深感覺到了。他睜開眼睛看向頭頂,是不想往那人身上想的,可她太反常了,從昨晚就開始反常,他問她:“有心事?”
心口一陣一陣收緊攥痛。
她換了個睡姿,忽然地說:“我會好奇你有沒有談過戀愛,前女友是誰,你對我不好奇嗎?”
果然。
他苦笑一聲,“如果我說我不想知道,那是假的,但是,你想說嗎?”
她張了張唇,沒能說出話。
讀懂她的欲言又止,周惟深仍是通情達理:“沒關系,不想說就不說了。”
他明明都知道,卻還裝作糊塗。
“你會把我慣壞的。”她聲音發悶。
對她的撒嬌,他很受用,枕着胳膊眼帶笑意戲谑:“能有多壞?”
顧宥缦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這麽壞。”
“嘶——”,他握住她手,送到嘴邊咬了一口,“嗯,那我也壞了,我們正好狼狽為奸。”
适才的話題已被他輕描淡寫帶過,顧宥缦破涕為笑,無奈又好笑道:“周惟深,你都學的什麽破成語?”
第二天早,顧宥缦已經做好了不得不和魏禹成打交道的準備,卻被告知他們的天一亮就已經走了。
真的是巧合?
猶疑許久,反複不安,一邊她清楚魏禹成是個神經病,另一邊她又覺得魏禹成似乎也還說話算話,否則怎麽會六年都沒再找過她?快自己把自己吓成神經病了,她決定走一步看一步,不再去想關于魏禹成的事。
十一月,立冬已至。
本該出國的周惟深卻一直逗留在廣疆。
西伯利亞冷風已經全面入侵,一夜之間,漫野的秋黃落了葉,闊葉灌木挂上了霜珠。
他們這一趟秋日之行也到了尾聲,臨別前的最後一晚,他們回到省會,在最大的酒店舉行餞別宴。
近兩個月的相處,從一群互不相識的陌生人成為共歷風雨的朋友。喝了酒,一群人變得和瘋子一樣又哭又笑,還有人拿筷子敲着碗高聲唱當地民歌。
顧宥缦懷了身孕,不能喝酒,只能喝點果汁和水。
周惟深的外套蓋在她腿上,他只穿着一件羊絨拉鏈上衣,喝了點酒,姿态十分松弛,碎發捋在額後,眉眼俊朗,嘴角噙着笑,坐在人群之中依然氣度不凡。
他一貫參與的都是衣香鬓影的上流酒會,還是第一次參加這樣接地氣到堪稱“群魔亂舞”的聚會。
劃拳,玩行酒令,打撲克,熱鬧得像是大學畢業同學聚會。
周惟深也被拉進了戰局。他回頭去找顧宥缦,向她詢問許可,難得見他能和同齡人玩到一塊,顧宥缦笑着擺擺手示意他好好玩。
她坐在那兒正哄小孩。
導游把自己的女兒和兒子也帶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顧宥缦格外吸引小朋友好感,一來兩個小朋友就纏上了她,嚷着讓顧宥缦給他們變魔術。
還好她會幾個拙劣的小魔術,将一個紙團捏在手裏,揉吧揉吧再打開,那紙團就變成了一朵花,把兩個小朋友唬得一愣一愣的。
“阿姨是把花藏在肚子裏嗎?”小朋友指她小腹。
顧宥缦聽樂了,摸着肚子道:“這裏是小寶寶,可不是花。”
已經過了五個月,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的大了起來。
小朋友對她的孕肚也好奇得很,似乎裏面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伸手輕輕摸了摸她肚子,又問她:“姨姨,你為什麽要把小寶寶藏進肚子裏啊?”
顧宥缦笑得樂不可支,笑着笑着寶寶伸腳踢了她一下,肚皮抽疼,她“哎喲”一聲,扶着扶手又坐直了些。
小朋友驚訝道:“姨姨,你的肚子在動!”
“對呀,是寶寶在踢我呢。”
“那它可真不乖。”小朋友皺着眉頭說。
近期胎動越來越頻繁了,小寶貝時不時就踹她一腳,顧宥缦對它是又愛又恨,簡直想抱着它咬上一口,她搖頭道:“它還小呢,就算調皮,那也是叔叔阿姨的寶貝。”
正和小孩說笑着,顧宥缦手機響了。
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發現是顧靜姝打來的電話。
宴會廳裏太吵了,她起身同小朋友道:“你們先自己玩,阿姨去接個電話好不好?”
“好。”小朋友乖乖應下。
顧宥缦将周惟深的外套挂在椅背上,緩步走向室外。
牽挂着她,周惟深不時回頭看她一眼,見她起身走了,他便也同身邊人道:“你們先玩,我去看一下我老婆。”
顧宥缦找了個不那麽吵的位置回撥了電話過去,沒幾秒電話就通了。那頭顧靜姝聲音沙啞,極力克制道:“缦缦,可可最近有聯系你嗎?”
“可可?”她不明所以,“沒有,我現在在廣疆,不在鹿海,怎麽了?”
“可可丢了!”随着這一聲,顧靜姝再掩不住哭腔,她嘶啞道,“我和唐則桉把學校還有她同學家都找了一遍了,可哪都沒有找到可可!”
只當是小孩貪玩,顧宥缦還算鎮靜,說:“先別着急,你仔細想想可可是不是去哪裏玩了?”
“可可最聽話了,要是去哪裏玩也肯定會和我們說的,我問過她老師和同學了,都說可可今天一放學就自己回家了,可這都晚上十點了,就是走路也該走到家了。”她語速很快,可見焦急。
顧宥缦安撫着:“你先別着急,我看一下可可有沒有給我發消息。”
打開微信消息,她和可可最近的一次聯系也已經是二十多天前了,那時她正在沙漠,信號不好,回消息是兩天後。
一天半夜裏,可可問她:小姨,你睡了嗎?
發覺消息過時後,她解釋了緣由,又問小姑娘怎麽了,小姑娘只是發了個可愛的表情,然後說:已經沒事啦~
她将聊天記錄說給了顧靜姝聽。顧靜姝仔細想了一下,“上個月學校期中考試,可可考得不好,我和唐則桉說了她幾句,她很不高興地摔門就回房間了,肯定是來和你訴苦了。”
顧宥缦聽了,嘆出一口氣,實在不明白他們為何這樣的焦慮,可可這才上初一,未來人生路也還長着,何必一次考試也要弄得孩子和自己都不開心。
周惟深走到了她身後,顧宥缦吓一跳,看到是他,她又松了肩膀,做了個口型道“我姐”。
他點點頭。
顧宥缦繼續問:“是不是這幾天你們吵架了,可可跑去別的朋友家了?”
“沒有,最近我和唐則桉都商量了,不和可可提成績的事了,還提了寒假只要她期末考得好,就帶她去北方玩,她都答應了。”
顧宥缦捋了下頭發,很是頭疼,“失蹤多久了?報警了嗎?”
“報了,我和唐則桉現在就在派出所裏。”說着,她又啜泣了起來。
“這樣,你聯系聯系可可以前的那些好朋友,看可可有沒有聯系過她們,我也想想辦法,有什麽消息了,我們随時聯系。”
“好,好……”
見她電話挂了,周惟深擰眉問:“家裏出什麽事了?”
“我外甥女不見了。”顧宥缦臉色有些發白。
他回憶了一下,記憶裏那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他只見過一兩面。
“別着急,”他有條有理道,“這麽大的小姑娘不會随便跟陌生人走,聯系車站和機場問有沒有她的交通信息記錄,先找她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
交通記錄,交通記錄,對了。
顧宥缦又趕緊打了電話給顧靜姝,可那邊一直提示占線,她只得馬上發消息過去,道:你們去查查可可的交通卡記錄,看她最近一次是在哪裏下車。
她一緊張就感覺肚子裏寶寶也在緊張,踹了她好幾腳,她捂着肚子,臉色更白了。
周惟深攬住她,沉着道:“別害怕,現在信息網絡這麽發達,不會出什麽事的。”
顧宥缦緩了好幾口氣,握住他胳膊說:“惟深,我們回鹿海。”
“好。”他應下。
他們回宴會廳拿了衣服和包,簡單說了下有事情急着離開,大家也理解地讓他們先走一步。
最近的一趟回鹿海市的航班也要到明天上午,坐車回酒店的路上,顧宥缦一直在嘗試打外甥女的手機號和微信電話,可都沒有回應。
從晚上十點到早上九點,直到上了飛機,等待了一夜,還是沒有小姑娘的消息。
可可是家裏嬌養着長大的小姑娘,顧宥缦覺得她肯定不會傻乎乎的風餐露宿,至少也會找個二十四小時的快餐店或便利店過夜。
街上人那麽多,肯定有見過她的。
她提醒顧靜姝找警方先發尋人啓事。
經四小時的飛行,回到鹿海市,顧宥缦一下飛機便去了派出所找她大姐和姐夫。
警方調到了唐歆可的交通卡信息,她最近的一次交通記錄是昨天早上,之後便再沒有坐過車。
最後一點線索也斷了,聽到這個消息,顧靜姝人都快昏過去了。
警方的尋人啓事也已經發出來了,不到半個小時,陸陸續續有電話打過來,說在哪裏哪裏好像看到過一個看着挺像的小姑娘。
唐歆可穿着校服,背着書包,紮了一個單馬尾,特征不強,很容易被誤認,懷着寧可白跑也不能放過的心理,一家上下所有人都跟着線索滿城團團轉起來。
那麽大一個人,怎麽可能說消失就消失?可那麽小的一個小姑娘,就像一滴水融進海裏,要找起來又何其困難?
在風塵仆仆尋人的路上,顧宥缦忽而悲哀想到,小姑娘只是失蹤了不到一天,引起家裏內外震動,一圈人焦急尋找,而她失蹤的那三個月,逃出牢籠,電話打回家,顧立峰的第一句話就是冷硬的:“怎麽?沒錢了?”
從那之後,她就立誓,她再不要,再不要用家裏的一分錢。
過往的回憶一股腦湧了上來,她扶着額頭,神情痛苦。
“老婆,”周惟深将她攬進了懷裏,聲音沉啞,“你休息一會,我通知媒體加大尋人啓事鋪蓋力度,就算翻遍鹿海市,總會找到的。”
一語成谶,當天下午,一個小賣部老板打了電話來,說上午看見過一個長得差不多的小姑娘,穿的不是校服,是一件黑色羽絨服,背着藍色書包,拿着一百塊錢來她的店裏買過一瓶飲料和一根烤腸。
一問地址,顧宥缦就知道八九不離十了。
那家店就在唐歆可從前的小學學校附近,那老板娘記得住她,因為從前就見過唐歆可。
有了可能性最大的線索,一家人都朝着那小學而去,在附近一家店一家店找人。
先找到了唐歆可,還是顧宥缦和周惟深。
小姑娘坐在小公園秋千上,戴着耳機,書包落在一旁,只是愣愣坐着發呆。
看見人那一刻,顧宥缦神經一懈,腿都軟了。
周惟深想先上前去,她攔住了他,按按他肩膀示意他先在一旁等她。
顧宥缦從廣疆跑回鹿海,又滿城轉圈子,本就因孕期水腫的下肢被鞋磨出了一道道血痕。
她拖着疲累的腳步一步一步走過去。
唐歆可後知後覺擡頭來看她,顧宥缦扶着肚子蹲下身去,握了握她冰涼的手,啞聲問:“可可,冷不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