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 顧宥缦先是感覺床在搖,接着便聽到了呼嘯的大風聲。
她發懵地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 她往身上摸了摸, 摸到了周惟深的胳膊,他也醒了, 嗓音低啞道:“怎麽了寶貝?”
被窩裏暖烘烘的,這是這一個月裏,她頭一回醒來不是手腳發冷的。
“是車開了嗎?”她輕聲問。
周惟深将她往懷裏又按了按, 聲音倦怠沙啞道:“沙塵暴。”
沙塵……沙塵暴?
顧宥缦驚得睜大了眼, 她坐起身推開車窗簾子,從狹小的車窗往外看去, 只見一片混沌昏黑,如同厚重帷幔遮蓋了天地, 看不出任何風沙, 只有那沙石擊打在車面上和狂嘯的風聲, 車身如陷浪濤般的搖晃證實了沙塵暴的存在。
“你快來看。”多難得一見, 她招呼周惟深。
車身颠簸, 她要拽住窗沿才不會被掀翻。周惟深起身攬住她腰,擡眼皮子往外看一眼, 低低道:“還早, 再睡會兒吧。”
顧宥缦都感覺車頂棚要被掀翻了,見他還能安心睡覺, 她疑惑道:“你不害怕嗎?”
周惟深掀起被子蓋在倆人身上,摟着她腰下巴磕在她肩膀上, 憊怠地說:“沙塵暴而已,一個多小時就散了。”
沙塵暴而已?瞧他這稀松平常的語氣。
“你遇見過嗎?”她問。
“嗯, 在沙特出差的時候,春末經常會有沙塵暴。”
他還真司空見慣了。
見他心放得那麽寬,顧宥缦也就沒那麽緊張了。
她可還沒見過這樣的盛況,裹緊了被子,新奇地盯着窗外一片漆黑,天地混沌,如同末世災難片,又像是5D體驗的電影,車裏一片溫暖祥和,以至于車外的一切都那麽的不真實。
她摸了摸肚子,覺得他們寶寶也真是見過大世面的寶寶了。
兩個多小時後,近九點鐘,沙霧散去,陸陸續續有人下車了。
車頂上都提前鋪上了防沙布,将布一掀,又揚起了一片沙塵。
簡單洗漱了一下,待外面收拾得差不多了,顧宥缦也換上羽絨服出門去拿東西。
助理過來問她要不要将攝影包和行李放到周先生的車上,她點了頭。
稍作修整,清理了車面和輪毂裏的沙塵,車隊重新上路。
車裏,顧宥缦先吃了孕期要吃的保健品,又吃了早午餐。
資源有限,吃得也簡單,一碗核桃紅棗米糊,半個水煮蛋,一份羊肉湯。
她吃得也不多,米糊只吃了幾口,羊肉也只吃了兩三塊,湯倒是喝了小半碗。
周惟深跟着她吃同樣的早餐,又将她吃不下的食物解決了,又哄着她吃了一杯酸奶,多吃了些堅果和水果。
在行進四個半小時之後,車隊終于找到了這一程的目的地,藍月泉。
導游先下車去同村民交流。制片通過車內廣播通知攝制組都去三號車開會。
周惟深送她到三號車邊,顧宥缦朝他擺擺手,示意他回車上去。
車上,座椅已經拉成了圓桌會議的模樣,幾個攝影師都到了,顧宥缦上了車道:“我沒來晚吧?”
“沒事,我們也剛到,制片和監制都還沒來。”
這次會議讨論的是這幾天的拍攝腳本,因為導游說過幾天西伯利亞冷空氣就正式襲來了,馬上就入冬了,他們在藍月泉只能停留三天。
每個人分配了拍攝任務,針對自己負責的部分,又各自提出了一些看法,又商議了一遍分鏡配合,詳細到每一幀畫面,讨論了一個上午,終于解決了腳本定稿。
這兒只有零散小村落,沒有住宿地,團隊就近找了一處離水源近的地方紮營。
一部分人留守營地,攝像師開始拍攝。
下午三點,顧宥缦收拾了攝影包跟着帶路導游出去找她要拍攝的植物。
沙草地土壤蓬松,周惟深替她背着攝影包,一只手又扶着她胳膊,見她拎着相機深一腳淺一腳還健步如飛,周惟深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她要拍的是千日紅和已經被列為瀕危保護植物的沙冬青。
大片大片紫紅色的千日紅盛放在水邊,在秋日仍能見這樣一種盛景屬實難得。千日紅盛放得豔麗,過豔則易俗,如何在不損害原色的基礎上拍出貼合主題的鮮活與美感,這是顧宥缦要考慮的。
鏡頭一開機,顧宥缦就進入了工作狀态。
攝像助理在她身邊持錄音設備,她手持鏡頭蹲下身去,過了會兒,仍覺角度不盡人意,便找了個位置趴了下去。
生活助理遠遠站着看着,心髒都要跳出來了,當即就想喊。一只手搭在了她肩膀上,遏制住了她想出聲的沖動,她一回頭看,緊張道:“周先生。”
周惟深一只手拎着行李袋,裏面是加絨的保暖服和保溫毯。他走來,朝她搖了搖頭,示意不要幹擾。
趴了一會兒,可能想起肚子的事了,顧宥缦胳膊撐着地,側了側身,換了個有點擰巴的姿勢。
在她的鏡頭裏,兩只螞蟻正沿着千日紅的長莖爬上花蕊。
它們的行動并不算迅速,爬兩步,“偵查員”又返回去,過了會兒,沿着花莖又旋轉着往上爬。
一陣風吹來,瘦弱的花杆被壓倒傾斜,顧宥缦屏住了呼吸,調整着焦距捕捉着螞蟻的身影。
它們躲在花杆後,六只足牢牢地扒着綠植。
直到風過了,花莖又直了,它們沿着爬上了花蕊,在中間駐足片刻,兩只螞蟻輕碰交流片晌,又沿着花蕊開始往下爬,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采完這段素材,她又蹲起身往後退,退到合适距離,她單膝跪下,壓低身,補了一個從遠拉近的鏡頭,幾分鐘後她盤腿坐起,檢查了一下自己拍攝的幾個鏡頭有沒有脫焦。
風吹得她臉頰冷得發疼,她伸手拉上防風衣拉鏈,咬着衣領往上一頂,将凍出冷鼻涕的臉縮進了衣領下。
她不喜歡用腳架,總認為角度輔助再便利也不如雙手來得可靠。
她習慣于用一種幽微的旁觀的視角觀察植物,在這種旁觀者視角中,她成為了植株旁的一只螞蟻,一只鳥,一塊木讷的石頭,與自然殊途同歸。
紀錄片就像散文,講究形散而神不散,每個鏡頭和每個鏡頭之間,鏡頭和旁白之間都需要存在着某一種聯系。
一簇千日紅,她尋找了許多角度,拍攝了不同了片段。
凍得鼻涕泡快吹出來了,她哆哆嗦嗦地起身掩了把臉,身上貼了六個暖寶寶也扛不住風往衣服裏灌,她回頭看舉麥的助理,壓了下手腕,示意能關了。
麥一收起,助理問她:“顧老師,今天拍完了嗎?”
“待會去拍沙冬青,晚上和淩晨再來拍一組延時。”
見她們收場了,周惟深這才帶着一群人走近,他将圍巾套在顧宥缦臉上,又擰開了保溫杯送到了她嘴邊。
顧宥缦接過保溫杯,哭笑不得,“不是讓你回車裏嗎,你在這幹嘛?”
“冷吧,走,回車裏去暖和一會兒。”他攙住了她肩膀。
“不行,現在光線正好,我得去拍沙冬青了。”她又推了推周惟深,“太冷了,你回車裏去。”
她那白皙的臉頰已經被凍得發紅了,周惟深放下手上的包,蹲下身拉開拉鏈,道:“你把外套換了,穿這件厚的。”
倒沒跟他再犟,顧宥缦順從地換上了厚防風外套。
周惟深又将厚毛線帽戴在了她頭頂上,一呼一吸間,空氣中都是氤氲的霧氣。
他沒有戴手套,接近零下的溫度,他那手指骨節已經凍得發紅,顧宥缦握了握他手指,道:“去車上等我吧,我會照顧好自己,你在這裏我沒法全心全意工作。”
同她對視片刻,他落敗。
“六點半回來吃晚飯。”他說。
顧宥缦點頭笑笑,應好。
夜漸黑,近七點,顧宥缦才帶着攝像助理扛着相機回了營地。
今晚的夥食比之前好了不少,都炖上肉粥,還有哈密瓜和大葡萄。
顧宥缦找了一下周惟深,助理指了指上方的方向提醒她,她尋着看過去,看到他坐在越野車頂上面看電腦。
她用鋁盒端着今晚的肉粥和水果,攀着越野車旁邊的扶手便往上爬。
周惟深正戴着耳機聽會議錄播,一回頭看見她從旁邊爬上來了,吓一跳,将電腦放在了一旁,拉着她手臂提醒道:“小心腳下。”
顧宥缦撐上車頂,問他:“你在這幹什麽呢?”
“聽會議錄播。”
“這上面多冷啊,怎麽不去車裏?”
“上面信號好點。”
這邊畢竟有人居住,還是有信號基站的,只是人多了信號就容易不好,所以周惟深爬車頂上來了。
顧宥缦将肉粥遞給他,“吃了再弄吧。”
他擰開了蓋子,道:“一起吃。”
車頂上有一張架子靠椅,放下來就是行李架。
顧宥缦坐下去靠了會兒,要不是天氣太冷,還挺舒服。
周惟深也不講究,拉了下褲腿,席地而坐,先将一口粥喂到了她嘴邊。
她喜歡喝甜粥,不怎麽喝鹹粥,吃了幾口就不樂意吃了,周惟深追着哄道:“乖乖,再吃一口。”
正吃着晚飯,從水潭另一邊跑過來一個人,高揮着手臂。
她和周惟深坐的位置高,一眼便看見了來人,她傾身過去看,“是導游,這是怎麽了?”
導游粗聲喊道:“有臺車陷在流沙裏了,來幾臺車幫忙!”
“在哪啊?”有人問。
導游往後指了指,“那邊。”
見衆人忙了起來,周惟深同她道:“我們先下去吧。”
收拾了東西,周惟深先拎着筆記本電腦,單手扶着扶梯,三兩下便下了車,他拉開副駕駛門,将電腦往裏一扔,又伸手道:“小心,我接你。”
顧宥缦不敢倒着往下走,坐在車頂上踩着扶梯小心往下退,直到能扶住周惟深手掌,她再往下退一階,周惟深摟着她腋下直接将她抱了下來。
周惟深擡頭看看兩米多高的車頂,嘆道:“你膽子怎麽這麽大?”
她哼哼說:“要不是懷孕,我能從上面兩三步跳下來。”
對她這話,周惟深是完全信的。
瞧她工作時那能直接在地上打滾的職業精神,實在讓他嘆為觀止。
車隊的幾輛越野車跟着導游的指示往陷車的地方去了,周惟深的專職司機也來問他的意見,他道:“我們也去看看要不要幫忙。”
他和顧宥缦上了後座,車跟着前面幾輛車的蹤跡開上了綠洲高坡上。
隔着三四百米的距離,長長的斜坡下有四五輛車停在了凹陷處。
他們的車開到了附近,司機下車和人了解情況。
夜色漆黑,只有車燈照着,顧宥缦探頭看了看,沒看出什麽名堂來。
商量了十來分鐘,司機們決定用一拽一的拔河方式拉車。
一輛車勾着另一輛車的鈎子,車輪打着轉開始拖車。
卷起的沙塵鋪天蓋地。
顧宥缦關了車窗,疑惑道:“我們昨天好像也是從這邊來的吧,怎麽沒有碰到流沙。”
“我們是另外一邊。”
周惟深方向感倒比她好點。
在發動機都要轉爆缸了的轉聲中,陷在流沙裏的兩臺車動了,在一陣使出吃奶勁的拔河中緩緩被拖到了一邊。
她和周惟深下了車,跟着衆人去看對方車隊是什麽情況。
還沒走近,她腳步便生硬一定。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車上下來,他撩開打火機,長煙點上,火光一亮一暗,眉弓陰鸷深邃。
穿過人群,隔着煙霧,他的目光直直穿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