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更)
第七章 (一更)
流程過半,飯桌上用來做裝飾的花和果盤陸續撤了下去,開始上菜了。
看見大澳龍和牛排的時候,小外甥女驚喜地大“哇”了一聲,迫不及待地就想動筷子了。
顧靜姝看了一下旁邊的人,見大家都聚精會神在聽主持人講話。她攔住了女兒,輕斥道:“可可,別人還在講話,這樣沒禮貌了。”
“她還是孩子,長身體,餓了就讓她先吃。”唐則桉不贊同道。
顧靜姝對丈夫的教育理念有些不滿,“你總慣着她,以後她出去了也這樣,不知道的以為她家裏沒人教呢!”
“坐這的都是自己家裏人,又沒外人,怎麽不能吃了?以後在外面少不了要受委屈,難道在家裏也要受委屈?”
“你!跟你講不通!”顧靜姝惱了,抓着唐歆可的筷子往桌上一拍,“不許吃。”
唐歆可夾在中間,左右難為。
“吃!”唐則桉拿起了筷子,問她,“可可,你想吃什麽?”
看着父母吵起來了,唐歆可松開了拿筷子的手,低聲道:“爸爸,我不吃了。”
顧宥缦早上就吃了個三明治和雞蛋,這會兒肚子早就空了。
牛排一上桌,她便拿起了刀叉,切了小塊,發現姐姐正嗔怒地看她,顧宥缦将牛排送進了口中,慢吞吞道:“菜端上來就是吃的,我是來吃飯的,又不是來看臺上演戲的。”
對她,顧靜姝是管不到了。有小姨帶頭,她立的規矩哪還有說服力,她嘆了口氣,對女兒道:“吃吧吃吧。”
見女兒還猶豫,唐則桉埋怨着妻子,“動不動就這不讓那不讓的,把孩子教得唯唯諾諾,吃個飯都膽顫心驚,像什麽樣子?”
他将筷子塞進了女兒手裏,“吃,你小姨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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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家人的事,外人都沒插嘴的餘地,連顧立峰都只看了幾眼,沒說什麽。
肚子有了點飽感了,顧宥缦總算拉回了注意力,看向了臺上。
這會兒在臺上的是那個二了吧唧的周二公子了。他倒是準備充分,還專門拿了一張稿子上臺念,從他小時候老太太有多寵他,一直說到幾個月前,老太太鼓勵他創業,才讓他有了走出舒适區的勇氣。通篇流水賬,平鋪直述得像小學生寫的命題作文。
顧宥缦覺得這少爺還挺有意思,至少這稿子看得出是他親筆寫的,比那些假大空的場面話要用心得多。
念完最後,稿子都折起來了,他又突然想起,打開把結尾的“此致,敬禮”也字正腔圓地念了。
這人哪有一點少爺氣質,簡直一活寶,臺下的人笑得前俯後仰。
稿子念完了,周晏川将紙折巴折巴,塞回兜裏,又握起話筒道:“我要送的禮物很特殊,需要海雲親自簽收。”
原定流程裏可沒有這一出。
周春景知道自己這個傻兒子脫線得很,坐在臺下用口型問他:“是什麽?”
周晏川壓了壓手腕,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哥就坐在老太太身邊,雙腿交疊,手指搭在膝蓋上,一雙硬朗的眉眼沉沉盯着他,仿佛警告他別搞事。
周晏川在親哥面前就像鼠見了貓,什麽都沒做也總有三分的心虛。他別開視線,給臺下安排的人打了個手勢。
臺下有人拿着對講機道:“可以推出來了。”
電梯門開了,賓客們都順着聲音往後看去,只見紅毯另一頭,推,推......
推出了一輛電動輪椅???
看着輪椅從身邊推過,賓客們還在心裏試圖找補了一下。
可能是個什麽人體工學椅子呢……?
先不說海雲臉色,坐在海雲身邊的周家人的臉色已經黑的黑,紅的紅了。
周晏川從臺上跳了下來,站在海雲面前得意洋洋道:“海雲,上次我送你的車,你沒開過,我檢讨了,你不怎麽出門,确實用不着跑車。這次這個可方便了,我在辦公室裏都放了一輛,我測過了,在室內坐也很舒服,它這個輪子還能越野,出門控制也很方便,一學就會!”
四周賓客鴉雀無聲,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周家人,不知道這時候還能不能笑。
周春景一張老臉都被兒子丢光了,臉色臊紅,當即起身,尴尬一笑道:“海雲,晏川和你逗個樂,他給你備了大禮,藏着說晚上給你看呢。”
木苒芬面子和裏子都挂不住了,狠狠瞪了一眼不着調的兒子,在婆婆面前低聲下氣道:“晏川還是個孩子,不着調,您別跟他計較。”
海雲撐着桌子起了身,卻道:“什麽椅子我都坐過了,坐輪椅還是頭一回。”
“趕緊推走!”周春景低聲喝令傭人。
看着他爸要叫人把輪椅推走,周晏川着了急,“幹什麽爸!這可是我認認真真選品,選了兩個月才選出來的,我還特地叫人改了速度,量身定制的,我這輩子都沒幹過這麽細致的活,您幹嘛呀!”
“等等。”海雲放了話,她手一壓,道,“放着。”
周晏川掙開他媽箍着他的手,扶着海雲走到輪椅邊,道:“我爸不信我,您親身試試!”
海雲轉了身,坐在了輪椅上。
周晏川蹲在她身邊問她:“舒不舒服?”
“這位置倒是挺軟,就是椅背有點高了。”海雲調整了下坐姿。
周晏川握着她腳踝放上腳踏,交代道:“這個椅背能調的,你看,這樣就能靠下去了,還能躺着。”
他給她調整了一下靠背,又拉過輪椅中間的安全帶,“您把這個系上,安全。”
他笑着說:“你腿不是經常疼嗎,有時候都疼得下不了床,以後你就可以坐這個出去曬太陽了,這裏還可以放杯子和傘,下雨你想出去吹吹風也能坐這個,它是防水的,這個輪胎是越野級別的,石子路都能如履平地,我測過了,真的很方便很安全。”
周晏川介紹得很認真,客人們都強忍着笑,不好讓主人丢了面子。
顧立峰搖頭道:“周家人個個聰明,偏偏生了這麽個蠢貨二世祖,這祖墳青煙算是冒到頭了。”
輪椅這一出,在周家人極力挽尊下,總算速速結束了,賓客們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顧宥缦就覺得這個環節有意思,後面接着假大空的場面話都沒意思透了。
午宴結束,顧宥缦吃了個八成飽。
老太太年紀大了,先回了房間休息。剩下的賓客有的要走,有的還能等到晚宴。
晚宴都是周家的親戚,和周家只是生意往來的客人打了聲招呼便陸陸續續散了。
顧家和周家不算有親有故,只不過顧以寧還陪在老太太身邊,得了老太太青眼,于是便有傭人專門來邀他們去客房休息。
顧宥缦低頭收拾了東西,和家人知會一聲:“我有事,先走了。”
顧立峰臉色拉了下去:“有什麽事一天也不能耽擱?今天就是天塌下來,你也給我在這待着!”
“我為什麽要在這待着?”
拎包的手頓了頓,顧宥缦莫名其妙地反問。
“一家人都在這,你還想去哪?”
父女間生出了幾分火藥氣,旁邊都是人看着,隋夢蓮按着顧宥缦肩膀,柔聲勸道:“缦缦,這麽多人看着,別跟你爸爸犟,有什麽事,我們先去客房裏面好好說。”
見父母都噤聲,唐歆可小聲問:“媽媽,小姨和外公吵架了嗎?”
“沒有,你別說話。”
家醜不外揚。內裏不和諧是關起家門來自己家裏的事,在外人面前,裝也要裝出和和睦睦來。
顧靜姝拉了拉妹妹的包,道:“缦缦,我們先回客房吧。”
看到姐姐打來的眼色,顧宥缦手裏的包,一點一點地被顧靜姝拉了過去。
“走了,走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顧靜姝又給老公打了個眼色。
唐則桉抱起了女兒,又拿起了老婆的包。
顧宥缦像被押解的犯人,在四五雙眼睛注視下一步一步“自願”地走進了客房。
客房是套間,帶一個客廳和兩個卧室。
大姐一家人自然是住一間的,剩下一間房便不好安排了。
顧立峰吩咐道:“小唐,你去問問還有沒有多的客房。”
唐則桉點頭應好,出去找管家了。
剩下一家五口坐在客廳沙發上,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只有唐歆可好奇地在房間裏摸來摸去的動靜。
顧宥缦冷臉靠着沙發,自顧自擺弄着手機。
顧立峰開口,勉強緩和了語氣,對顧宥缦安排道:“我們去住另一個房間,你跟你姐姐住在這邊。”
“我下午有事。”她還是這句話。
“你就沒聽到周老太太說,下午要見你?你老老實實給我待着,什麽時候見完了,什麽時候走。”
顧宥缦敲手機的手指頓了頓。
她不是傻子,怎麽聽不出他們之前那通話裏有話的機鋒?
她擡起了眼,有些譏諷地說:“您老人家賣女兒賣上瘾了?賣了一個不夠,還想再——”
誰也沒想到,顧立峰會突然暴跳如雷地竄身而起,掄圓了膀子給顧宥缦一個巴掌。
“啪”地一聲巨響,所有人都呆了。
先反應過來的是顧靜姝,她撲過來護住了妹妹,顫聲又驚又怒地喊道:“爸!”
顧宥缦眼前視網膜白了片刻,腦子裏“嗡嗡”發響,愣了許久,她才擡手碰了碰滾燙發疼的臉。
顧靜姝忍着驚怒質問:“爸!你怎麽能打人!”
顧立峰怒火中燒地指着顧宥缦,“她說的是人話嗎?我賣女兒?啊?顧宥缦,你長這麽大,是誰供你吃,供你穿?從小到大,老子讓你受過吃不飽穿不暖的苦嗎?讓你受過一天的罪嗎?”
“你去山區看看,那些連學都上不了的女娃,有幾個能像你這樣,吃香的,喝辣的,身上的衣服全是名牌,想出國就出國,想不工作就不工作,到頭來反咬老子一口,覺得你還在我們顧家受了委屈了?”
“顧宥缦,你記着!不要你的人是你媽,你媽把你一生下來就巴不得你去死,是老子養了你,是老子一口飯一口飯把你喂大,你媽沒管過你一天死活,現在老子倒喂出了這麽個白眼狼!你還算個人嗎你,顧宥缦!”
在辱罵聲中,臉上的痛反而沒那麽疼了,不及她心裏撕裂疼痛的半分。辛辣刺耳的辱罵如同利刃穿透她的胸膛,一點一點地把她的整顆心都挖了出來。
是,他供她吃,供她穿,她有什麽資格指責他這個做父親的不盡責?
她該感激涕零,聲淚俱下地給他磕頭報恩。
“老顧,老顧!你心髒不好,少說兩句!”
他罵完了,隋夢蓮拉住了顧立峰。
顧靜姝聲音更多了幾分哭腔,理論道:“爸,她都是成年人,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哪有這樣動手打人的道理!”
“我就是打死她,那都是正家風!白眼狼,跟她媽一個樣!”
顧立峰如同一座噴發的火山,他的臉色漲紅了,噴出的話語滾燙地、鋪天蓋地澆淋在顧宥缦身上。
顧宥缦悶聲笑了,她用手背貼了貼發燙的臉,看着顧立峰道:“是,我白眼狼,我不識好歹,我去死行嗎?”
“缦缦!你說什麽傻話?”
姐姐震怒地拍了她手臂兩下,又看向隋夢蓮,道:“阿姨,你扶我爸去那邊,我帶缦缦去房間裏。”
火藥桶被分開,顧靜姝将妹妹帶進了卧室,又交代不知所措的女兒只乖乖在客廳玩,不要亂跑,随即關了門。
感覺妹妹的身體一直在發抖,顧靜姝将她扶到了床邊,低聲問她:“疼吧?”
“不疼。”顧宥缦笑着,指了指心口,“這裏才疼。”
她明明沒有哭,卻覺得喘不上氣,“姐,我不想回來的,是他說他得了心髒病,病得要死了,才把我騙回來的,我在全球最好的影像公司實習,馬上,馬上我就能轉正了,他說他要死了,我才,我才……”
“我知道,我知道。”顧靜姝坐下,将妹妹的頭攬在了自己懷裏,輕輕撫摸着她的臉頰道,“好好哭一場,沒事了,沒事了。”
從小到大,顧宥缦受了委屈只有自己躲起來哭的份,從沒有一個長輩将她抱在懷裏和她說“哭一場就沒事了”。
多年來的委屈在這一刻如潮水般傾瀉而出,她趴在姐姐懷裏嚎啕大哭。
她哭得顧靜姝鼻腔也酸了。
“缦缦,你不要和父親置氣,也不要再說什麽死不死的。這麽多年了,你還不知道嗎?父親他就是這樣的人,他給的愛,多一點少一點都不會讓我們這麽痛苦,可他偏偏一邊愛我們,一邊又給我們最大的委屈……”
她的眼淚落進了妹妹柔順的長發裏,喃喃說着:“十幾年前,我也說過和你一模一樣的話,也挨了打……我和唐先生是相親認識的,才認識了不到一個月就被天天催婚,我拖啊拖,拖了半年,拖到不能再拖了,又要挨打了,我才不情不願地領了證。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和唐先生,沒辦過婚禮,領了個證就開始過日子,日子倒比我想的好過多了,至少現在,不會有人對我說打就打,說罵就罵了。”
“缦缦,日子有時候就像死胡同,沒必要非往死胡同裏鑽,有時候我們退一步,退一步反而好過得多。”
“只要成家了,成家了就好了,等你結婚了,父親就管不到你了,那時候,你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就不回,再不用受家裏的氣了。”
顧宥缦心裏曾經堅持的很多理想,很多篤定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在這一刻忽然有些土崩瓦解了。
她那些堅持的,真的是對的嗎,如果是對的,她怎麽會過得那麽艱難,過得這麽生不如死?還是說只要像姐姐說的那樣,退一步,反而日子就好過了?
“姐,結婚真的好嗎?”
“好啊,結了婚,在別人眼裏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結了婚......”
結婚還有什麽好處呢?
顧靜姝使勁想了想,卻想不出什麽有說服力的答案,只能倉皇地抱着妹妹,靜谧而無聲地,淌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