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酒席實在難熬,等飯遙遙無期,在一衆陌生人裏幹坐着像個傻瓜。
玩了近兩個小時手機,電量掉了一大半,顧宥缦百般聊賴地關了手機道:“姐,我下午還有事,吃完飯就走了。”
“什麽事啊?”
“工作室的事。”
顧靜姝關心道:“工作雖然重要,但也別太折騰自己了。你都多久沒回家了,最近住在哪呀?”
“出差住酒店,有個朋友有套公寓空着,不出差就偶爾住那邊。”
“總住在朋友那算什麽事呀?缦缦,該要好好規劃一下人生的,你這樣過一天算一天地混日子總不是個事,什麽時候你想買房子了,首付姐姐給你出一半。”
在家人眼裏,只要不是正經上班,都算混日子。
她沒有反駁,只是怏怏而倦怠地說:“不用,你的錢留着自己家用就好。”
“缦缦,你總這樣,把誰都拒絕得遠遠的,難道姐姐都不值得你依靠?”
顧宥缦沉默無言。
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過激了,顧靜姝喝了一口茶降了降心火,輕輕揭過适才的質問,“缦缦,在國外媽媽對你好不好?”
顧宥缦點頭,“她......挺好的。”
“她的病呢?”
“這麽多年了,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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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她......”
一句話呼之欲出——媽媽可有曾問起過我?
可她不是十五六歲的孩子了,身為人母,問出來未免太孩子氣,話到嘴邊,她轉了話題,提起了一個有些蒙塵的名字,“你和魏禹成還有聯系嗎?”
再聽到這個名字,顧宥缦手指依然神經質地抖了抖,“早斷了,斷了很久了。”
“啊。”顧靜姝輕輕驚訝了一下。
想起姐姐适才失落的诘問,猶豫片刻,她還是在至親面前說出了實情,“我不喜歡他,也不算真正在一起過。”
“不喜歡?那當年為什麽——?”
“那不是我!”她意識到自己語氣太重了,又放低了聲音,機械地重複了一遍,“那不是我,也不是魏禹成,沒有人信我,或許連魏禹成都不信。”
這句話太複雜,旁觀者聽了都理不清。
一只溫涼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背,“缦缦,姐姐信你,我們缦缦做不出那種事,姐姐知道。”
“姐姐只是想說,他當年和你一起退學,追你追到了國外,你不喜歡他,應該要在一開始和他說清楚的。”顧靜姝握緊了她的手,溫柔而堅定地說,“不過沒關系,都過去了,我們缦缦,以後一定會遇到真心喜歡的。”
顧宥缦別過了頭,掩飾發燙的眼眶。
她真沒用,只是這麽幾句話,她就輕易原諒了她曾經的袖手旁觀。
時間近午,午宴開始了。
厚重的大銅門合上,高高的帷幔窗簾将落地窗遮住,正中間的大吊頂水晶燈滅了,一片昏暗中,抵達的電梯“叮”了一聲。
從斜上方打下的一束光照亮了今天的主人公——周家老太太,海雲。
跟在老人身邊的旁支親戚都散開了,一個身形颀長的男子扶着老人的手,一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少女走在另一側,還有一個穿着藍襯衫和白西裝的男人跟在最後,一邊走一邊向衆人抱拳,诙諧的動作引得大家發笑。
隋夢蓮低聲和顧以寧道:“左邊的明嘉你認識的,扶着老太太的是大房長子,周惟深,後面那個是大房的二兒子,周晏川,你要和他們打好關系,知道嗎?”
顧以寧皺眉道:“我都多大了,這種事不用你教我也知道。”
周老太太順着紅毯走到了他們這桌旁邊。
顧立峰回頭朝顧以寧使了個眼色。
顧以寧上前一步,站在他們這一桌最前面,擺出了标志性的笑容,甜甜道:“周奶奶!”
沒計較她的稱呼,海雲待她很是寬容,伸手道:“以寧,來。”
顧以寧走上了紅毯,先牽住海雲的手,又抱住她手臂,将周明嘉都擠到了身後去,她笑彎了眼,“奶奶,祝您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哎呦,乖囡囡!”
海雲看向周惟深,拍了拍他的手。
讀懂了她的意思,周惟深從懷裏拿出了一個厚實的紅包,海雲又将紅包轉交到了顧以寧手上。
她這一舉動,是在衆人面前承認了顧以寧的身份,意在告訴賓客,以後她顧以寧就是半個周家人了。
顧立峰和隋夢蓮笑得嘴角都咧快到後腦勺了。顧立峰上前一步,親近道:“老太太,您太寵着我們以寧了,她都這麽大了,該給您包紅包了才是。”
海雲不在意這些,一撇掌說:“還沒成家,那就是孩子,以後你們夫婦多帶她來我們周家走動。”
“那是肯定的。以寧,還不謝謝奶奶?”
“謝謝奶奶,還有……大哥。”
顧以寧的目光在周惟深臉上停了又停,只覺得意識如同陷入一片濃郁的九裏香之中,從脖頸到耳根紅了一片,後兩個字有些輕,她聲音吶吶。
周惟深一貫地得體疏離,只微微颔首。
他的目光從她身側掠過,落在了站在人群最後的那道身影上。
她還穿着那條藍裙子,披了件白色的小披肩。
大概是有些餓了,她垂着眼睛撚了一塊黃油餅幹躲在人群後小口小口吃着,小倉鼠一樣,又從桌上拿了一塊,遞給一旁的小孩,兩個人彎着腰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麽。
還沒見過她有這麽有童趣的一面,他嘴角彎了彎。
想到了老道長的話,海雲問顧立峰,“你家小女兒呢,今天來了嗎?”
“來是來了。”
顧立峰回身看了眼女兒,又沖妻子使了個眼色,随即又回頭對老太太道:“我這女兒身體不好,今天不知道怎麽又過敏了,所以不好意思叫她來給您打招呼。”
“過敏是小事,叫她上前來我看看。”
沒想到海雲會主動要見顧宥缦。
顧以寧臉上笑容有些僵硬,垂落的另一只手攥緊了拳頭。
周明嘉的目光一直落在顧以寧身上,自然注意到了她這片刻的失儀,她眉頭微挑,覺得有趣。
在父親回頭叫她過去的時候,顧宥缦揩了揩嘴上的餅幹屑,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提着裙擺走上前。
海雲的目光先掃過她整個人的身量,滿意地點了點頭,随即目光落到了她臉上。她只上了淡妝,仍可見臉頰和下颚泛紅的過敏,但勝在皮膚白而細膩,雖有些瑕疵,卻也可憐可愛,最主要是那雙眼睛,睫毛濃密,眼尾上挑,清澈秀美。
海雲松開了兩只手,向顧宥缦伸出了掌心,“好姑娘,來。”
不知道這是演哪一出,顧宥缦有些抵觸這樣的親昵,她掩着披肩俯了俯身,态度謙遜地道:“我病了,不好将病氣傳給您,賀您長命百歲,壽比南山。”
“好,好。好閨女,你叫什麽?”
“顧宥缦,寬宥的宥,缦密的缦。”
“缦,帷幔,倒是合得起。”海雲點點頭。
顧立峰心裏一咯噔,不是發慌,是心頭一跳,他想,難道老太太是要……
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老太太下一句就問顧宥缦:“有對象了嗎?”
所有賓客都注視着他們,顧立峰人都飄了,他難掩激動,連聲道:“沒有!沒有!”
海雲點到為止,“你三個女兒都很好,漂亮,端莊,各有出彩,你有福氣啊顧老板。”
“是,是,不瞞您說,尤其我這小女兒,她一出生,家裏的生意就蒸蒸日上,是最有福相的!”
顧立峰是順着老太太的話往下說,沒想到他這話無疑竟然合了老道說的“大旺之相”。
父親的谄媚讓顧宥缦唇角掀了掀,想嘲笑,又覺悲哀。
海雲又看了看顧宥缦面相,見她上庭飽滿,山根高挺,骨骼線條流暢,渾然天成,她連聲說了兩遍:“真好,真好。”
他們在這一桌逗留太久,四周賓客有了些騷動,明嘉上前輕聲提醒道:“海雲,該往前走了。”
“好。”海雲略一點頭,稍稍平複,又朝顧立峰和隋夢蓮交代,“你們不急着走,吃過午宴,來樓上找我聊會兒天。”
“好的,老太太。”顧立峰的殷勤都寫在臉上了,跟了幾步,将海雲送到了前面才回過頭來。
上午出門時,他對顧宥缦還沒什麽好臉,這會兒回來,朝着女兒看了又看,握着顧宥缦的手臂,仿佛握住了什麽榮華富貴。
顧宥缦手臂往回一勾,抵觸地躲開了他的觸碰。
不在意她的疏遠,顧立峰自顧自道:“你多磨多難,福氣原來在這。”
……神戳戳的。
顧宥缦神色淡淡往前看,目光定格在老人身側的青年身上。
總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見過。
他并沒有刻意地直起肩膀,背影松弛,寬闊肩背甚至有些微佝,透出一種渾然天成、萬物著我的貴氣和精英感。
她微哂,想到可能真正的old money大多具備這樣松弛而又內斂的氣質,他們小衆,但在八十億人口的地球上也并不唯一。
主持人上臺了。
一場壽宴弄得像發布會一般,先是周家老大周春景發言,然後是老二周夏時,子輩發言完,又輪到孫輩上臺講話。
隋夢蓮和顧立峰感慨:“周家人關系真好,老太太也真沒什麽架子,連兒子都直接叫她名字。”
“沒架子?老太太年輕時候就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周老太爺在她面前都要讓三分。”
顧立峰眼睛盯着前面,聲音很低地道:“周家百分之七十的産業都能被老太太捏在自己手裏,老太太還沒有老糊塗。你看着周家這些人都這麽風光,其實都不過是老太太的代理人,還不如我這當老板的自在,在這周家,老太太是最精明的一號角色。”
“照你這麽說,周家這大兒子手裏也沒實權?”
“周家最大的生意在海外,她倆個親兒子都守在國內,倒是一個小女兒和長孫常年在外,古時候打仗還有鞭長莫及,擁兵自重一說,你說這周家,手上真正有實權的是誰?”
随着主持人的介紹,燈光打向一側。
兩三階的臺階,男人只邁了一步走上臺,他西裝筆挺,步态沉穩有力,随手整理了一下袖口,走至中央,骨節分明的手指握住了聲筒。
毫不誇張,臺下一片少女壓低了聲音尖叫。
隋夢蓮都被年輕人穩重練達的氣場晃了晃眼,她極其小聲道:“你是說,周家下一代掌權人就在周冬蟬和周惟深之間了?”
顧立峰借着抿酒的姿态回答道:“大錯特錯,周冬蟬當年非要嫁個老外,就算老太太想,周家人也不會答應讓周冬蟬掌權,周家真正的繼承人,只有臺上那一位。”
“感謝周惟深先生的精彩發言!”
随着主持人上臺,男人交回話筒,從另一側下了臺。
顧宥缦支着下颚,注意力在開小差。
她是攝影師,擅長的不是站在聚光燈下侃侃而談,而是在臺下審視被觀察對象。
男人步态沉穩,溫和冷冽如高嶺之花,典型的阿爾法男,直鈎釣魚的典範。
最高級的獵手往往以獵物的姿态出現,不同于花花公子游戲人間的主動,他們得體而疏離,習慣于享受別人的愛慕與崇拜,不拒絕,不主動,也決不會輕易說愛。
如同冷青松,他們年輕而高貴,自負又自戀。
她打交道最多的也是這樣的精英階層。他們有一套細致的世界觀、價值觀,精致而挑剔,自我包裝苛求完滿,就像商圈裏精致的酒,無一不散發迷人魅力,又帶着矜貴的距離,但包裝下真實的味道,也許平平無奇,又可能還不如一瓶奶啤來得體貼而溫馨。
和這樣的男人最好保持距離,做朋友時的魅力遠勝于做戀人,一旦距離被拉近,他們精致利己的侵略性就會暴露無遺,要麽忍受他們的自戀與自大,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吞,要麽在難以忍受的磨合中落得一地雞毛,慘淡收場。
少女們被荷爾蒙吸引的春心萌動她能理解,但她篤定地想,她絕不會喜歡上這樣華而不實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