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去意
第83章 去意
岑青茗擰着眉将桌上的湯一飲而盡, 喝完後,吐着舌,苦着臉嫌棄道:“這什麽東西, 這麽難喝!”
旁邊的侍女忙跪地認錯:“實在對不住姑娘, 奴原本想着冬日讓小廚房熬點熱火的草藥湯驅驅姑娘寒意,是小的自作主張了。”
“诶,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啊。”
“是奴做錯了了,奴是該罰的。”
岑青茗見說不到一塊, 也不再解釋了:“算了算了, 你去和李元朗說一聲, 我這些都已經吃好了, 讓他現在帶我出去吧。”
那侍女應聲退了出去。
岑青茗看着桌上空空如也的幾碟菜, 嘆了口氣,也不知李元朗又在玩什麽花樣, 硬是讓她将這些都吃完了, 才能為寨子裏的兄弟送行。
不過好在他也沒提出什麽離譜的條件, 她随便順他一下意也無所謂。
岑青茗托着下巴思索, 李元朗反正放了翠翠和母親, 她當時被抓之前也已經安排好了她們的去路,等今日寨子裏那些人被放了之後, 也再沒什麽能束縛住她的手腳。
說什麽離不開他,岑青茗冷哼, 此事一了, 她肯定能跑。
——
京城的城樓上, 岑青茗披着雪白狐裘披風靠在城牆邊遠望。
李元朗看着她藏在狐毛內瑩白透亮的臉, 心中悵惘,養在京城這麽久了, 他每一餐都想盡了心思讓小廚房做她愛吃的東西,卻沒讓她長回一點肉。
不過,現在的岑青茗,比起之前的清秀,現在可以算得上是美人了。
岑青茗是自小在山裏長大的,風吹日曬的,雖然跟她娘一樣,比起常年在鄉野間勞作的,算得上是皮膚白皙,但她畢竟常年在外面奔波,膚色比起京城這些嬌豔在閨閣的小姐自然是不夠看的。
只是現在一日日将養下去,除了膚色變得透白之外,臉也有些長了開來,杏目瓊鼻,櫻桃小嘴,明明是溫婉窈窕美人之相,眉眼間卻自帶一股傲然英氣,再加上她日日保持的練武習慣,身段修長緊實,無一絲贅肉。
就算裹在這容易顯胖的毛團堆裏仍然清冷淡然的像傲骨梅霜。
李元朗瞧着岑青茗的側臉,看了許久,心裏小聲嘀咕:“怎麽都不見得長出一絲肉來。”
岑青茗一直兩眼不錯的看着城門口,她不是沒察覺到李元朗的視線,只是純粹懶得搭理他,現在聽他如此言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冷言:“呵,那倒比不上你,到了京城就又開始長膘了,看你這肥頭大圓臉的模樣。”
“我!”
李元朗被氣得啞口無言,他原本只是心內腹诽,誰知道看着岑青茗不小心漏了嘴,而就這麽一句這麽輕的低語,就被岑青茗抓到一頓嘲諷。
更何況他也并未變胖啊!
李元朗想起李圭前幾日對着他還一直滿眼憐惜地說他餓瘦了。
李元朗回京以後一直胃口不佳,臉上原本的書生少年氣因着臉上的輪廓分明而變成了青年勃發的英氣。
而因着地位愈高,不茍言笑之态,更是增加了幾分威肅,現在任誰看到他也不會想到他一年前的那個言笑晏晏的青蔥少年。
他這番脫去以往稚氣之感的上位之态更是吸引了不少閨閣少女,現在京裏他可以算得上是炙手可熱的佳婿良人。
要不是前兩日孫長邈帶來的那個少年,讓他想起了之前的自己,他也不會硬逼着自己每天吃下三碗飯!現在竟還被岑青茗拿來以此羞辱。
但才幾日功夫,他又能胖去哪裏 ?!
明明她以前最喜歡動手動腳扯着他的雙頰,那時他怒不可遏,煩不勝煩,現在她卻連看都不願看自己一眼。
李元朗抿緊了唇,未置一詞。
天,又冷了一些,空中洋洋灑灑飄起了雪,飄灑在城牆,飄灑在額首,飄灑在屋檐,飄灑在地上,激起一陣喧嚣,有人在抱怨出行不易,也有幼童在歡欣雀躍。
如此人間。
而此處,只剩靜谧。
此時,領隊的終于帶着聚義寨的人到了城門口,岑青茗眼神倏然一亮,提着裙擺就要下樓。
李元朗拉住她的袖子,阻止道:“青茗,你不能下去 。”
“為什麽?!”岑青茗急了,若是今日不能再見,下次她與他們就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她怕剛才那番話刺痛了李元朗,又找補道:“其實你沒那麽胖,我剛才說的是氣話,你就別和我見識了,讓我下去看他們一眼吧。”
若說岑青茗當賊匪的能力什麽最強,那絕對是見鬼說鬼話,見人說人話,忽悠死人不償命的本事。
李元朗扯着岑青茗的衣袖,抿唇堅持:“青茗,你不能現身于人前。”
“為什麽!”岑青茗怒道,但是轉瞬間她就想到了問題所在。
岑青茗盯着李元朗,蹙眉道:“你當真要一直困着我?”
只有這個原因了,要不然,一個已經離開京城的外放之人,怎麽能突然出現在衆人眼前。
李元朗不語。
“那你是當真要将我當成你的禁脔了是嗎!”岑青茗氣道:“這就是口口聲聲的喜歡?”
李元朗皺眉:“我怎麽會将你當成禁脔,你又怎麽将自己比作這種下賤之物!”
岑青茗冷哼:“有差別嗎?我現在是只能被困在你府上,出行做事都得你有同意才行,是與不是?”
“我有碰過你一下嗎,岑青茗?”李元朗雙眼泛紅,真被她這句話紮到了心裏:“除了離開我,有哪件事是我強迫你一定做的?!又有哪件事我沒有依你?!”
“就那麽一樁就夠了,要不然你還想要多少呢?李元朗,你到底在得意些什麽?”
李元朗深吸了口氣,轉頭看下城門口,冷聲道:“你要不要看,不要看幹脆我就帶你回去了。”
“你——”
岑青茗被他嗆聲,只能憋着氣看向城門口,隔着這麽遠的距離,岑青茗也能看得出他們的步履闌珊,想來在獄中罰的那幾仗也是下了狠力的。
岑青茗心中澀然,她從袖口處掏出前兩日李元朗給她的那瓶傷藥,遞給他,冷硬道:“你既說不會事事迫我,又說願意依我,那你就把這傷藥拿給他們。”
李元朗低頭一看就見到是那日他特意從孫長邈手中挖來的秘藥,他扯唇自嘲:“你倒是對他們都分外上心,可他們卻好似并不需要。”
“怎麽不需要!”岑青茗氣惱:“他們都被你打成那樣了!”
“岑青茗。”李元朗冷眼看他,嘴角含着嘲意:“你不是關心他們嗎,關心他們卻沒看出行走間的作假?還是你關心則亂,完全忽視了那些遺漏 ?”
岑青茗聽着他的意思,擰着眉,又重新落眼于他們足間,這樣看了一會,總算看出了一些名堂。
她也挨過板子,若是真的下了狠手,雖撐着勁仍能行動,但到底股間大腿熱辣刺痛,嚴重的時候甚至有摧骨之感,當時她下了刑後,雖硬撐着走了不少路,但也忍不住股間戰戰。
而城門樓下的他們,很多都只是腳下樣子,大腿行動間似是分外輕松,唬住外行人倒是沒什麽問題。
不過還有那出格的,壁如二猛,一下看着左腳痛,一下看着右腳痛,再之後甚至扶起了腰,足下卻健步如飛,被身旁人一扯就恢複了瘸腿的動作,一眼看去就是明顯的作假,片刻後就被柱子楊起那些人掩在了當中。
岑青茗看着寨中這些人也是吶吶無言,他們看着倒是比她還要好些,虧得她一直擔心他們。
李元朗聲音此刻冷的像冰,輕飄飄道:“我并沒有對他們下狠手,上刑也不過是做個樣子,岑青茗,我這也算得上是徇私枉法了吧?跟你口中的貪官污吏也沒什麽差別,今日之後,我也會自請仗罰。”
李元朗直視她的眼睛,似是要看到她心裏,說的話卻字字帶刺:“我這樣,你滿意嗎?”
岑青茗一時沒有作聲。
此刻冷風呼嘯,李元朗只覺城門樓上的風果然更大些,更覺心中薄涼。
雪花散落在二人頭頂,而旁邊的侍衛看着卻覺二人真似神仙眷侶,一對璧人在白頭。
岑青茗知道自己錯怪了他,卻也不好拉下臉來求他原諒,也只冷硬道:“那我替你擔了責罰便是。”
“不用,怎麽能麻煩你呢,我會去向上峰告罪,自罰的。”
岑青茗沉默。
他們兩人,總是一個在随意誤解,一個在冷意解釋,如此往複,循環不止。
他累了,她也厭了。
岑青茗想,還是得早日離開,只有離開,兩人才能方得解脫。
正在此時,李元朗的手下的人說有要事來報,李圭忙将他放行,讓他到了李元朗面前。
李圭悄悄擡頭看着大人和岑姑娘,岑姑娘肉眼可見的不甚自在,而大人被手下附耳在側,聽着要事,一臉冷肅。
他剛才一直就在兩人身旁,眼看着他們吵了又吵,又歸于平靜,一時不知是說大人太有手段還是岑姑娘脾氣太過火爆。
不過這段時日,大人實在辛苦,除了應付岑姑娘以外,朝中也有事情一堆,忙的焦頭爛額。
何老大概是鐵了心要讓大人服軟,雖明面上并未撕破臉面,但朝中各事上卻給大人使了不少絆子,這幾日,大人幾乎夜夜宿在書房,掌燈到了半夜。
大人臉上也日漸消瘦了下去,偏生還不好好吃飯,岑姑娘剛說的那番話,可真是誅心,等會回去,大人應當又不吃飯了。
李圭嘆道,今日手下之人突然來此,八九不離十也是何老搞事,這今日又不知何時能用上飯呢。
李元朗聽完來人的話,點了點頭,轉身對岑青茗道:“我手上還有點事,就先行離去了。”
他看了眼城門口走得差不多了的人群,垂眸看她:“你若還要在這待一會也沒關系,等會我讓人陪你回去。”
岑青茗搖頭,最後往城門口看了一眼,也準備回府了,反正李元朗所說的找人陪她,也是衛風,她現下打不過他,就算要跑也得在李府策劃好後路再走,沒必要在這吹冷風。
李元朗點頭,讓李圭和衛風陪着她先回去了,随後便趕去了何府。
——
何啓簡這段時日以來就一直扣着李元朗手中的公務,他若要行這件事,那他便偏生不讓他做。
除此之外,原本與他交好奉承他的官人也都對他冷眼相待,他手上原本的大案要事也變成了瑣事和無解之案,擺明了心思是想要在刑部架空他。
李元朗倒也安之若素,能做的不能做的他都做了,不能幹的,他也幹脆置之不管。
何啓簡原本因着筠兒的話想拿下他,他也想知道李元朗這如此膽大包天的混賬到底有什麽膽子來跟他忤逆他的想法。
若是只有景元帝,那可不能怨他小瞧了他。
他到底要讓李元朗長長記性,讓他知道誰為他取名鋪路,誰扶着他踏上這青雲梯。
只是原本計劃都是妥當的,李元朗也确實沒法招架他的手段,面上雖仍一如往常,但衆人都知道他的艱難。
沒想到這幾日功夫下來,李元朗卻變得激進起來,也不知是何人助他,那些原本何啓簡想讓他做不成事,李元朗竟都辦成了,而原本與李元朗不甚交往的人,卻又對他畢恭畢敬,甚至刑部尚書黎康那厮居然也公然站到了他那處。
何啓簡心中嘔的吐血,他竟沒想到,這頭雛鷹早在不知何時就把利爪伸到了外面。
今日何啓簡來找他,也是想探探他的口風,看看他敢不敢再獨自前來。
——
今日是陳秋刈來給李元朗領路的,想早兩日前,陳秋刈還在對着李元朗嘲笑不止,他就想給自己一耳光。
那時陳秋刈奚落他,言辭極其過分,甚至還歪解了何老的意思去警告李元朗。
他說:“李大人這富貴路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頭,若是當主子的不想讓他腳底下的那塊墊腳石再硌着他的腳,也不知道那石頭還能不能沾得貴人的一絲貴氣,畢竟何老說‘有些東西,就是天生沒有骨頭,找不着家的。’”
李元朗當時朝他微笑:“我若是塊石頭,那也能打得某些人滿頭開花,陳秋刈,你可得小心啊。”
……
思緒回頭,陳秋刈看着李元朗讪笑:“李大人,當時玩笑當不得真,我也是一時逞着口舌之快,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吧。”
他昨日可被家中父母打得慘烈,他父親甚至還請了家法,那麽長一條牛皮鞭呢,打得他身上皮開肉綻的,現下身上還是斑斑傷痕。
原本定好的婚事也告了吹,本來還算有點油水的職務也被降了級,還要被家中父母親族責罰,陳秋刈心中流淚,他都不知道怎麽過來的!
只是因他之過,還影響了他爹的職務,他爹一屁股把他踢來何府,陳秋刈從早坐到了現在,可何老又一直不見自己。
吃了閉門羹的陳秋刈走投無門,只得回去,卻沒想到,到了門口就遇到了李元朗。
他一路殷勤地為李元朗帶路,時不時就賣點慘,指望李元朗消氣能放了他,陳秋刈苦着臉:“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一直以來都太過針對大人了,但我其實今年才十九,年紀不大對不對,我都還未及弱冠,人都有第一次的,大人您就可憐可憐我,原諒——大人,您走錯了,中堂該走那條路,您這方向是何老的房間。”
“我走的就是這條路。”李元朗冷臉,聽着他一路聒噪的話,已是頗為不耐:“陳秋刈,你說再多也沒有用,你自己犯的錯,就得你自己擔,若那些責罰有所不實,那便上訴,當然,可別越訴罪越多。”
“哦,還有,雖論年紀來說,我長你幼,但從相貌來看,陳秋刈,你長得可比我顯老許多,若我們當中有個十九,旁人怎麽猜不到是你吧?”
說完最後這句話,李元朗便轉身離開了。
陳秋刈愣愣聽完,氣得跳腳。
怎麽會有這種人!不高擡貴手也就算了,居然冷着臉說自己長的嫩,他到底哪來的臉!
只是陳秋刈忍不住心裏扒算,他到底還有哪些罪責要被責罰啊!
——
岑青茗回了府裏,找到了那封李圭摘抄了李元朗奏章的信,是當時李元朗上奏說她劫官糧的事。
當時李圭拿給她的時候,岑青茗滿臉不耐,一堆文绉绉的話看得人頭疼,李圭卻獻寶似的給她,說這都是他家大人情誼所煉之筆墨。
她懶得瞧,李圭便念給她聽。
李圭念完,還翻譯給她聽,那信洋洋灑灑一大堆,李圭說,李元朗這奏折一直都在肯定她的努力,還将那些過錯攬到了他身上。
然後又說李元朗見到她雖為匪賊,卻将劫回來的那些糧食又毫無保留地送了出去,也有被大義感動。
李圭當時省去了一些李元朗對聖上的溢美之詞,還有一些扯謊之語。
這樣通篇看下來,李元朗卻真的都在誇着岑青茗,李圭當時說完,就眼巴巴地瞅着她。
岑青茗心下好笑,難道他還想着她能誇李元朗一句或者覺得她能被李元朗感動?
李圭當然是這麽想的。
卻沒想到,岑青茗當時聽完,直接嗤道:“這不給自己臉上貼金嗎?”
震得李圭大惑不解。
他大概沒有想到,岑青茗是如此油鹽不進的一個姑娘。
此時,岑青茗手裏捏着那張紙,一字一句看着那些話,心中情緒萬千,她将那信紙折的四四方方,偷偷藏在整理起來的小包袱裏。
當個紀念吧,她如是想,他們兩人這段感情,就像是這張信紙般無足輕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