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當心
第67章 當心
“他興心兒緊咽咽嗚着咱香肩, 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兒周旋……”
樓下語聲嘈切,戲臺上上演着悲歡離合,不時便傳來一陣喝彩聲。
李元朗就坐在戲苑二層包間聽着那靡靡之音, 手上還跟着樓下的調子一下一下敲在桌木之上, 餘光卻望着另一側窗外的如織行人,不知在想些什麽。
門口處突然傳來一陣輕響, 随後廂門就被打開。
李圭緊了幾步走到李元朗身旁,俯下/身輕聲道:“宮裏傳出消息, 汪全勝前兩日已在宮中暴斃。”
李元朗合着曲調的手一頓, 不可置信道:“死了?”
看當日景元帝的樣子, 他還以為, 聖上會将這閹人保下。
“是死了, 聽說是夜間突感風寒,高熱不止, 加上年紀又大, 就沒挺過去, 宮人合力将他埋了。”
李元朗托着頭垂眸輕笑:“沒想到。”
真是沒想到, 汪全勝就這樣輕飄飄也被棄了, 畢竟跟在聖上身邊幾十載,他原本以為得費好大一番功夫才能除掉他, 現在這樣,不費吹灰之力, 倒好似有些空虛惆悵。
但不管怎麽說, 人都沒了, 事也斷了。
你看, 這草根即使爬到天階不仍然還是草根嗎
可是,梁奇正, 你的代價是什麽呢?
李圭看李元朗陷入沉思,等他回過神來才繼續道:“還有,剛才劉夫子已經編好了詞,大人,您看下有沒有問題,若無問題坊主過兩日就安排去編曲,等到下月基本就可以正式上臺了。”
李元朗将李圭拿來的詞一目十行掃了一遍,點頭還給李圭:“就按這個辦吧,這劉夫子還是有些真材實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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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圭道了聲好,将那紙張折于懷中,便重新關門出去了。
行走在這木質古香的戲苑樓道中,李圭不禁想起前幾日跟着陳道然一道到京的劉夫子還有木子等人,李圭沒想到李元朗将他們全帶來了,而且全是為了岑青茗。
他想起那紙張上寫滿了溢美之詞的語句,還有李元朗先前提點的那故事情節,若他不是局中之人,怕是當真以為那岑青茗是天上衆仙為了解決地上苦難百姓才化身的正義山匪了。
李圭抓着腦袋百思不得其解,正義和山匪,這到底是怎麽挂的上鈎的?
李圭想不明白,只得護着懷中那懷中紙張,步履匆匆,走向了那坊主院中。
——
五日後,鄭汪垚和齊豐被安排在菜市場斬首。
這行刑速度,可以說是開朝以來最快的了。
大概也是怕這低劣小官再去随意攀咬,污了這些京官的清白名聲,給他們定罪的流程都是順暢無比,每個人都在推波助瀾。
彼時,李元朗正帶着岑青茗混跡在人群之中。
岑青茗也沒想到她在牢裏這一段時間,鄭汪垚都竟然認罪伏法了了,更沒想到,李元朗居然還能将她帶出來觀刑。
岑青茗側頭看他:“為什麽帶我過來?”
李元朗望向刑場,輕聲道:“看看吧,解解氣,這人就只有一個頭,以後你要再想看可就見不到了。”
岑青茗啞口無言。
等岑青茗再擡頭看向刑臺,李元朗就在一旁側目窺看她的神情。
開心一點吧,他想,最起碼,想到我的時候也會覺得是有些幸事的。
刑場上那兩人的掙紮嗚咽聲太過刺耳,李元朗不自覺望向他們。
此刻他們一身潦草,哭噎不止的模樣哪有他們當日在豐榮縣和清風縣時的嚣張模樣。
李元朗想起,前些日子從鄭汪垚口中逼出來的口供。
他沒想到鄭汪垚和汪全勝居然是這層關系,更沒想到汪全勝居然能這麽随意認下了這樣一個父不詳的人,還真能将他當做是自己的兒子。
鄭汪垚索求無度,汪全勝縱容溺愛,他可能還以為這是對他的疼愛,卻沒想到徹底敗壞了他的性子,鄭汪垚能到如今這一般地步,汪全勝可以說是功不可沒。
也不知此時跪在刑場上淚水糊面的鄭汪垚可曾後悔過攀上這門富貴。
劊子手刀快,還沒等衆人反應之際,齊豐尚還惴惴不安的頭顱臉面便已經掉落在了鄭汪垚旁邊。
鄭汪垚惡事做遍,但真等到了審判自己的這一天,他看着齊豐那還帶着不可置信的頭顱滾到了自己身邊,忍不住驚叫出聲,他在地上劇烈掙紮,捂嘴巾從他口中掉落出來,鄭汪垚雙手被縛,躺在在地上匍匐着大喊“爹”。
但誰又能理他呢,汪全勝早已不在人世,他這個一路被扶植起來的惡果也該早些消失了。
刑場底下的衆人忍不住啧啧稱奇,這樣一個中年官員,在刑場上哭喊着叫爹的景象也是見所未見。
岑青茗就看着那往日跋扈不可一世的地頭蛇現在只着單衣跪在刑場涕淚橫流,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人 ,做了這麽多惡事,居然也會怕的?
那劊子手很是痛恨這番增加他下手難度的罪犯,伸出遒勁的臂膀将鄭汪垚從地上拖了起來,那粗繩勒住了鄭汪垚的脖子,他啞着嗓子還未喊叫出來之際,劊子手一手刀落,再無聲息。
岑青茗就看着那鄭汪垚痛泣,再看着他驚恐,最後那奴役橫行豐榮縣幾十年的惡官就這樣被斬首在劊子手下。
猙獰面目的頭顱從刑臺滾到邊沿,膽小但好奇的百姓紛紛退後一步驚叫出聲。
那豁口碗大般的傷疤顯露在衆人面前,岑青茗看着他的死狀,輕聲道:“便宜他了。”
李元朗沒有出聲,此時他看着人群周邊,那一閃而過的身形,扯了扯岑青茗的袖子。
——
行刑路旁的河堤處。。
陳道然立在上面,背着手一動未動。
“枉叔。”
岑青茗站在他身後輕聲道。
陳道然身軀一震,愣了一會才轉過身來,他看着岑青茗半晌未語。
兩人相對,就在這形形色色的人群旁呆呆站着,直到有一人撞上岑青茗,看着他們兩人這般模樣,低啐了一句礙手礙腳,陳道然才恍過神來帶着岑青茗離開。
陳道然不知從何說起,澀聲道: “寨主,你和你娘,還有寨中兄弟,他們都還好嗎?”
岑青茗默了一會才道:“枉叔,你還叫我寨主呢?”
“世間已經沒有聚義寨了。”
岑青茗想過很多次再遇見陳枉時的場景,那時候她可能會痛斥,也可能是質問,或者将他暴打一頓,可真站到他面前,岑青茗又不知該如何動作了。
這個人,對她而言,亦師亦父,那些悉心教導的歲月不似作假。
她只是也有些感慨,她和寨子裏的這些人終究比不上往事舊人的分量。
不過,這也是必然的,在她聽聞過他曾經的血海深仇。
“我……”陳道然啞口無言,半晌才道:“是我的錯,青茗,是我為了一己私欲才害得寨子淪落至此,我沒什麽好解釋的,你要殺要剮,要打要罵,我都悉聽尊便。”
“對,你是為了一己私欲,枉叔,我恨你,但我也不得不承認,若是沒有你聚義寨撐不到那個時候,你教我習字斷文,又帶我辦認人心,你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更多的活法,我與母親不和,都是您在旁邊幫我解惑聽我抱怨,我從心底感謝您,但是你千不該萬不該都不該将寨子裏的人抛于腦後。”
“我不是在意什麽聚義寨的存亡,這寨子地址畢竟只是一件死物,我只是想,但凡你能提點一些人,就算不是為了我,那些寨子中的這些兄弟怎麽會被關在牢獄裏直到今天。”
“青茗。”陳道然啞聲道:“是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聚義寨裏的所有人,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或是你想要我去做什麽,我都絕無二話,陳道然這條命雖是都可以給你。”
陳道然,岑青茗此刻才從他嘴裏聽到他真正的名字,她又想起了李元朗跟她說過枉叔過往,心裏一時間思緒翻飛。
誰不苦呢,因為鄭汪垚造的孽,誰不是就此改變一生呢。
但枉叔确實命運多艱,苦難無言。
岑青茗苦笑道:“枉叔,我要你的命做甚麽?”
岑青茗背過身看着此刻他們身旁這條映在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從未走出過豐榮縣的那座大山。
但此刻,她從豐榮縣到這裏,行路了千百餘裏,看過了世間繁華,也見過了浮生若夢,見過魏巍高山,也看過清澈水流,她忽然恍悟,人生漫長,她也不該困囿于一方郁郁,她想勸陳道然也去看看這世間的大好面貌。
也為自己好好掙個新的活法。
岑青茗嘆了一口氣,輕聲道:“枉叔,你若真想回報于我,不若就看看這時間模樣吧,往日之事不可追,枉叔就當重獲一世,一切向前看吧?”
陳道然有些驚訝:“這倒不似你脾氣說出來的話。”
岑青茗好笑:“我的脾氣應當說什麽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看着陳道然似乎有些贊同的模樣,岑青茗勾了勾唇角,輕聲道:“可是你是枉叔啊。”
陳道然心大恸:“我……”
我又何德何能?落入今日結果已是咎由自取,卻仍然有人告訴自己這并不全是自己的錯,他活這輩子,已是足夠了。
“青茗,枉叔所做都是我之所願,你不必擔心,只是李元朗之人不算可信,他年少得志,對于人心已是領略頗深,至于今日如何玩弄人心更是爐火純青,青茗你得為自己多加考慮。”
陳道然沒有問她為何突現此地,卻是勸言小心李元朗。
岑青茗抿唇:“我曉得。”
“那就好。”
兩人相顧,再無它話,這番見面,應當也是此生最後一次。
陳道然看着岑青茗離去的背影,勾唇輕笑道:“重明兄,愚弟已無牽挂,既然陳冤得雪,清譽已存,我與我之家人,都已是重見晴空。”
陳道然看向那碧波盎然的湖面,淡聲道:“今日我便來陪你了。”
等岑青茗走回了李元朗的客棧,卻聽見京錦河邊有人落水,當場溺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