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倘若
第65章 倘若
已是深夜, 沈府燈籠高懸,透着躍動的燭光,灑在石道之上, 來領路的下人提着巡夜燈照在身前, 側頭瞄了一眼身旁神清骨秀的李元朗,腦內心思飛轉:小姐心悅這李大人, 而今日聽說李大人在朝中攪弄風雲,風頭正盛, 老爺怕是對這位門下弟子也十分滿意, 想來他們府中馬上就要成全一樁好事了。
這樣想着, 下人頭低得更低了, 行動間更加恭敬地迎着李元朗進了何啓簡院裏。
時辰已經不早了, 本來這個點何啓簡早該睡了,但他等到了現在, 就是知道李元朗一定回來。
何啓簡靠在紫檀扇面管帽椅上昏昏欲睡, 林平站在一旁随伺。
門外傳來下人的通報聲, 何啓簡睜開眼, 眼裏雖有些年老人特有的渾濁黯淡, 卻仍是一派清明精幹之态,他啞着嗓子喊了聲“進”, 林平将他扶了起來。
門吱呀一聲推開,李元朗踏步進來, 随從的那人恭順地帶好門退了下去。
何啓簡由林平攙着, 上前幾步, 他看着披星戴月而來的李元朗有些淚眼婆娑, 喟嘆道:“元朗,我竟不知你遭了這許多罪。“
李元朗換過林平的手, 攙着何啓簡走回座位,安慰道:“老師謬論了,若不是老師,元朗怎麽會到了今日這個位置,學生還得多謝老師栽培。”
何啓簡擺手:“你怎能這般想法,沒有我,你自己也必有一番造化,元朗,你放心吧,鄭汪垚這幫人是逃不掉的了,至少,鄭汪垚是死罪難逃了。”
李元朗明白何啓簡的意思,鄭汪垚能死,但其他人,怕是難以追責,別說是梁奇正,就連聖上身邊的汪全勝怕是都難以處刑,今日在那大殿之上,有眼睛的人都應該看出了鄭汪垚和汪全勝關系匪淺,但聖上會殿結束之後,也只做無視,還特地支開了汪全勝,想要保全之意已是現于明面了。
“不過也不一定。”何啓簡已被攙到座位之上,看着剛落座的李元朗突然開口:“今日聖上不是留你下來議事嗎?怕是也有些想法想要與你商讨的,卻不知,聖上到底是有何打算的。”
李元朗回得誠懇:“聖上直言,我一路過來之辛苦,但是我這一路,有聖上有良師,又怎會自怨自艾,元朗的日子已比許多人好了不少,還是得多感謝恩師才是。”
李元朗來此就是為了解釋這個,聖上特意點名讓他留下來與他話敘,擺明心思就是想要拉攏與他,何啓簡看着豈能有不多思之理。
“那就好,你父的冤屈是朝廷之責,聖上也是為了體恤後人,你也莫要多慮了。”
師徒二人就在這些試探中揣測着各自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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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商論後,何啓簡不知怎麽提到了聚義寨身上。
“我記得你說,那個聚義寨匪首救了你的性命,我前幾日才知她竟是個女子。”何啓簡打量着李元朗的神情:“我怎麽聽說,你們之前還差點成親?”
李元朗舉盞的手一頓,看着何啓簡,心裏幾番思量,再開口,便是一道諷意:“确實,這女匪首好似沒見過男人,将我救了回去,卻沒想到留我下來是想迫我做壓寨贅婿,學生自然不從,便是幾番向外傳遞了消息,這才成功脫逃也才能把他們一舉拿下。”
“倒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何啓簡嘆道:“你能将這山匪拿下也是不易,我聽說這山匪盤踞在那已有數十年,哦,對了,你父親之死當年是說被聚義寨害的吧?那年還去派人清剿過,沒想到過了這許多年,他們竟又在那生根了。”
“是啊,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匪徒總似無窮無盡,不過這次,學生已将他們都帶回了刑牢,這些人也應當消停些了。”李元朗咬牙道:“不過可惜,這些人倒是沒犯下什麽滔天大罪,學生在牢裏審了一些,大多犯下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除了那時他們下放的官糧。”
說完,有些憂慮道:“老師,官糧一事上次啓奏之後聖上就未再言及,我也不知聖上所思,就怕……”
未經上奏,私自協同匪賊将偷盜的糧随意送人,雖說也是為了百姓,也是為了赈災,但無章程,無記錄,到底不是小事。
何啓簡盯着李元朗的神情,看他眼神發冷,似乎真的是讨厭極了那些山匪,而之後的言辭又确實在為那官糧之事而憂心。
何啓簡略放下了心:“怎麽,你現在擔憂了?之前不還跪在金殿一臉無所畏懼嗎?”
李元朗擺手:“老師您就別笑話我了。”
何啓簡笑嘆:“現在朝中上下都流傳着你的那篇賦論,言辭懇切,情真意摯,聖上不會對你多責怪的,更何況鄭汪垚和齊豐做的孽,這官糧不落在他們手中才是好事,”
李元朗聽罷此話,又有些惋惜道:“那這聚義寨裏面的匪徒,罪名卻沒幾個實在的,學生耗費這麽多時間去剿匪,倒是忙了個空。”
何啓簡搖頭:“怎麽會是空呢,那些人不過都是些添頭,最大的那條魚都已經被你捏在手裏了。”
話落,師徒相視一笑。
燭火高照,何啓簡看着李元朗淺笑的樣子,鄭重道:“元朗,我也不拐彎抹角了,你對筠兒是什麽想法。”
李元朗沉思良久才言:“我只将她當做我的妹妹。”
“妹妹?”何啓簡笑了:“你再過幾年就會發現,情啊愛啊,這些東西都是虛無缥缈的,但手裏的東西都是切切實實的,筠兒對你有情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對筠兒,我也不求你對她有什麽愛不愛的,但我信你能照顧好她,只要你能對她好,能擔起這個責,這何府以後也大可以是你的。”
他這幾日身體有所好轉,但誰知道呢,這日子能活到什麽時候,他也得早點為筠兒打算。
——
梁奇正果然沒有被大力責罰,事情查到崔易身上基本就止步了,但他的确是元氣大傷,一直閉府不出,畢竟崔易也算是他手底下的人,做了個管教不嚴,不識人心之罪。
聽說是皇後在聖上門口跪了大半夜才平息的。
李元朗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刑獄裏,聞言扯唇冷笑,果然如預料一般,畢竟是皇後的母家,聖上不會去動他的根基,或者說,聖上手中權勢還不足以讓他去徹底毀掉梁奇正。
也幸好,他沒有将岑青茗暴露于人前,至少,她的安危與他幹系不大。
現下,梁奇正和汪全勝都雖都勢弱,但誰知道他們能幹出什麽狗急跳牆的事,李元朗這樣想着又吩咐身後的李圭去派人盯着梁奇正,鄭汪垚到底在宮裏,也算是廢了。
門口傳來幾聲輕響,獄卒帶着岑青茗到了門口,聽見裏面應門聲開了門,垂頭将岑青茗推到屋內又帶上門走了,從頭到尾,一眼未擡頭。
岑青茗看着屋內的李元朗,默不作聲地走了進來。
這間房大概也是做審訊用的,牆面挂着大大小小沾着血跡的刑具,有些時日久了,已經有些幹涸,在上面凝成了一道黑色的污漬,看着分外可怖。
李元朗端坐在這唯一的一張黑色簡桌旁泡茶煮茗。
茶香幽幽萦繞在這刑房之間,倒也驅散了一絲森嚴意味。
李元朗看向她,伸出兩指将手裏剛沏好的茶盞平移到他對面的位置。
兩人眼神相對,岑青茗抿了抿唇,她拉開他對面的條凳坐了下來。
自那日在刑獄裏她讓他去查下他爹的死因,他們已經有些時日未見了。
她看不透他,也無從下手揣度他。
但她在牢房裏面也想了很多,如果李元朗因為這件事情恨她,這也無可厚非,畢竟是生父之死,他沒法接受這也正常,她現下只是想勸他再去翻查下案件。
那年她雖小,并不怎麽記事,但也隐約能憶起當時的慘狀,更何況聚義寨之後的十幾年時間都被籠罩在那次清剿之下。她不信沒有疑點,在鄭汪垚管轄的地界發生什麽事都不足為怪吧,但她根本接觸不到案宗,她只能靠李元朗。
岑青茗沉思間撫摸着杯沿,清茶的熱意透過杯壁燙到了她指上,讓她靈臺一片清明,她想,她得穩住李元朗,好歹不能讓他像上次那樣拂袖而去。
這樣想着,岑青茗不自覺看向了他。
李元朗卻并未看她,确切地說,他在看她指尖紅印。
李元朗手掌微動,但到底停下了,垂着頭輕聲道:“小心燙,放一會再喝吧。”
岑青茗沒有作聲,她在想要用什麽說辭開口。
而對面的李元朗同樣也在琢磨怎麽開口,這是他們兩人第一次這麽平心靜氣坐在一塊——在她知道他身份後。
可是,這番景象,馬上也要消失不見。
李元朗微擡起頭,偷偷窺探她,她眉心微蹙,似在憂慮什麽煩心之事。
他想将她眉心皺痕抹除,卻也不敢上手,此刻她靜坐在他面前,李元朗心中苦笑,她以往不會這般好脾氣的,她總是肆意的,張揚的,這場恩怨到底糾葛了他和她。
煩惱什麽呢,不過是那些寨子裏無關緊要的人,還有她的母親,她的姐妹。
他既想要她多有憂思,把柄在手,又不忍讓她思慮過甚,煩擾心胸。
心中繁思千萬,李元朗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
“岑青茗。”李元朗喚着她的名字,繞在唇間缱绻多情。
她擡起頭撞進他的眼裏,不解其意,總覺得,這混賬,好像更奇怪了一些。
“你上次說,讓我去查下我父親的案子,我去查了。”
“怎麽說?”岑青茗看着他,心裏一時有些七上八下,雖覺得父親不該辦下這般蠢事,但她仍是有些緊張,那年招進寨子的人太多了,萬一有人陽奉陰違,再栽贓到父親名下,也未有知,這樣的話,她又該如何作證……
“如果說,那案件并未作假,你爹确實就是殺我父親的兇手呢。”
李元朗不錯眼地看着她,不願遺漏一絲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