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陌路
第64章 陌路
南書房的人都散了, 此刻,殿內只留下了李元朗一人。
景元帝靠在禦案之上,看着這個從寒門出身一路爬上來的權臣。
李元朗的官不算大, 但在他這個年紀能坐上這個位置的卻寥寥無幾, 尤其握有實權,且能在何啓簡手下有一席之地的。
他是個可用之人。
從李元朗這次從外回京後的舉動更是印證了這一點, 他有膽識,有心計, 梁奇正那頭狐貍也被他繞得團團轉, 此刻怕是在府裏大動肝火, 一想到這, 景元帝怕是都要笑出聲來, 這頭狐貍剛開始在他與他商議共鬥何啓簡之時,說得天花亂墜, 講得信誓旦旦, 後來他迎娶了他女兒, 奉上了後位, 又許他相位, 卻沒想到一招奪權,他竟當真以相爺自居。
呵, 倒是真變成了個賣女求榮的,梁國舅, 這稱號實在襯配他, 景元帝當時想, 這樣也行, 就讓梁奇正和何啓簡互鬥,他就算再不得權, 也還是大雲最尊貴的皇帝,他們還沒人敢明面上爬在自己的頭上。
只是他手裏到底人少,就算梁奇正再翻不出什麽花樣,何啓簡又已年事已高,但李元朗卻正當年少,景元帝看着李元朗上下打量,這樣一個孤臣,無根基,無底蘊,無親族,何啓簡找了這樣一個人将這朝廷的一灘渾水攪弄起來真是再好不過,而他若是能拉攏于他,那這朝中衆臣他不都得掌于其手。
景元帝這樣想着,便搖頭在禦案上嘆道:“朕沒想到我這皇帝做的如此失敗,身邊竟連一位可信可用之人都沒有,李卿,如果你是朕,你會怎麽做?”
李元朗低頭淡聲道: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滿朝文武也都是您的子民,子民于君又何敢有欺瞞之意,聖上多慮了。”
景元帝呵笑:“李元朗,你這話說的可是和你老師說的一字不差啊。”
“這本就是事實罷了。”
“但不論如何,朕為君而言,身邊可親近信賴之人實在甚少。”景元帝看起來頗為悵惘:“若李卿不嫌棄,私下你我也不必以君臣相稱,你這些年不容易,一直以來都聽說你父母早逝,卻沒想到竟是這般緣由,是朕的錯,若朕早些能看清那些人的真面目,又豈能讓元朗落入這般境地,也能讓朝中少失去一位股肱大臣。”
李元朗垂着頭,面上毫無情緒,心裏卻有些厭煩,這裏的每個人都在做戲,連這九五之尊的皇帝為了權勢竟也願意低頭來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言辭。
可這就在不久之前,這裏卻還站着一位九死一生濟世愛民的良臣。
“元朗怎會嫌棄,只是禮不可廢,聖上終究是聖上,臣子終究只是臣子,元朗這一生,也是托聖上之福,才能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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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帝又是一番籲嘆慰問,幾番拉扯,見這人竟是連一絲口風都不露,景元帝面上不顯,還讓李元朗好生回去歇息調養,但等他走後,卻沉下了眼,眼神晦暗,此子,也是頗為棘手。
李元朗當然知道景元帝想要什麽,可他卻覺得好生無趣。
景元帝權微,只是位尊,此刻他覺得自己之後大權在握,便來與他做戲,但他其實并無奪權之意,不管是梁奇正、聖上亦或是何啓簡,他都無所謂,這朝堂之上,哪有一方徹底的幹淨,不過是利益趨之,權勢誘人罷了。
如果他未攀上何啓簡,可能會像沈遠一般做個獨行的直臣,但也說不好,李元朗嗤笑,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無欲無求,清廉克己的連清官不是也沒逃過權欲的熏陶嗎,李元朗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他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何理由,能說出那個無愧于心!
李元朗踏出南書房的時候,卻正碰見荀玮過來。
按禮,按職位,荀玮都不該在這內殿之中。
曾經好友,迎面相對,此時卻相顧無言,只是擦肩而過。
——
李元朗帶着人沖入沈遠家中時,沈遠正準備食用晚飯,他執著吃着桌上的兩菜一湯,看見李元朗也無絲毫慌亂,只是讓他妻子再添一雙碗筷,叫李元朗坐下來一起用飯。
沈遠媳婦看着這些闖入家門的官差竟然也只是嘆了口氣,一副認命模樣,按着沈遠的吩咐給李元朗添了餐具,然後離開了。
李元朗沒有客氣,他讓那些官兵站到了門外,自己在這一張長凳上坐下了。
京裏寸土寸金,沈遠家中沒這麽多錢,他官職又不高,租住的是一間二進的宅院,李元朗讓那些官兵出去,院子便幾乎站滿了人,帶這麽多人來搜查這間小宅,到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可李元朗絲毫沒覺得自己誇張,他只是覺得好笑,沈遠夫妻二人如此平靜看着他帶人進來,怕是對今日早已預料,但這個人卻一直在外人面前裝成一副清正剛潔的樣子,如今住在這偏遠簡宅,誰又能知道他背後藏着哪些肮髒龌龊。
只是心裏再多起伏面上李元朗仍是一派淡然之态,他陪着沈遠靜靜地用了這一頓飯。
沈遠胃口不佳,吃了一些便放下筷子,然後看着李元朗吃,李元朗也沒跟他客氣,将這桌上的小菜豆腐都吃了個幹淨。
飯畢,李元朗撂下筷子,虛望着桌上的空碟擦了擦嘴,平靜道:“沈大人應當知道我來的目的了吧?”
明明是做錯事的人,沈遠卻一臉雲淡風輕,點頭道:“自然是知道的,從你問我的那天開始我就知道會有今日。”
“那你為什麽騙我?”李元朗直視着沈遠妄圖看出他的一絲虛心:“沈遠,你何來的問心無愧。”
沈遠避開他視線,低聲道:“你信嗎?李謙,我只做過那一次假 。”
“你覺得我會信?”
沈遠苦笑道:“你不信我是應該的,我做這事的時候就天天在想,若有今日,會是什麽情形,可真到了今日,我居然覺得解脫了。”
“你解脫了,我卻難安,沈遠,你怎麽有臉一直用這幅道貌岸然的模樣以清官自居,若你但凡有一絲你裝樣的志氣傲骨,我怎會……”
千般思緒纏繞心頭,李元朗一時哽住,若沈遠堅持到底,那他的父親冤情怎會至今,他的母親又何必自苦,鄭汪垚又如何能逍遙法外,還有,還有他和岑青茗又怎會落入今日這般境地。
“我可從未以清官自居。”沈遠低頭喃喃,不過再擡起頭看着李元朗諷道:“都是同朝為官之人,本就是個戲苑,端看的就是你方唱罷我上場我登場而已,怎麽李大人還當真了呢。“
說完他又笑了起來:“說起來李大人做起戲來也是當仁不讓吧,你當時做編修之際,清儒雅柔,院中誰不稱你脾性最佳,任誰能想得到你今日能坐上這個位置,有這般行事,李謙,你明明極厭惡那些酸儒書生之氣,但你卻學得比誰都好,比誰都精于此道,難得我還能比得上您嗎?”
聽着他的這番控訴,李元朗扯了下唇,沈遠這話倒是與岑青茗說得如出一致,是,他就是這般為人,這是他最讨厭的書生意氣,卻也是他最能輕易玩轉的東西。
何啓簡那些手下的儒生不都是這樣,他們沒什麽能力,沒什麽作為,卻頭頭是道,不占主次,沒有因果,無謂結局,只看是非曲折,只論孔孟之道,他不就是因為這些所以被人攻讦的嗎
可是,所有人都能罵他,唯有他沈遠,他不能。
李元朗嘴角的弧度越發大,嘲道:“倒也是,可我沒沈大人這般厚顏無恥,居然能在受害人面前一身正氣,看來,還是我甘拜下風了。”
“可惜人人都道我心思深沉,但最初我卻以你作為我為官之道,想想真是可笑。”
沈遠垂頭,袖擺垂于桌下掩住了攥拳的手。
“李謙,你不必擺出這幅自怨自艾模樣,是,我是對不起你,但你若坐上我這位置,你并不一定能做的比我更好。”沈遠有些忍将不住:“誰不想被百姓歌頌,受後人敬仰,但你身在局中,那就由不得你,尤其是我身後還有一大家子,我不是一個人。”
他寒窗十幾載,終于高中,揚眉吐氣,族人添光,這個時候誰都是你的親族,誰都是你的好友,他尚還有餘力自控,但沒有他,還有他的妻子,沒有他的妻子,還有他那些不曾領略官場邪惡的親族,先時引誘,再是設套,千絲萬縷,總有你上鈎的一天。
“李謙,人總有把柄的,我不是那些高門大戶,我家人不懂彎彎繞繞,我也不是你,可以舍盡所有世俗牽挂,做個冷面心硬之人,人生在世,總有一些身不由己。”
“可你跟我一般貧苦出生,你應該知道,他們有權有勢的身邊個個都是好人,兄弟親戚之間只要沾親帶故皆是各府衙的一把手,那些人只要動根手指就能把你壓垮,但我們呢?”
“你運氣好,還能得何老提攜,我雖是被贊一身清流之風,不欲黨争,可那又怎樣,我不還是一個人人可欺的六品小官,而你,年紀輕輕,卻居正三品高官,還有恩師佳人欣賞,倒是我錯了。”
“但你以為何老又是什麽好人,你以為他當真是要提攜你嗎,你也不過是他扶持起來梁國舅的一把刀,你被用完了,你也就沒用了。”
李元朗看着曾經清風朗月般的人物此時變得一臉不忿,心裏竟然也有一些唏噓,他當然知道何啓簡的想法,何啓簡當時不過就是利用自己,但又能怎麽樣呢,他有利用的價值,何啓簡也給得出他想要的東西,而何啓簡并未欺他,他說過的他都做到了。
所以李元朗替他争權,替他護着他門生官吏,現在何啓簡給他高位尊崇也不插手他行事作為,他沒必要背叛他。
更何況,誰知道之後會變成怎麽樣呢,今日,那鄭汪垚幾次三番探頭看向汪全勝,雖還未拷問追探,但是個人應當都知曉了這二人關系并不簡單,可聖上只字未提,看樣子也并沒有追究到底的意思。
至少,目前在何啓簡身邊,算得上是最好的一條路。
沈遠被戴上鎖鏈離去之際,他轉身看着李元朗再一次道:
“李謙,不管你信不信,我沈遠這輩子确實就幹過這一件錯事。”
他只幹過這一件錯事,所以他有時候也會心生僥幸,你看其他人,他們做的那些錯事,難道不比他多嗎,他們判的那些冤假錯案難道不是多如牛毛嗎,他就這樣每日既難安寝又生慶幸茍活至今。
可是,做錯的事,總會有被撥正的一天啊。
李元朗看着沈遠被綁起來的身影漸漸走遠,他擡頭望了望天,空中一片昏沉暗色,原來,已是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