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

第51章

第五十三章

已經恢複神力的神族分出一絲元神細細掃尋過一遍女兒的身體，發現少女的神軀宛若新生，沒有絲毫瑕疵，确實有些古怪。

“娘親這些年不在你身邊，你都經歷了什麽，可以說一說嗎”女人靠坐在她旁邊，輕撫她頭頂的動作微微停頓，似乎在想怎麽開口， “匡玉把你帶走，他有沒有傷害你”

少女沉默了片刻，輕聲道: “他對我——”不知為什麽已經想不起那些他傷害她的經歷，她微微啓唇，略微頓了頓，只是嘆息， “很好。”

女人頗為意外的微愣了一下，道: “他那麽憎恨你父親，竟然願意善待你，倒十分令我意想不到。”

少女的目光在黑暗中看起來有些空茫，仿佛在看向極為遙遠的過去，聞言也只是不痛不癢的解釋道: “可能是他太孤單了，所以将我當作親生女兒來養了吧。”

女人想到匡玉的死，不再懷疑，只是惋惜道: “我認識他數千年了，他性子執拗倔強，執念太深，若他早些時候願意回頭……”

少女靜靜聽着，似乎感覺到她話音裏的惋惜，下意識道: “願意回頭的話……你會原諒他嗎”

女人在夜色裏靜靜思索了片刻，對女兒笑道: “如果他肯把你還給我，我想也許會吧。”

少女也笑了，但是眼睛有些濕，再不說話。

“聽你哥哥說，你喜歡一個凡人，叫霍城，但是他因為卷入神界的紛争死了……你難過，是因為他嗎”聽到她不再說話，女人繼續問她，說起這個人她語氣明顯有些小心翼翼。

少女沒有否認，只是覺得有些好笑， “哥哥說的他又是怎麽看出來的”

“嗯，這個嘛……所以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少女搖搖頭， “我有愧于他，再說，他喜歡的是一個巫女。”

女人皺眉道: “這樣啊……”

“你說他們會有來生嗎”

“會啊。”女人認真回答道: “神界的神承了凡人的恩德，即便這個凡人在這一世已經無法享受到相應的福報，但是下一世，他一定過的很好。”

少女想到幻境裏匡玉似乎說過類似的話，微微抿唇， “那就好。”

女人觀察到她的表情變化，沒有再問，輕撫着少女的腦袋柔聲道: “睡吧。”

待到她呼吸逐漸變得綿長，女人才悄然起身，走出寝殿，又默不作聲發了兩道诏令——瞬息之間，魔神們已經齊齊會聚在第十殿的露臺上。

羌黎也應诏出來，他已經猜到了母親要詢問什麽事。

“深夜請你們過來，是想你們把所有知道的事情告訴我。”太陰神君在露臺前的案幾前請魔神們入座，又狀似苦惱的嘆息， “畢竟我女兒的情況有些糟糕。”

魔神們面面相觑，第一反應是難道屍魃之身的詛咒還沒解除不過好在羌無已經提前給他們打過招呼，倒不至于讓他們說出公主曾經淪為屍魃這種誅心的話。

“公主被帶走之後，幾個月前似乎自己從天谕界逃了出來，然後匡玉便一路找她，公主殿下自然是躲不過他的法眼，便又被捉了回去。好在羌無大人和太子殿下去了人間，那時也正碰上夫人在歷劫，所以局勢混亂了些，不過公主殿下現在已然安然無恙的回來了，怎麽還會——”

羌黎适時打斷了魔神們的回話， “母親，妹妹現在可是有什麽不适嗎”

太陰溫和的朝他道: “阿黎，你先不要說話。”又轉頭看向魔神們，問道: “公主說她中了蠱，在人間怎麽會中蠱巫女為什麽要給她下蠱誰知道這中間的事”頓了頓，又道: “為什麽她的身體也像是一副新軀你們是不是瞞了什麽沒告訴我”

魔神們自然不知怎麽答，又求助似的看向羌黎。

羌黎淡淡道: “不用看我，她在人間發生的事情，我也不知。”

太陰嘆息道: “那你們知道什麽，全部講與我聽。”

“我找到她的時候，匡玉已經出現将她困回身邊了，後來，我們聯手在歸墟将他重創之後的事情母親已經知道了。”羌黎皺眉道: “是什麽樣的蠱，母親可有查看過”

太陰輕嘆道: “我查探過了，這具身體，沒有中蠱。”頓了頓，又道: “但是她覺得喘不過氣，又會覺得痛，想來是心病了。霍城的事情你們知道多少”

“我所知道的，都已經告知母親了。”

“魔神們可有知道這個凡人的事”

魔神首領道: “我在子時街見過他，他和一個巫女一起冒死闖進永夜之地，最早就是他們将公主的消息帶到神界的。”

太陰了然， “原來是葉兒的恩人，難怪她會這樣。”頓了頓，更加憂慮的撫額道: “這倒難辦了。”

羌黎道: “也不難辦。”

“你有什麽法子”

“等到霍城轉生之後，想必與那巫女也緣分盡斷了，到時候讓妹妹去人間報恩也不遲。”

太陰有些猶豫， “可以……嗎”

“那不然還能怎麽辦”

“可是照這麽說的話，巫女也是葉兒的恩人，這樣拆散他們真的可以嗎”

羌黎道: “轉生之後，誰又記得誰呢給巫女安排一個更好的緣分不就可以了”

“你們擅自幹預凡人的命運，這麽大的代價，有問過她本人的意願嗎”遠處一道颀長的身影出現在檐下，羌無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那裏的，也不知道聽了多久，但他既不過來參與讨論，也似乎并不願意發表什麽意見，影子一般沉默。太陰有些不滿，皺眉道: “你好像一點也不關心她。”

羌無聞言依舊沒動， “怎麽，像你們這樣胡亂分析一通，才叫關心嗎”

太陰默契的體會到丈夫的弦外之音， “難道問題的核心不是霍城”

“恐怕不是。”

“那是誰”

“我不确定，這件事情還有待觀察。”

太陰妥協似的嘆了口氣，道: “那你去看看她吧，我怕我修為太淺查看的不妥，但我确實沒找到什麽蠱蟲。”

“嗯。”

……

蘇葉在月華流轉的夜色裏睡得并不那麽安穩，她每次入睡的時間很短暫，但這次不知為什麽睡得久了些，可能是因為母親陪在她身旁的緣故。

有時候她會做夢，夢見很多小時候的事，夢裏見到最多的人是紅蘿，竟然沒有一次可以清晰的讓她夢見匡玉。

偶爾她會在夢裏看到宮殿上方端坐的一個虛影，但是很淡，她每靠近一步，那個影子便淡一分，于是她只敢遠遠站着。

僅那一次，僅有那一道虛影，匡玉好像在低着頭在看什麽東西，神情專注，并不說話，仿佛夢裏他們也并不在同一個世界。

自那以後，無論她再如何反複想着和他有關的事情，她都沒有再夢到他。

倒是紅蘿日日進她的夢裏來，她反複夢見第一次見紅蘿時的場景，那時她非常自來熟的對她做自我介紹，叽叽喳喳仿佛一只喜鵲， “我叫紅蘿，是一只雀妖，我可不喝血的啊，主君請我過來照料你的起居，他囑咐我做些你能吃的東西，順便給你解解悶兒做個伴兒。”

“你不啄人吧”她那時問。

“……你不惹我自然是不會的。”

紅蘿的話音漸漸飄遠，畫面一轉，好像她又來到了一座宮殿，正跟随音律節奏專心練習鹹池舞。

“那麽辛苦練舞幹嘛，反正也沒機會跳給主君看，他只看凡人給他的獻舞。”紅蘿嘟嘟囔囔道: “主君說你前兩日剛傷到膝蓋，囑咐我看着你別亂跑亂跳，你倒好……”

“主君說……”

夢裏紅蘿絮絮叨叨說的都是和匡玉有關的事。

她醒來便難以再次入睡，猛然間，她嗅到了寝殿裏有不一樣的熏香味道——父親來過。

第十殿上的夜很涼，她披上衣袍出去，發現兄長正靠坐在露臺邊上的玄石柱子下心不在焉的出神。

許是在家裏放松了戒備，走近了，羌黎依舊沒有回神。

少女看到兄長的掌心裏摩挲着一串紫色的鈴铛，她腦海中閃過一個身影，下意識喊道: “哥哥。”

羌黎面色微變，擡了擡眸，語氣溫和， “你來了。”

少女盯着他在夜色裏變得一片金燦的瞳眸，忽然敏銳的察覺到他一些心事，不知為什麽，這個夜晚她很想同他說說話，便在他一旁坐下來，歪頭看着他手中的鈴铛道: “這是宗鈴姐姐的吧。”

“嗯。”他語調平靜的揶揄道: “多年不見，你倒比以前聰明些，沒那麽笨了。”

她知道說起宗鈴必然是一個沉重的話題，但是不知為什麽就是很想聊起她， “你不是明明讨厭她的嗎也會為她傷神嗎”

羌黎唇角微動，沉默很久吐出一句， “我從來沒有讨厭過她。”

“那你為什麽要對她那麽冷淡，好像很煩她的樣子……”

“因為她一廂情願的好讓我感覺到負擔，我并不想讓她卷進我們和匡玉的恩怨裏。你知道的，我弄丢了你，母親心神俱傷墜入下界歷劫，父親也随她而去，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根本顧不到她……”羌黎漫不經心的垂眸說着這些經歷，大約是他首次對她說了這麽多的話，少女聽在耳中不免也覺得悵然，又聽他補充道: “其實她很好，覺得我苦了些，自相識開始便不遺餘力的幫我一起找你。我總覺得，等一切結束——”

“就怎樣”

“沒什麽。”

“你喜歡她嗎”她追問。

“怎麽樣才算喜歡”他回眸看她。

“我也不懂……但也許就是，等她走了以後，你才發現自己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吧。”她表情僞裝的很平淡，又好像摻雜了一些別的東西，有點苦澀。

羌黎的金色右眼在夜色中窺見她心底的悲恸，難得摸了摸她的頭道: “告訴哥哥，你為什麽會被巫女種蠱”

“是我主動去求她幫我種的。”少女仿佛不太願意提及這個話題，只是淡淡道: “種在心上的蠱，會讓人在某些時候感覺自己不太像自己罷了。”頓了頓，她自言自語的道: “等取出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羌黎還想再問什麽，忽然又聽她打岔， “你還沒說，你到底喜不喜歡宗鈴姐姐”

“也許，有一些吧。”

“那你一定很恨他。對嗎”她問。

羌黎意識到她說的是誰，眼神冷下來， “他不應該這麽舒服的死，他應該生不如死。”

少女垂下眼簾，不敢對視那雙眼睛，很久才從唇間擠出一句話， “幸好，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兄妹兩人沉默很久，她才又問了一句， “宗鈴姐姐還能救回來嗎”

“我想過法子，但很難。”

“既然有法子，怎麽還在這裏睡不着覺”

“她以為我喜歡姜衡，但我始終沒有解釋，更沒有理會過她。”他忽然垂下眼睑，手中的鈴铛被他捏緊，語調裏有細微的顫音， “我應該早點讓她知道，我并不喜歡姜衡，我也并不讨厭她。這樣她走的時候，也許會開心一點，而不至于——”

他沒說完，因為他好像說不下去了。

少女擡手摸了摸他的臉，想将那些潮濕的地方擦幹，忽然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低聲說: “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一定幫你救活她。”

他忽然擡頭問她， “你呢，你有後悔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