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

第48章

第五十章

“和你一起”女孩雙眼一亮。

她從來沒有離開永夜之地太遠，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去和子時街相連的人間街市逛一逛，看看新出的小玩意兒。她有些心動， “我想去，但是我要先經過父親母親的同意。”

“他們不會放你走的。”男人耐着性子再度問了一遍: “你自己呢願不願意”

女孩點點頭， “我自己的話，當然是願意啊。”

男人笑了笑，這笑容有一點奇怪， “即使是讓你離開父母兄長，再也不能回來，也願意嗎”

女孩想了想，搖頭， “不行，娘親會傷心的。”

男人還是笑，似乎并不意外， “是嗎”

空中忽然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語調奚落， “最後一句話你若不問，這局就是你贏，究竟你是故意的，還是本身就這麽蠢”

女孩覺得這聲音好似在哪裏聽過，臉色霎時一變，驚弓之鳥一般躲在男人身後道: “又是誰”

然而那道聲音卻只是咯咯的笑，并不應她的話，随即便越來越遠，直到完全聽不見。

這種感覺令她莫名後怕，她揪了揪男人的衣袖，道: “剛剛說話的人是誰那些話是對你說的”

男人已經直起身子，摸了摸她的頭發，不甚在意的一笑， “我要走了。”頓了頓， “以後要聽爹娘的話，不要到處亂跑。”

她仰起頭，他的神情很平淡，仿佛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告別，她不舍的拉住他， “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你希望見到我嗎”

女孩點點頭。

男人彎了彎唇，俯身從她懷裏抽出那枚老虎的木雕，有些自嘲道: “在永夜之地，你是養尊處優的公主，能陪你的東西有很多。”他垂眼瞧着手裏做工粗劣的老虎，心不在焉的笑了笑， “忘記我，只是時間的問題。恐怕連我送你的東西，都未必會保存很久。”

女孩的嘴角已經迅速癟下去，眼看就要哭了， “才不是。你能不能留下來，繼續在夢裏帶我游歷”

“你也知道那是夢裏。”他淡淡道: “假的東西，有什麽意義。”

“那我，我……”

“不許哭。”他再度溫柔的同她道別， “我走了。”

女孩睜大眼睛，還未反應過來，就看見眼前筆直修長的身影化為一道藍紫色耀眼的星光劃過天際，再也不見了。

天空傳來奇怪的誦唱聲，像惡魔的低語，那道聲音似男似女，似遠似近，她一時間感到天旋地轉，好像天上的星星也在轉，那些散落在夜空上的星星很快轉成一團，接着灑下一大片詭異的藍紫色星光照耀在她身上。

她清晰地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她身體出去了，接着眩暈的感覺越來越重，她一頭栽倒在荒野的草叢裏。

好像這個夢就要結束了。

閉上眼，她好像可以看見自己的識海，那個三棱椎形的水晶封印已經損裂，血紅色的封印咒文光芒黯淡，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好像打了一場極為艱辛的仗，現在終于沒有人在她元神裏同她拉扯了。

沉沉睡過去時，耳邊似乎傳來羌無的聲音，她徹底放松下來，此後便全無意識。

這一覺睡得太久，久到她感覺全身都脫胎換骨一遍，直到耳邊傳來啾啾的鳥鳴聲，她終于被吵醒。

甫一睜眼，視野裏便闖入一只大大的鳥頭，長長的尖嘴正在撩撥她額前的發絲，見她睜了眼，情緒極為高昂的“啾!”一聲。

是谛鳥。

怎麽可能會看見谛鳥

看來她大抵還是在夢境裏。

躺回去後無意間瞥到了自己的雙手，她發現自己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小女孩的樣子了，難道又換了一個夢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睡了這麽久可算舍得醒過來。”殿外一只蛇鼠正頭頂着一碗羹湯慢悠悠的挪進來，生怕灑了一星半點，小心翼翼道: “你父君在這裏守了你好幾天，實在等不到你醒來，只能把你托付給我了。”

“他去哪裏了”她問。

蛇鼠并不隐瞞，道: “現在六界快變天了，只怕僅憑善見城，也無法善了此次的災禍，你父親送你回來後，先去了一趟你母親的歷劫之地，據說只剩下三日，你母親便可以回歸神界了。之後他又去了歸墟深淵，聽說羲上也在那裏，哦不過他現下已經被天道附身了，能不能擋得住昭歲星，這就難說……”

蘇葉聽到這裏終于反應過來， “這不是夢我從歸墟深淵下回來了”

蛇鼠放下湯碗，語重心長的教育她， “可不是，以後不要到處亂跑，讓你父親母親少操些心知道不，畢竟年紀都大了……”

她忽然想到什麽，臉色一變， “可是，可是昭歲星不是應該在我身體裏的嗎”

蛇鼠肥嘟嘟的臉一抖，捶胸頓足道: “提起這個我就揪心吶!你說你怎麽這麽糊塗同那災星做交易好在那昭歲星是個識貨的主兒，看得出你不能助它成事，故而選了別人做容器，否則……哼，魂飛魄散屍骨無存的便是你了。”

蘇葉表情難看，面色古怪的看向它， “因為不能助它成事，所以選了別人做容器”

蛇鼠撫摸着即将禿頂的腦殼道: “那是自然，那昭歲星附身在你身上時，連隍溟淵都出不去，被羌無和匡玉兩個人掣肘的好不憋屈。自從匡玉成為了它的新容器，別說小小隍溟淵了，就連天道降臨也奈何他不得，聽說現下羲上受傷頗重，你父親這才——”

蘇葉未等它的話說完，已經飛速翻身下床準備出去，蛇鼠死死咬住她的裙擺，咬牙切齒的擠出一句， “你又要幹什麽去祖宗”

谛鳥也在一旁有樣學樣一口啄住她的衣衫。

“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反正我是不死之身，再說這都是我惹出來的禍事——”她急聲道: “何況，哥哥的元神之前被匡玉擄走了，我得去救他!”

蛇鼠半松了口，綠豆大的眼睛上下瞥了她一眼，道: “若是你爹爹都救不回你哥哥，你去了更沒用，總不能指望匡玉主動對你手下留情吧”頓了頓，補充道: “再說，你的不死之身已經消失了。”

少女呼吸一滞，表情僵硬的低頭确認道: “你說什麽”

蛇鼠撓了撓頭皮道: “我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但你已經恢複了神軀，不再是之前那個靠飲血才能度日的屍魃了。”

聽到這裏，少女先是呆了一呆，之後反應過來時不待兩只靈寵阻攔已經迅速拔下頭上的玉簪，猛地朝胳膊上刺下去——血珠滴滴滾落，果然，傷口遲遲不見愈合。

“你看，我沒騙你吧”蛇鼠心疼道。

少女表情僵滞，她在原地站着沒動，似乎在消化這個事實，但不多時她忽然意識到體內還有匡玉留下來的內丹，于是嘗試運轉了一下——金色光澤潤澤經脈的瞬間，傷口果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又重新恢複原樣。

蛇鼠和谛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還不及少女出聲便阻攔道: “即便你的不死之身還在，你也不能去，你父親走前交代了，不能讓你踏出永夜之地一步!他還特地留了兩位魔神在第九殿，你出不去的。”

少女淡淡道: “我近些年漂泊在外，倒也有些微末修行，不知道這兩位魔神，攔不攔得住我。”

蛇鼠看到她這樣子，嘆了口氣，道: “你真是同你父親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固執得很，總以為自己堅持便可以改天換地，你若實在想去，贏過那兩位魔神，讓我知道你有自保的能力，想去便去吧。”

少女蹲下來摸了摸它的頭，道: “你們放心，我真的有分寸。”

與魔神對戰可以說是毫無懸念的事情，先不說兩位魔神根本不敢與這位好不容易才被尋回的公主下重手，光是蘇葉仗着體內有匡玉的內丹，憑空多出的幾千年修為便令這兩位魔神大大的吃不消。群皇道雖尚未小成，但拿出來消耗一番他們的戰力卻是不在話下，這種不要臉的釣魚打法屬實讓魔神們有些無法應對。

不過這也是因為他們平時的打架方式太過于單一了，才會如此被拿捏。魔神們平時幾乎并不互相切磋，一旦出手都是下得死手，打起來那可都是什麽招式狠毒出什麽招式，現如今既下不了死手，又壓制不住她，便只能想辦法消耗公主的靈力，希望她可以靈力枯竭收手。

但蘇葉有匡玉的內丹在手，論起消耗戰，魔神們竟然也不是她的對手。

離開永夜之地時，兩位魔神實在不敢讓公主自行前去冒險，便只能遠遠在身後跟着。蘇葉也不管他們，自顧自憑借着體內的內丹感應着匡玉的方位。

方位所指的地方很陌生，看來他們已經不在歸墟之地了。

越往東走，天氣越反常，時而狂風驟雨，時而大雪紛至，兩位魔神緊趕慢趕湊到她的身邊替她披上神界的護甲披風，道: “公主，這樣趕路實在不是辦法，屬下已從神界調來一輛麒麟車，我們乘車前去吧。”

蘇葉沒有反對，三人鑽進車廂後，她便問道: “其他的魔神是不是随爹爹一起去歸墟了，你們可否能感應到他們的位置”

兩位魔神道: “不瞞公主，公主說的不錯，他們的确随羌無大人一起前往歸墟之地了，但此刻，他們所在的地方，應該是在東方的湯谷。”

少女不解， “他們去那裏做什麽”

魔神道: “如果我是昭歲星，降世的第一件事便是削弱六界最大的力量支柱，等到六界動亂，便可以吸取蠶食這些怨念戾氣，等到天外的星辰之力再加持，只怕天道庇護之處，便要生靈塗炭。”

“你是說……扶桑神樹還有……”

魔神點點頭， “不錯，若太陽不再升起，極晝之地的善見城至少會失去一半的神力。”

蘇葉忽然想起匡玉曾說過的話，他要這世界再也不見天日，要羲上和羌無死在他手中。

魔神們瞧見公主的臉色慘白，以為她被吓到了，眼神交流了一下，一致認為公主還小，不适宜聽此血腥的事情，便默契的再不開口。

但奇異的是，魔神們感應到的方位，和她感應到的方位，竟然是兩個地方。

難道說，羌無他們和匡玉并不在同一處

在車駕裏待了兩天兩夜尚未抵達目的地之後，蘇葉終于轉頭對兩位魔神商量道: “你們先去和爹爹他們會和，我有件私密的事情要馬上去辦，最多兩個時辰，我一定追過來。”

“不行……”兩位魔神異口同聲。

“我昏睡了這麽久都不曾沐浴，現下又同你們在車裏悶了整整兩天，怎麽，洗澡你們也要跟着嗎”

魔神們相視一眼，看神情頗為尴尬。

“善見城諸神也在，我總不能蓬頭垢面前去讓爹爹面上無光，你們先過去，我最多兩個時辰便趕上了。”

想到最危險的地方還沒到，兩位魔神猶豫了一下，便道: “那我等便在前方等候公主，還請公主不要亂跑。”

蘇葉點點頭，道: “知道了，我心裏有數。”

有個錘子的數。

車駕甫一離去，蘇葉便落入下界的海面上，東方有東海和缇落海，她并不知道腳下這片海域究竟是屬于哪一片，但她确實能清晰的感知到匡玉的氣息就在附近。

雖然很讨厭水，但她還是壓着不适的感覺強行墜入深海。

海底有一座閃閃發光的鲛人宮殿，她想起自己曾經讀浮世記的時候依稀看到過東方的缇落海下有鲛人部落留存，越靠近宮殿，匡玉的氣息也越來越近。

濕漉漉的爬進大殿，她發現殿內與外面不同，裏面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照道理，水族是很喜歡在居住的地方鑲嵌夜明珠的，因為海底本來就不大亮堂，所以他們能嵌多少便嵌多少，不可能像現在這般伸手不見五指。

少女的第六感已經開始令她心底生出些許寒意，她正狐疑，思索着要不要繼續前行的時候，身後一道沒有溫度的聲音幾乎是貼着她的後腦勺淡淡響起來， “怎麽，你是真的不珍惜自己好不容易留下來的命，非要找到這裏來是麽”

是匡玉。

少女後背一寒，她能感覺到他的吐息，漆黑的水下宮殿裏，他們應該是離得很近的，可是她剛剛竟然一點察覺都沒有。

“你，你真的被昭歲星……”她說起話來有些口齒不清，但能聽得出話音裏悔不當初的情緒， “對不起，一切都是因為我……”

身後傳來極輕的一聲嗤笑，一只手環住了她的腰，他輕描淡寫的在她耳後低語道: “你以為我是為了你”

少女頭皮發麻，她剛想說什麽，但是他捂住了她的嘴， “別仗着我以前驕縱你就亂闖。”他微微冷笑道: “今時不同往日，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說的話再度被壓下去，蘇葉深吸口氣，轉頭對他道: “我一定想辦法救你，如果不行……”她艱難道: “如果不行……”

男人在靜谧的黑暗裏看了她一眼，神情平淡道: “給我滾。”

蘇葉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他一眼，好像他和平日并無什麽分別，她小心翼翼的靠近他，道: “我并不是特意來看你。只是——”她想了想，道: “你的內丹還在我這裏，我總得還給你。”

見他不語，她又道: “還有，我哥哥的元神還在你手上，所以，我找你只是……”

話沒說完，他再度冷笑， “你哥哥的元神，我早已經封在那個老虎木雕裏還給你了。”頓了頓， “用不上的東西，也不必再還給我。”

蘇葉還想說什麽，男人面色一冷，重複， “給我滾。”

即便是再如何愧疚，終究還是一個年輕小姑娘，被接二連三的趕也沒臉再繼續待下去，她有些難堪的揉了揉眼睛，不發一言的轉頭想走。

身後忽然傳來一個似男似女的低笑聲， “用不上你的內丹怎會用不上”

蘇葉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心下大駭，剛轉過頭去，便見黑暗裏匡玉忽然像變了一個人般向她出手。

後背猛地撞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被按在地上無法動彈，少女只來得及喊一句， “不要被它——”

唇忽然被封住，他的氣息蠻橫的闖進來，雙手被他縛住，他好像在同什麽東西掙紮，捏着她腕的手逐漸用力，她漸漸感到吃痛——內丹被他取走，但他沒有停下來，她的手腕幾乎失去知覺，他依舊纏吻着她，動作很重，呼吸交纏間他極為沉浸的騰出一只手去解她頸間的衣領。

她蹬了一下腳，試圖将他踹醒，那道聲音繼續低低嗤笑， “就是這樣，人當然要遵循自己的欲望，等你一會兒殺了她，便再沒有弱點，你我聯手，便是所向披靡的存在。”

他動作終于頓住，蘇葉看到他擡起了頭，他的其中一只眼睛呈詭異的藍紫色，然後他在黑暗中詭谲的笑了笑，道: “你總以為自己可以掌控全部的事情走向對嗎”

沒有人回應。

他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擡手用什麽東西刺進胸口，蘇葉被按住地上動彈不得，等到冰冷的液體滴落在臉上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他幹了什麽。

但她掙紮着想要坐起來查看他的情況時，那只沾滿血的手将利刃對準了她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