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章
第 58 章
崔八娘是個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主。
孩子落了,半條命葬送去,好容易養了一個夏天,臉上剛有些紅氣,心思便活絡起來。
她是個有手有腳的,秦巧并不拘束她走動,加上崔八娘有時還幫着工坊賬目的打理,秦巧還按時分給過工錢。
坊間織機生意火熱,大白日裏進出看貨下單子的人絡繹不絕。秦巧又管着舊院子織娘的教學,一來二去入了秋,才經熟人偷偷告密,曉得崔八娘竟然和屠生牽扯上了。
崔三氣得胸口起伏,手指頭比劃着看起來像作法,若是能翻成人話,應該罵得不輕。
崔八娘捏着一只青皮酥梨,吃得手指淋漓,眼皮子連撩都不撩一下。
秦巧:“......你究竟是存了什麽心思?”
她一手攔住氣急的崔三,将人扯到凳子上,示意自己先說。
“什麽心思?”
秦巧便看見崔八娘扭頭一個啐地——也不知她是從村裏哪個婦人身上學得,潑辣樣子渾然天成,哪裏還有記憶中高府貴女的做派。
她一時為崔八娘這份入鄉随俗而敬佩。
“我一個嬌弱小女子,能有什麽心思?”崔八娘道。
話音剛落,屋中四人全都無語凝噎——阮氏翻個白眼、秦巧無奈地卷卷袖子、崔三停了沒一會兒的手指又有翻動的跡象、就連聽不太懂世情的秦豐收莫名應景地發出一聲‘嗤’。
一只酥梨不大,崔八娘吃完撚帕子擦擦手,然後甩下一道驚天大雷:“我要搬到外頭睡一陣子。”
阮氏:“跟誰?姓屠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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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八娘若有其事地點點頭:“就是那畜生。這一雙賤賊夫妻,天不收是它瞎眼!但我不能坐着等不開眼的老天睜眼,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你這不是胡鬧嘛。”阮氏與她處了幾月,雖沒多親厚,漸漸地也看她像自己沒有過的妹妹,“賊窩子好容易出來的,如今日子也好過,你心氣小些,犯不着!”
秦巧卻沒說話,瞧出崔八娘眼底執拗,便明白這人心一狠,是怎麽也勸不回來的。
她扯了嫂子的袖子,示意讓他們兄妹聊吧。
一直到後晌,屋裏才沒了聲音。
吃暮食時,阮氏還在嘀咕崔八娘不該,崔八娘不知為何有些高興,扒拉了大半碗肉粥,笑看竈膛跟前忙活的阮氏:“你不是一直看我不順眼嘛,我搬走了,你該高興才是。”
“高興?我能不高興嘛,我都樂得笑出來了!”阮氏喊了一句。
怎麽聽都是反話呢。
崔八娘嘿嘿一聲,“那就再給我一碗粥呗。”
阮氏沒好氣地過來,接過她空碗,舀了幾大勺,遞出去的時候不願意再看她。
一頓飯吃得亂七八糟,桌上幾人情緒複雜。
多挽留的話攔不住一個要給孩子報仇的娘,天擦黑的時候,一陣敲門聲驚動了院裏的人。
再然後,秦巧幾人目送崔八娘抱着一個不大包裹,坐上那個晃蕩的牛車,漸漸踏上她自己選擇的路。
天又涼了,秋風飒飒,大門口的柳樹閃爍出暗影,這夜晚顯得無限蒼涼。
“我記着去歲這時候,你才到家吧。”
阮氏突然問了一句。
秦巧點點頭。
“日子過得真快吶。”阮氏輕聲嘆了一句。
離別總是愁,這一晚小院裏格外靜谧。
再之後的日子,秦巧托人打聽過崔八娘的日子。
聽說她只在罪奴村住了幾日,之後便跟着屠生搬進鎮上的家裏。
也曾上門去送過東西,零零碎碎有衣裳布料、銅子銀錢、肉食點心,唯獨沒見過真人。再後來去,連東西都不收了,看門的只說她日子過得下去,馬氏不怎麽苛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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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來天寒早,這一日上燈,秦巧盯着織娘們配絲線時,恰好聽見外頭一陣吵擾。
推門一看,竟是黃婆婆上門。
“這時令下不好出門呢。”黃婆子一臉燦爛笑,順着阮氏接應進到正屋坐好。
阮氏先前已在院裏和秦巧隔窗對看一眼,瞄了一眼屋裏支在角落的香頭,估摸再有一半刻,秦巧那邊也能結束,便沒去叫人。
“今天冷得早,昨兒還聽胡老說再有一兩日要落雪呢。”
黃婆子:“胡老爺子是靈的,他若是說要落雪,那肯定是要下的。”
來往客套幾句,阮氏又從竈上提溜了一小銅壺,熱氣騰騰的,屋中很快氤氲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
“這是二娘郎婿的手藝,秋甘碾出汁水,配了梨果,熬煮了三個時辰。熟水一沖,最适合眼下喝了。您嘗嘗。”
黃婆子喝稀罕,暖着手一邊抿杯沿。
只等身上寒意驅了,整個人舒展了,才長舒口氣。
“天寒,我來前見坊間燈還亮着呢。怎麽這時候還有買織機的客人?”
阮氏不知她來意,敷衍了一句。
“那牛掌櫃也在?”黃婆子見她盯着自己,抿嘴笑了笑:“豐收媳婦,我這一把年紀了,有什麽話也不勞跟你藏着掖着。”
“牛掌櫃素日常在坊間裏頭忙活,也不知你曉不曉得他成家了沒?”
阮氏便明白了她來意。
說來上回翠柳來,牛掌櫃也在,她依稀記得這兩人還一塊說話來着。
“家倒是沒成。不過牛掌櫃不小了,倒是聽他提過家裏催,旁的我也不好打聽。”
黃婆子:“我家翠柳呢,你是曉得的。過年就十六了,實在不好再耽擱在家。我呢進出瞧着牛掌櫃人不錯......”
話說一半,外頭傳來腳步聲。
秦巧推門進屋,笑着招呼過。
三言兩語,接過話頭,阮氏起身去竈上忙活,留秦巧來應事。
來意明了,不過是托付人問問。
秦巧年歲小,本沒有當媒婆的天分。誰讓牛閏林出身比黃家高,托付旁的去人家鎮上問,難免有自取其辱的顧慮。
秦巧人透徹,時日長久也曉得牛家對牛閏林的安排,對黃婆子的一番打探只言三分。黃婆子是個明白人,心知自家是在高攀,可翠柳一口一個阿奶喚着,怎舍得随了兒子兒媳的盤算,讓一朵好花葬送給一個瞎眼的鳏夫。
“總也是看緣分的。二娘,這事兒只托你,我才放心。萬一不成,翠柳也不至于遭村裏人的指點。”
秦巧點頭應下。
送走了黃婆子,再回院裏,坊裏也恰好落鎖頭。
桌上坐了一砂爐的魚,小柴烘上咕嘟咕嘟直冒泡,牛閏林歡歡喜喜地淨手坐好,“今兒這位大主顧是從縣裏頭來的,吳家的,他家經營着好幾座茶山,怎麽也插上布匹的草頭了?”
縣裏距離滿井村又很遠了。
早前生意都紅火在鎮上,看來牛閏林确實有幾分本事,路子搭得寬,名聲遠揚呢。
秦巧分了碗筷給他們:“縣裏的人也瞧得上咱們的織機?”
牛閏林:“簡式的自然不稀罕,坊裏頭那架搭了一半的花樓織機,那可是三郎新近了不得的物件,吳家來人懂行,一眼看見就迷上了。”
對這花樓織機,秦巧便有些外行了。
只因這機子占地很大,且構件複雜足有千數之多,這種機子非大織造坊是供養不起的。若不是崔三出身大家,曾在工部的圖冊上看過,一時還弄不出來呢。
她和崔三對視一眼,贊許地笑笑,得到一個手背撫摸的回應。
牛閏林:“......”
說着正經生意呢!
秦巧并未注意到他的停頓,安然飯後,把人留下。
“今兒黃家婆婆來過了。”
牛閏林聞聲懂意,先還笑話人家兩口子膩乎,輪到自己也覺得怪不意思的,面上浮現腼腆:“倒是麻煩你費心了。”
秦巧擺擺手:“我不費心,只是傳個話罷了。”
不過終究好奇,“那你是什麽想法?”
牛閏林撓撓頭,語氣卻很堅定:“翠柳挺好的。只是我自己上不着下不穩的,怕她不願意,所以一直不敢跟家裏說!”
黃婆子一番擔心之語猶在耳畔,秦巧再聽牛閏林的話,險些笑出來。
原是情到緣到,都害怕彼此作配不上對方呢。
“若真有意,你還是給人家一個準話吧。”
黃家長輩親上門打探,不就是一種态度?
牛閏林想通之後,樂呵呵地點頭應下:“今日不早了,等明兒忙過坊間的事情,我就去家裏報信。要是來得及,明年開春,我就能成家呢。”
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往常事業不豐,爹娘面前腰杆子不硬氣。
如今有産有業在前,族裏頭也輝煌,成家才是錦上添花的好事呢。
他歡喜雀躍地走了。
貌似說成了一樁好事呢。
秦巧眼裏浮現笑意,一回頭,正好看見燈下星眸回望,仿若點漆勾得人心頭咚咚跳。
自買下隔壁林家院子,哥哥嫂子搬走,這小院裏頭只餘他們兩個。
正屋飯罷,方桌暖燈。
崔三郎起身往她身邊走。
那目光也不知怎麽,平白帶了鈎子,秦巧慌亂地偏頭不敢去看他,只等身前靠上他,嘟囔一句做什麽。
他能察覺出她的緊張,看出她臉頰泛紅,情羞意澀。
算來她不足雙十年華,卻已經能為別人保媒說親,所有美好的事情都與她相關。
天太冷,屋裏沒生火盆。
他捏她手,手掌撫觸她鬓間細發,沿着肌膚向下一擡,她仰着臉望向自己,小小的瞳仁裏裝滿了自己。
低頭輕輕吻一下,眉峰挑動,眼神直往內舍溜。
暧昧不言而喻。
秦巧軟乎乎地伸出臂膀落在他肩頭,在他耳畔哼唧道:“記得洗碗。”
崔三郎笑起來,輕咬在她耳頰,應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