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章
第 55 章
“怎麽好端端的,能叫人給搡了?”
羅雲英是偷跑出來的,沒時間從頭說起,只簡短說個大概。
屠生三十有六,一兒半女都無,子嗣一直是他心頭刺。
崔八娘的身孕最初還是羅雲英察覺出來,直等坐穩胎,才捅到屠生跟前。
大好事,屠生狂喜,凡崔八娘身邊一應事物,比照着村裏最好的來,還額外給獨門小戶,單提溜個罪奴做下等雜役。
這廂崔八娘吃喝不愁,便是出不得罪奴村都無所謂。
她仗着肚子逞威做強,不拘看守的肖二還是牛娘子,俱都小心伺候。
小人難處,這兩個明面上敬,背地裏早就抱團,将崔八有孕的消息轉到屠生娘子耳朵裏。
“那可是個辣手的潑皮貨!”
羅雲英一想到昨日的事情,就是一哆嗦:“咱是怎麽也沒見過女人家能長得像個山似的魁梧!”
雄健的屠生娘子單手捏一個崔八娘,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若是屠生在,還能轄制幾番。偏人家就是尋空來的,一手拎小雞般提溜走了崔八娘,羅雲英眼巴巴望着,無可奈何。
“等人走了,我急忙去屋裏看。那地上一灘血,八娘進氣多出氣少,已經半死了。”
她愁腸婉轉,喊人快去請托生婆和大夫。
村裏外把持在牛娘子手上,她喊破了嗓子,卻沒個人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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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連呼作孽,一擡眼見崔三赤紅着眼,一副沖進去報仇架勢,忙往下壓手:“快莫生事了!”
好賴她年歲大,有些經歷。
心知胎兒活不成了,可別拖着當娘的一并死,一通肚子按壓,生将那個死胎剝離下去。
“八娘命大,萬幸身下沒大出血。不過...”她長出口嘆:“....也就一兩天的事情。”
誕下的死胎是個渾身發紫的男娃,屠生聽消息趕回來,看都沒看一眼,只啐一口晦氣,抱着酒壇子就灌。
“那兩個下三濫借機進話,說八娘命裏帶克,連累了腹中孩子。屠生個慫蛋,沒膽子尋他那惡婦出氣,就發洩到八娘身上,連個大夫都不叫請。”
崔三內心怆然,怒火燒得理智全無,面相看起來是前所未有的兇惡。
秦巧忙安撫地擁他,看向羅雲英:“羅娘子,旁的先不說,我們帶了銀子,你看能不能在屠生跟前說句話,就像當初買三郎一樣,贖出八娘來。
入手死沉,羅雲英一掂量,裏頭沒有十兩,也差不離。
她又何曾不憂憤,當初拼着崔八娘在屠生跟前的體面,她跟牛氏鬧撕了臉面。
如今悔之晚矣,尚不知何去何從,又怎麽敢再往屠生跟前湊?
“我....我怕是幫不了你們。”她踟蹰着,“二娘,你也在村裏呆過,自保都不容易,遑論別的。”
還是胡老接了銀子揣起,“這趟我去試試。”
拉人的板車都帶了,“活的出不來,死的總不能再困住吧。”
羅雲英見狀,心裏松口氣,起身作別,三兩下鑽了暗洞不見。
盡人事聽天命罷。
秦巧心知他着急,卻也沒法:“再等等吧。若再不行,牛郎君回來,咱們再請他走走人情尋別的路子。”
這是萬般無奈下的一點子自我寬慰。
昨夜撕心裂肺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如今晨曦難捱,折磨得人滿頭大汗卻無心避暑,兩人焦灼地來回盤桓,總是扭頭去看山路,盼着胡老有個好結果。
幸而苦等沒有辜負,日頭偏斜,胡老背負板繩的身影終于出現,崔三大步奔去相接,第一眼看車上人沒蓋着白布裹,唰地一滴淚落在地上。
“莫看了。走離了再說。”
胡老低聲催促。
崔三連忙擦去臉上淚涕,搶了胡老背上的麻繩負好,避開道路石頭,盡最大努力平穩地回到家中。
“大夫請了沒?”
“請了請了,生拖了一天沒叫人走,在東屋裏等着呢。”阮氏匆匆道。
探頭瞄一眼,瞧這大日頭走一程,崔三懷裏那姑娘硬是一點汗珠子都沒,心裏暗呼不妙。
“嫂子,有吃的嗎?”
阮氏忙去竈屋:“有!溫熱的綿粥,下肚更好。我這就端。”
前後忙活着亂,大夫看診下針配藥,喂人吃粥喝藥,一直到月上半天,秦巧才揉着酸困的腰板從東屋出來。
阮氏送了補湯,看她咕咚咕咚喝着,問了幾句。
人總是昏着,大夫說傷了根本,氣血虧損,諸如人參類的名貴藥材開得豪氣。
若不是有些家底,還真養不起這藥方。
“有說多久能醒不?”
秦巧搖頭,下晌請了村裏有經驗的生婆,将崔三娘身下的撕裂傷清理縫過。
天熱,那一處潰膿發了腐肉,折磨起來縱是人昏着,下意識還在呼疼喊阿娘呢。
“大夫說醒不醒得看往後。先養傷口,再補氣血。十天半個月,是沒指望了。”
阮氏抿抿嘴,複道:“好歹保住命了。”
東屋子前後對窗開着,直起身能瞧見裏頭崔三板愣愣地守護身影。
一個兩個,倒是重情。
“你是為豐收,小白是為妹妹,說起來倒是緣分。”
秦巧擡了擡眼,“今日太忙,也不知胡老是怎麽周旋的。”
“我問過了。”阮氏回道:“姓屠的活該遭報應絕後!崔八跟了他這麽久,臨到頭,還要吃一口發命錢。
胡老沒說細的,只說給牛氏花了二兩,讓她從中取巧。崔八拖在村裏就是個死人軀殼,能再換點銀子多劃算吶,所以松口叫胡老拉走。”
這事兒若是自己或是崔三去辦,必然麻煩。
左右又欠了胡老一回,秦巧記在心裏。
一時無話。
過半晌,阮氏壓低聲音小心問:“那孩子...?”
“死了。”
秦巧冷聲,“活着也是屠生牽絆八娘的繩子,死了最好!”
阮氏說是,觑她面色不虞,寬慰起來:“嫂子曉得你心裏恨,可實在不必。”
“屠生作惡,你當那頂官門的人不曉得?莫說罪奴,就是咱們小百姓,挨了青天那幾個混子的欺負,若不是牛郎君臉面,咱們能掙出口氣?”
“這話你聽了,也說給小白聽,讓他守着他妹妹好好的。空了就求神拜菩薩,讓老天開開眼。”
阮氏是瞧出秦巧眼底的恨意,怕他們一個想不開,血性沖動反要自己性命。
秦巧搓搓臉,“是我慌神了,先前那婆婦說的話聽得我心頭發寒,這才失态。”
她勉強笑笑:“嫂子先去睡吧。”
夏日的晚間,忽而冒起小雨。
臨到天邊魚肚白,崔八娘夢魇似的喊聲驚動了人,一探手額頭滾燙,忙又灌了一大碗湯藥進去。
日中雨勢不減,風也吹得厲害,東屋松爽幾分,秦巧又用溫熱帕子給崔八擦拭過,連帶着底下的傷口一并換了新藥粉。
下晌霧雲沉沉,間或劈起閃電。
慌阖上門窗,噼裏啪啦的雨水中,屋內死寂,唯有桌上汩汩壺爐水聲,崔八娘睡得昏沉,阮氏接過照料的手,送服了些搗成爛泥的飯食。
夜上自然是崔三承擔守護的職責。
如此幾日下來,照料得宜,傷勢見好。
除卻有一日夢中喊了一聲三哥哥,崔八娘再沒發過一點聲響。
“不必心慌。你們兩個只需把生意弄好,買藥買補品的銅板管夠就成,剩下的事天神爺自有打算,急也沒用。”
阮氏朗聲道,閑餘空出一只手在崔三肩頭用力拍拍,很有囑托的意味。
崔三乖巧地點頭,眼神感激,這些日子自己和二娘不好拖了巧造坊的活計,八娘的事情大多是阮嫂子在忙。
六月流火,夏稻子成熟,秦巧吃了一口新熟的米食。
“巧造坊第三式樣的織機已經做成,牛郎君拉着送到縣裏,回了十張訂單呢。我手頭上有些餘錢,想買些稻子地。”
阮氏眼睛一亮:“你也想買?”
秦巧便看她:“怎麽?是有誰家要出?”
這又是新的話事。
“還能是誰?”阮氏沖着西邊努努嘴:“那頭的蒙六娘前些時候診出喜脈了。”
道是自家忙起來暈頭轉向,竟不知有這事。
秦巧:“那不是好事嗎?怎麽林家要賣莊稼呢?”
阮氏解釋起來:“蒙六娘本來就不喜歡滿井村,嫌棄林家院子小。如今有了林家下一代,腰板硬氣,非要回娘家住。林嬸子和林大叔慌神了,生怕孫子養在蒙家生在蒙家,最後成了蒙家的孩郎,終于松口。”
一松口,便是舍家棄業。
房舍要賣,莊稼也不種了,正好他家夏稻子熟了,騰出了地分,許多人都有意。
秦巧心裏念頭湧起,打聽了下村中莊稼的行價。
夜上守在東屋時,跟崔三郎商量起來:“老百姓有地,心裏不慌。林家十畝地的祖業,我要不了全部,購置三畝足了。”
‘可誰去種呢?’崔三疑惑。
秦巧早就想到此處:“咱們兩個是騰不出手了,嫂子忙活家裏外,養雞織布夠累了。不若就租給村裏人口多的人家,收成時按比例分,你說呢?”
她猶覺不夠:“林家院子其實不大,和咱們家之前沒翻修前差不離,我想着一并掏銀子買了,到時候學着鎮上牛家的樣式做個跨院,也朝外撐門。”
說到用處,頗有些內斂的羞澀。
秦巧嘴邊浮起笑容:“起初牛郎君讓我教人織布,我還害怕教得不好,壓不住人。正兒八經過去半年,心裏還挺喜歡被人喊師傅呢。”
小燈燭有微微的光,照亮她溫和的眉眼。
她的神情很坦然,鴉羽長發散在身後,避暑袒露出光潔有力的臂膀,有光的眼睛好似會說話,此刻正喋喋不休地看向自己。
愛人的目光是這世上最能撫慰痛楚的手段,崔三無聲附和。
再一偏頭,眼睛不由睜大,像是不敢相信般揉了起來。
崔八娘彎了彎眼睛,幹啞的喉嚨發不出聲,無言地吶了聲‘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