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章
第 53 章
五月一過,響晴甚濃,有早蟬鼓噪,喜鞭炸響時,阮氏剛好将一整只大鵝褪毛幹淨。
秦巧進到竈屋,先在曬得鼓燙的面頰上揉搓幾下。
“新娘子到了?”阮氏問。
秦巧嗯一聲,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水:“蒙家很舍得,我看那幾擡嫁箱沉甸甸。”
說的正是隔壁林家二全的新娘子。
阮氏自覺不好露臉,省得林家嬸子心裏暗呼晦氣,但關于林二全新娘子的消息卻聽了不少:“大全灣村富庶着呢!海灣口子近不說,港口軍船還多,朝廷調派駐軍營地就在那村旁邊。我聽人家說,荃灣碼頭比福州城裏還熱鬧呢。蒙家老爹既是碼頭的主事頭子,家底子不比尋常。”
林二全新娘子在蒙家行六,是蒙老爺最小的閨女,自不會在嫁妝上委屈了。
阮氏還聽說:“蒙家老爺舍不得蒙六娘子離得太遠,直接在大全灣村新蓋了一座套後舍的敞亮院子呢!”
秦巧揚眉好奇:“什麽意思?林二全要搬離滿井村?”
阮氏搖搖頭,“林嬸子倒是沒松口,只說小兩口自有打算。不過呀,我看她臉色,不像是舍得二全搬走。”
林家就兩個孩子。
大的林傳家沒成親前,就被朝廷招兵入了行伍。可惜天不保夕,死在戰場上。
林二全是林家夫妻兩個唯一的念頭,生離不喾于挖心割肉。
又說了幾句閑話,外頭慶賀歡喜的聲音低了,便知林家親戚吃上了擺酒宴。
隔着院牆,那頭酒酣肉香的動靜源源不斷,阮氏收斂注意,加緊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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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淨的大鵝已入老甕缸,小火慢炖。
她将今晨買回來的蚝仔淋洗幹淨,淡酒去腥濃料入味。
所以說,銀子可真是好東西。
便是婆母在時,都不曾舍得買一斤四十銅板的光蚝烙煎吃。
有巧造坊的織機生財,秦巧分利一半挪到公用上,牛閏林常在家中吃喝,每月還上五百銅錢給阮氏以作夥食費,阮氏做飯再不必摳門,隔上幾日就得做些時鮮。
五月開海市,蚝蝦最受追捧。
一道蚝煎,取自家院裏長成的嫩蔥苗剁碎,細面成糊,再伴上些脆口的紅蘿絲。兩面油煎,外酥內嫩,香脆細膩,而蚝肉夾在其中炯熟,極為鮮嫩,甘汁都飽含在蚝□□內,吃時蚝香撲鼻。
阮氏回頭看一眼院中。
大槐樹下支起長竹桌,濃陰遮蔽,夏風送爽。
她将水桶中沁得一顆甜瓜撈出一劈兩半,手起刀落,很快木質長盤上是一牙牙的紅瓤綠皮瓜。
送到桌上,牛閏林招呼她快快坐下。
阮氏笑說好,坐下時,聽他們在說去縣裏的事情。
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昨日回鎮上住了一夜,父親終于看他順眼幾分。
父子兩個難得對月暢飲,牛閏林還請教不少在生意場上遇到的難事,自然受了很多教誨。
眼下在秦家小院,又因氣氛烘托,喝了幾杯果酒,臉和脖子一片紅暈,若不是說話時眼神清明,吐字順暢,桌上的人怕是一位他在說醉話呢。
阮氏聽了幾耳,甚覺無聊,別開臉低聲同身側的黃翠柳說話。
小姑娘借口看林家熱鬧,一出門,腳丫子老實地就進了秦家小院。
飯桌上有她久不見的心上人,見他喝醉時少年意氣、言語間又沉穩可靠,看得癡迷,有人在她耳畔說了什麽,她愣了好幾下,才紅着臉道一聲‘嫂子方才說什麽’。
阮氏偷偷笑了下,重說:“我問,你家裏曉得你和牛郎君的事情了嗎?”
黃翠柳搖搖頭,偷瞥一眼對面,嘟着嘴:“哪有女孩子先開口的?顯得我不矜持!”
盯人家的眼睛都快拉絲了,還怕矜持?
阮氏就問:“牛郎君應允你要上門提親?”
非是她多管閑事,大約曾是過來人,男人哄騙陷入情愛陷阱的小姑娘,是一哄一個準。
她擔心黃翠柳過分天真,反昏了頭。
黃翠柳:“他應允過的。”
“可說了幾時去?”
阮氏又問,畢竟昨日她還聽黃婆子說起要給翠柳尋個好人家呢。
黃翠柳想想:“幾時倒是沒說。”
她嘟嘟嘴:“我還小,不着急!”
“你小是小,這與他承諾幾時娶你并不沖突。”
阮氏細細打量她幾眼,心裏斟酌一番,還是張口:“你們可曾......”
黃翠柳先是不明白,扭臉困惑地對看幾眼,很快明白她是何意,唰得紅了滿臉,慌張擺手:“嫂子誤會了!沒有!沒有!”
最多只牽牽手,連親嘴都不曾有呢。
說話聲音大了,桌上其他人看了過來。
秦巧:“怎麽了?”
阮氏岔開話頭,見他們不再注意,才繼續道:“嫂子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牛郎君是鎮上商門的少主家,又在外頭常走動,你一個小姑娘家的,我怕你吃不住他這個人。”
原本見到心上人的欣喜,被這句話瞬間澆得光淨。
黃翠柳睜着一雙迷茫的眼睛看對面醉意酣酣的男子,心裏悵然:兩人天差地別,真能走到成親那一步嗎?
秦巧送她出門時候,明顯覺得她不複來前,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黃翠柳只說沒事,秦巧卻沒閑着,直接去到竈屋。
阮桐芳并未隐瞞:“小年輕熱火上頭,什麽做不出來。牛郎君話裏話外,他家中分明有意借着你和小白的手腕,往縣裏再進一步。到時,翠柳可怎麽辦?”
秦巧:“牛閏林自立門戶做生意,娶誰難道不由他說了算?”
阮桐芳顯然很意外她想得這麽簡單:“娶妻不承禀家中?牛家真能看中翠柳嗎?”
“那未必...”秦巧還想辯解,可想到翠柳家中上下七八個兄弟姐妹,頓時語窒。
阮桐芳:“我也不是全不信牛郎君,只是叮囑翠柳莫昏頭。在咱們這小村裏,名節有時候比性命還重要!”
秦巧頓悟。
大約翠柳是她新收徒弟中最親近的那個,除了師徒情深,算是村裏頭一個與她交好的,有些姐妹之情暗處滋長,所以希望她能有個好結局。
夜裏同崔三說起,她長長嘆口氣:“是我自己姻緣順遂,總想着翠柳和牛郎君也該有個美滿的結局。”
崔三搖着手中芭蕉扇,淺笑看她大人般惆悵。
秦巧沒得到什麽回應,仰着脖子看他還在笑,有些不滿:“怎麽?你也覺得翠柳配不上牛郎君?”
咿?怎麽這火還能燒到自己身上?
崔三無奈,探手先将床前的木窗支起,竹簾落下投映出些許斑駁,自有風從竹隙穿過,帶起淡淡的清冽香氣。
“你別想撇開。依我看,你們男人都這樣,總想着尋個門當戶對的,臉面上好看!”
——“若你還是崔府的三郎君,我厚着臉皮求到跟前,你可願意像現在這樣與我成親?”
當時自己就不該下意識點頭的。崔三心想。
這便是在翻舊賬。
胸口被她細長的手指捏住,比起疼,心頭卻更癢。
崔三臊眉耷眼,由她懲戒,直等她作不下去,在自己懷裏笑得前仰後合,才低頭在她鬓間溫柔一吻。
一探手,在二人長枕下摸到熟悉的棱角,于是遞到她手中。
秦巧驚訝接過,翻身趴着,觀察着手中不比手掌長幾寸的板書。
“這是什麽呀?”
崔三示意她打開。
秦巧才發現有個紅繩結子扣,解開,順着縫隙再掰開,竟是兩面。
紅色紙底,濃墨黑字,是他的字跡。
她在對方稍顯忐忑的目光下,浏覽過一列列字,落款處看得最久,心裏想笑,卻偏偏裝得很好。
“我不識字,你又不是不曉得?”
崔三愣怔,沒料到這一出,臉色一瞬無措。
怎麽辦?精心準備的賠禮好似沒應到心坎上。往深處想:她不會以為自己又在借着崔府郎君的名號,嘲諷她吧?
“哈哈哈哈....”
秦巧戲弄夠了,笑得宏亮,探頭在他薄唇上蜻蜓點水似淺碰幾下。
“旁的,确實不認得。但這三個字,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忘了。”
她的手指點在紅紙最上頭——亮赫赫、灑金的三個‘求婚書’!
“那底下的這處,是留給我的嗎?”
崔三對她把戲的小模樣愛得入骨,眼底晦情翻湧卻偏偏自持冷靜,新磨墨舔毫筆,盯着她一筆一劃的落款,猶不放心,非要她落個手指頭印才肯罷手。
她笑得恣意,肩頭淺蝶紋的褙子滑落尚不可知,旖旎情态似水,勾得男人挪不開眼。
“如此可安心了?”
求婚書被珍而重之地收在櫃子裏,他的名分落到了實處,崔三心裏開出花,覺得這夜比以往都要美好千百倍。
夜深了,他探頭,吹熄燈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