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章
第 47 章
秦巧對這橫空出現的大舅母十分陌生。
初打歸家時,她曾打聽過母親外家的事情。
那時秦父還在,阮氏并未細說,只道因為父親貪用膏子,早就因錢資的事情與親戚斷了交往。
心中有何猜測,面上卻不能顯露。
直杆上的外親,先得問候。
秦巧領着崔三,阮氏拉着秦豐收,家中四人齊整地站在屋裏。
秦家大舅母,錢氏,穿了一身帶青對襟褙子,堆滿笑意的臉上還沾着淚痕,是方才她與秦巧提起她凄慘離世小姑子時,傷心留下的。
秦巧陪着笑笑,再後來對方纏得多了,面上只剩客套。
外頭已有響動,是上工的泥瓦匠到了。秦巧便讓崔三領着哥哥先出去。
總是一場角戲,有她和阮氏陪着足夠。
這一出聲,錢氏便不好再嘤嘤。
她拽了秦巧的手腕,和善地感慨起來:“一眨眼,你都長這麽大了!在外頭吃了不少苦吧,瞧這小臉瘦的,沒個肉樣。”
說着就要伸手,看架勢是撫上面頰。
秦巧借端茶,避開這份親近,“大舅母莫說我了。先喝上點暖身子的。”
錢氏讪讪,只好抿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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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垂頭,一雙眼珠子來回打量。
可惜此處是個竈屋,也看不出這家有什麽敞亮的變動。
她有些失望,很快鼓起精神:“巧兒,若不是外頭瘋傳,外家家裏還不知道你已平安歸家。回來這麽長,怎麽也不說來瞧瞧你外祖母?你外祖母年歲大了,每每提起你阿娘,就要哭上許久,一雙老眼,為你娘都快哭瞎了。”
她長吸口氣:“如今好了,有你常在膝下盡孝,也好緩她老人家念女之情。”
阮氏嘴皮子一動,就想插嘴。
這時候說什麽常在膝下盡孝,當初公爹惹禍事,連累豐收差點被賣,她求死求活盼着劉家能救命,最後換來一句‘自此親緣一刀兩斷’。
秦巧心知她憤憤,輕搖頭阻攔阮氏張口。
她面上扶起一點笑意,并不接錢氏遞來的話口:“被拐的時候,年紀太小,家中許多事都沒記得。”
她回憶了下,在錢氏期盼的目光下搖搖頭:“外祖母身子不好,我去了,更惹她老人家傷心。倒不如少交往,煩請大舅母傳話,就說我嘴笨,請她寬心。我與哥哥會互相扶持,定不讓她擔心阿娘的血脈過得不好。”
錢氏就知這一趟不好走。
在外頭狼窩般世道滾打出來的人,能是輕易幾句話給挾持住?
奈何婆母生了主意,她做兒媳婦不敢忤逆。
可人家也說過了:少交往。
這是萬萬不能的。
錢氏放過話頭,轉眸看向門外:“豐收那副模樣,大舅母就不說了。可你歸家不過一載,怎麽就匆忙定了親事?定的這個,也太上不得臺面了!”
秦巧臉色頓時不好看起來。
放眼一看,院內人影攢動,有些人天生就招注意。崔三身量比旁人高,穿得是最近她給縫制好的灰麻夾棉衣,臂上遮物撩起卷個褶皺,露出麥色結實臂膀。
正是這雙臂膀,白日為她按摩酸麻的小腿,夜裏擁她入懷,一衆翻冗的俗事中為她撐起這破敗的家業。
許是察覺到有人在看,正低頭和秦豐收比劃着的崔三動作一停,擡頭望向竈屋。
毫不猶豫,就直沖沖地看向秦巧。
目光溫柔,秦巧不易察覺地松口氣,同他笑笑。
“大舅母,這話以後不要再說。”
錢氏為她動怒一怔,“二娘,大舅母沒別的意思,也是可惜...”
“可惜?”
秦巧像是變了個人一樣,方才那個溫和的眉眼都是假象,眼神鋒利如刀,唇角牽起的弧度帶了譏諷:“大舅母,家中很忙,有話不坊直說。”
錢氏被她目光一刺,心裏所有的彎彎繞都像是被看穿了,僵着臉皮:“我能有什麽話?就是...就是聽說你歸家了,想來看看你好不好....”
心頭直懸,哎呦,好厲害的氣勢,唬的人胸口直蹦!
于是忙從懷裏翻個布包擱到桌上:“...這是你大舅臨出門前托付給我的。不多,就三兩銀子,你且收着吧,就當是我們這些長輩照看小輩的紅錢。”
秦巧坐着不動。
阮氏立時懂了,“二娘,聽着外頭牛掌櫃回來了,你快去與他商讨先前的事兒吧。”
竈屋裏只剩阮氏招待,氣氛頓時活絡起來。
錢氏對她可沒多少客氣,更甚是輕視的,半抱怨似的開口:“果然不是春桃眼皮子底下養大的,這副沒進退的模樣,全随她那爛人爹了。”
能挺直腰杆做人,誰還笑臉伏低做小?
阮氏不搭她話茬,忙活給竈膛生火,一大早來來回回的,阖家還沒吃上熱乎的朝食呢。
挖一勺綿柔發甜的紅豆蜜,指頭飛快揉捏成圓子。
那廂熱臉貼了冷屁股,錢氏坐不踏實,拍拍桌子:“阮氏,我這同你說話呢!”
阮氏回頭無辜一笑:“大舅母,咱兩之間還裝弄什麽呢?”
她仰着下颌往外頭忙碌場景點點,“你不就是為外頭那事兒來的嘛?攀親戚就攀親戚,跟二娘哭呀笑呀的,沒用!”
“你這話什麽意思?”
阮氏往鍋裏舀了半勺米酒糟,“有句話您說對了。二娘呀,确實不是這家裏頭養大的。外家算的上什麽,公爹在時,也不見她有多恭敬愛重。”
錢氏沉默。
過片刻,起身要走,阮氏招呼她吃上一碗酒蜜圓子,對方擺手拒絕。
“這銀子我是不敢收。”阮氏強硬地将那布包塞回去,送到門邊,笑呵呵地告別,喊道下回再來。
至于來不來的,就看人家臉皮厚不厚。
院子裏泥瓦匠已在給通向南屋的路徑上起夾牆,半圓的拱頂子已有模樣,丈夫和小白紮堆在一起,看樣子是在忙活編草蝈蝈,東屋傳來咯噔咯噔的踏板聲,竈屋門開飄出淡淡的香氣...真是熱鬧!
阮氏總覺得自己喜歡安靜,現在才覺得自己是愛熱鬧的。
熱鬧多好呀,光是眼睛望着,心頭滿盈盈的都是歡喜。
“阮嫂子,是不是能吃飯了?”
阮氏揚聲作答:“做成了做成了。今兒朝食吃酒蜜圓子!”
牛閏林吸了下鼻子,想象到滾甜的滋味,頓時打個哆嗦。
大霧天出門,沁得人真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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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屋子一推,秦巧搬到東屋。
幸而地方大,直進門是堂,用來擱置做好的兩臺織機,一道竹簾隔出內間,是夜上歇覺的地方。
內間無窗,此時簾子卷起半幅,有清淡的月色透過窗棂映在地上。
秦巧在看手裏的白紙,仰賴牛家郎君大方,如今再不用粗劣的草紙,新紙質斐,其上繪制圖樣更加清晰。
“南屋往後退着蓋,有了拱院牆,倒像是辟出個配院。”
崔三聞聲撩起眼皮看她一眼,見她只是随口一說,心裏松松。
家中土木興動,一應是他和牛閏林在承辦。
南屋是他們夫妻的家,他有私心,很想有專屬他們的舍院。
秦家小院原就不大,夜裏稍有些響動,隔着半座院子,北屋也不是聽不見。
他的小心思不好與阮嫂子直說,又顧忌他這般,會不會落得二娘以為自己小家子,于是便默默做了。
秦巧一無所知,盯了幾眼秦家院子往後的構造,大致心裏有數,随手擱在一旁。
“今日牛閏林說他已經在鎮上商頭處定好文書了,你們商量過鋪子叫什麽了嗎?”
崔三搖頭,想想,直接拽了小木幾,把手中的筆讓出來。
秦巧看幾上的冊本,半翻壓着,前頭一小半已經被他畫滿了木材尺寸樣子,新的一頁上頭是個草圖,頂上一串字是織機的名號。
那字兒怎麽說呢?
秦巧心中暗嘆,羞慚地不願意捏筆:“你明知道我寫的字不好看。”
不好看?
阮嫂子分明說她的字比院子裏的雞劃拉還難看!
崔三悶悶笑着,懷裏的腦袋紮得很緊,他便将人擁着,由她撒嬌,聽她嘀嘀咕咕說旁的,意圖扯開話題。
夜很深,燈下只有他們。
她在說往後如何教授女娘們織布,胸前暖意融融,他想起今日阮嫂子描繪二娘為自己出頭而生氣的場景。
原來被人偏愛維護是這種感覺。
心像是被人擰了一把,攥得發酸,餘調卻是無盡的溫軟。
她這樣,應是很眷戀自己吧。
崔三忍不住抱她離開自己懷中,見她一派疑惑,手卻不由地捧在她臉上,狠狠地親了口。
秦巧:“.....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
聽了的,只要她說,半個字都舍不得空落下去。
崔三點頭,心裏卻想:聽話是本能,想要親近她也是本能。
他比任何人懂她骨子裏的冷漠。
幼年抛棄,是她心頭的一根刺,傷疤痊愈,不代表傷痛忘卻。
所以她格外珍惜親緣。
她的心裏是有一道線的。
線以裏,被她劃屬成自己人,所以掏心掏肺。
他坐在這裏,是她的眼前人,亦是心上人,是不可或缺的角色。
很想嘚瑟,又抱着她臉頰親了一口,這一下吻在唇上,吧唧一聲響。
秦巧被他熱情相待,頓時紅雲斐生。
充滿愛意的眼眸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羞得沒法只好往他懷裏藏,什麽織布什麽院舍通通飛到九霄雲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