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有古怪!事情絕對有古怪!
牛閏林借着彎腰取鑿子,又一次探頭看向左邊的崔三。
他确信自己沒看錯——崔三懷裏鼓鼓囊囊的物件不見了!
飄過來的視線存在感太強烈,崔三側首看去。
牛閏林被捉了現場,也不尴尬,阿爹正背對着自己,于是大着膽子發問:“今日不忙着做你的私活了?”
私活?
崔三看他意有所指的目光落在自己胸口,很快明白前幾日偷摸做簪子落了人眼。
在牛家學手藝,慣例要完成牛師傅布置的零碎工活。
前幾日他做的是一張四柱架子床的底腳,按圖樣尺寸做完之後,零散的木料留作己用,趁着牛師傅忙亂,斷斷續續雕制了給二娘的簪子。
按理說,角料子無用,多半掃進牛家竈舍,他私用也無妨。
學徒幾人,那兩位也常用牛家的料子做個木造件兒拿出去兜售。
但,畢竟不是能擺在臺面上的做法,說來是有些不光彩的。
牛閏林是牛師傅的獨子,名頭上是少主家,眼下捉了他手腳...
崔三面上露出識趣的歉意,拱手賠禮。
牛閏林一瞬明白他會錯意,正要說什麽,前首的牛掌櫃敏銳地回過頭來,一瞧見又是他在搗亂,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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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孽障!
早知他性情頑劣,不堪大造,已放在眼皮底下管束。
不求能承襲三五分本事,只盼他性情得養溫馴些,同舍下學徒交情深厚,早生情誼。
他當父親的,對兒郎底線一再垂底。
怎料這貨色心竅黴個爛,在學徒中聲名狼狽,遭惹嫌棄恥笑。眼下更是越線,自己不進取,還拉扯旁的人與他一道堕落!
這人還是自己近來頗為看好的崔三!
牛師傅的三分‘恨鐵不成鋼’頓時燒成滿腔怒火。
大清早開課不足半個時辰,牛家院子傳出當家掌櫃怒不可遏的唾罵。
院外旁經的雜役婢子互相對看,低聲嘀咕。
“肯定又是少主家惹禍了!”
“就是就是。這一回也不知是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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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三不料事情急轉,本想上前請罪,可他腳步一動,那廂被自家爹指着鼻子狠狠責罵的牛閏林擡眼一望。
就是這一眼,崔三止住。
這人眼神裏流露的明顯是不想自己解釋。
旁觀的另兩個學徒搭靠在一處,瞧熱鬧似的,看着牛家父子。
崔三離他們近,耳聽這兩人悄聲嘀咕,來往內容全是對牛閏林的嘲笑譏諷。
大約因自己口舌有缺,這二人對崔三并不避諱,自然也不将崔三視作自己人。
在牛家呆了月餘,眼下這般情境,已不是頭一回遇上。
牛閏林雖是牛師傅的獨子,卻不怎受好待。
以崔三來看,牛師傅動辄疾言生氣,全因牛閏林的‘不上進’。
所謂不上進,牛閏林在木活手藝上很是坎坷。
就拿木工行當最常見的器皿——榫卯來說,大到屋廄小到木墩,想把根根木材拼合,嵌套聯合的榫卯便極為緊要。
但這位牛閏林拿着比劃好的榫材,照着模子鑽割,還是做不成。
木匠,說來是人,更在匠心。
用牛師傅的話來講,牛閏林屬頑石的,是個實心的玩意。
手藝傳家,牛閏林卻接不了家學。
牛師傅不得已一年年外招學徒,以期家中生意有人撐着。漸漸的,牛閏林的地位便如斜陽,日落西山。
好容易挨過這一頓,牛閏林自然滿身陰沉。
日中雜役送來飯食,崔三循慣例往角落處一縮,沒吃兩口,身側又蹲了一人。
他頓住,眼神疑惑。
牛閏林往屬于崔三那份飯食的敞口碗瞧瞧,從自己的飯籃裏頭夾了個根雞腿塞進崔三的碗裏,“吃吧。”
崔三一頭霧水。
看他不想多嘴解釋,想想,從善如流地接受這口肉食。
飯罷,雜役收了碗筷。
牛閏林往石階上一落腚:“算算,你欠了我兩份人情了吧。”
啊...方才的雞腿還真不好消化。
崔三扶額,細聽他下文。
牛閏林瞧出他的無奈,心裏一嘿,面上笑:“你別多想,我沒別的心思,就是好奇,想看看你這幾天在那紙上畫什麽呢。”
紙是牛家給崔三的木工活圖樣。
當然,僅僅是其中需要他上手的那一小部分。
牛閏林好奇的自然不是牛家的圖樣子。
崔三想想,從懷裏翻出來,遞給對方看。
也沒什麽秘密,是他心裏一直惦念,想給二娘做一架屬于她自己的織機。
他從未接觸過織坊,自然不懂織機構造,不過二娘做過提織,對織機大致相熟,描述得很細致,他空餘的時候,便照着描摹出個粗略。
白天在牛家畫個大概,夜上回了家,再讓二娘細看是否不對。
紙是糙的,摸起來發澀,上面黑裏穿白,打眼一看,眼睛都累。
牛閏林耐着性子琢磨,過半晌,問道:“你這是機造圖?”
崔三點頭。
這可真是稀奇。
牛閏林是瞧出奇妙了,只怕這人還不知道眼下這圖樣的了不得呢。
牛閏林手藝不行,卻也并非全是門外漢。
人分三六九,行當有高低貴賤,某一個門道也是會分上下流的。
木匠工活,尋常百姓居家造物,屬凡流。土木、水利、機器制造工程(包括軍器、軍火、軍用器物等)、礦冶、紡織等工器,則是這行當的頂端門活。
“這是你自己琢磨的?”牛閏林問。
崔三搖搖頭,在地上寫道:我與內子并思。
內子?
哦,成親了呀。
牛閏林又看看這張粗略圖,見其中有些地方标明了尺寸,有些地方還是空白,便知這張機造圖并未完成。
“你繪這個是打算自己要做一架織機?”
崔三點頭。
哦豁,了不得哦!
牛閏林回憶起這人學手藝時候的表現,頓覺對方不是開玩笑。
依照自己那有些本事的爹所說,崔三是他教授過的徒弟中最有天分的一個。
他看看手中這張塗改得淩亂的紙,略打量崔三的一身打扮,心裏有了計量,“這紙你收着,暫先別給旁人看。”
一招手,旁側伺候的雜役上前。
牛閏林吩咐幾句,耳聞院外有雜役請安的聲音,便知下晌學藝的時候到了。
“今日略匆忙,來不及細談。明日下修,我想約你吃一頓暮食...”又憶起崔三方才提起他內子,“若是方便,還請崔娘子一并入席。”
/
青口鎮并不窮惡,算得上中等,豐客居是城西較為出名的酒家,鎮上人常在這裏宴請。
秦巧與崔三跟着厮兒指引,最終在臨窗的一桌坐定。
牛閏林眼神自這夫妻二人進門,便一路追随。
越看越覺得玄妙...啧啧..若不是着人打聽過,光瞧這兩人穿衣扮樣,只當是哪裏來的鄉野粗俗人呢。
一個是汴京落魄,另一個是遠鄉他客。
都是見識不凡的人吶。他心裏暗嘆,面上卻不顯露,等人坐定招呼先上湯飲:“天寒,這家乳鴿湯最為出名,二位可先嘗嘗,也好暖暖身子。”
秦巧微笑說了聲謝。
一時沉默,厮兒手腳很快,乳鴿湯用巴掌大的湯盅上好,甚為貼心的揭開瓷蓋,小團香軟氣氤氲在鼻息之間。
來既來,便沒什麽裝拿。
秦巧大大方方地再次言謝,與崔三對視,各拿湯勺飲品起來。
确實好喝。
秦巧不自覺挑挑眉,雖香,卻克制懂禮,并沒有像個沒見識的人一般吃到盅底空空,留了半足,扭頭見崔三亦是如此。
這空隙,酒家厮兒又上了許多菜式。
宴席并不過奢,卻很精致。
秦巧沒動筷,開腔道:“夫君在您家學藝,多有不便,該是我夫妻深謝。”
牛閏林受了她的謝意。
這是先機,來往來往,有來才好有往嘛。
一番客套話,秦巧直接挑明:“不知您今日...?”
話留一半,牛閏林接上:“某與崔三郎君,性情甚為相投。說的親近些,同門師兄弟也是夠的。既是這般,便直言——今日相請,是想邀二位共創一番大事。”
與他很‘投緣’的崔三一言難盡,除去生拉硬套的師兄弟名分,共創大業一事也超出自己和二娘的預料。
昨夜他們曾猜測:牛閏林相請,意在織機圖,保不齊是想買織機圖樣。眼下聽,怕是不止于此。
秦巧:“共創大事?”
牛閏林無心多做寒暄:“你二位琢磨的機造圖,在牛某看來,是一道商機。”
他是探過這兩人的底,說起話來頗有指向:“某出資,二位出手藝,不愁将來開創一門基業。”
接下來半個時辰,秦巧與崔三坐于對首,聽這位牛家郎君侃侃而論,眼景展望從小農之家,不過兩載就能一躍成本鎮首富。
秦巧&崔三:“......”
真敢想呀!
她堪堪攔住對方話頭:“牛郎君,且聽我一言。”
“首富一說,有些虛幻。只眼下,我夫妻手中的圖樣還不成氣候,究竟能否得用,還要試過才知。所以....”
牛閏林豪氣擺手:“我信崔三的手藝!”
崔三:“...?”
他從一側拿了紙筆,寫了一句話遞到對面——你是喝醉了?
若不然一直胡言?
牛閏林平複下心情,在對首兩個淡然的視線下,終于冷靜。
“先吃些東西吧。”
秦巧輕輕呼口氣,看他攥筷子吃着菜蔬,便同崔三對看一眼。
說實話,牛郎君的謀算很讓人心動,她若是一點都不上心,乃是假話。
光是織機買賣一事,從滿井村鄭家那處所知,一架粗簡的腰機在尋常人眼中都很奢望,她和崔三正琢磨的踏板織機若能落成,只怕能掀起軒然大波。
她腦中思緒過了幾道,看向對面:“牛郎君,我且問問,您可知道鎮上有幾戶人家自有織機?她們家中所用是何種樣式?”
牛閏林一愣:“.....約莫是有幾戶吧。”樣式的話,他便說不起來。
秦巧又問:“鎮縣之中,可有專司織坊的大戶?其中織坊占地多少,內裏織娘織機規模又做何量?”
牛閏林閉嘴不言了。
秦巧輕籲道:“非是我們不想與您共創新業。說來不怕您笑話,我家窮得出名,有您願意出資,我夫妻恨不得立時點頭拿上一筆厚財。”
隔窗有人聲漸沒,由遠及近的打更聲提醒秦巧時辰不早了。
她再度開口:“可我們不想白坑了您的資財。”
所以一時上頭,熱情褪去,經不起考量。
她再次道謝,看出牛閏林早不如先前興致,一副蔫樣子,便知他也品出其中關竅。
“天色不早,那我夫妻二人便先告辭了。”
牛閏林潦草點點頭,盤算了一整夜的生意沒着落,只想喝酒消愁,更是連起身都懶得。
秦巧也不在意,攜手與崔三一并踏上歸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