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青口鎮不小,容下有十數鄉裏村。
往日秦巧早起一旦柴火,步趕步送到鎮上,賣上十幾個銅板。再一銅板換一碗熟水,暖過身子,在日中前就能歸家。
今日照舊這般安排,只不過出入多了個崔三。
阮氏早早安頓了滾過肉糜的粥米,盯着他們吃過送出門,才繼續回屋子安歇上。
天冷,正适合睡個回籠覺。
一路上無話,到了鎮上,一個向東尋胡老說的牛家木鋪,另一個向西,那處遠些,但住的是些稍富裕的人家,柴火容易出手。
秦巧道:“你先行,我看着你走。”
崔三抿抿嘴,手指蜷了下,想比劃些什麽。
秦巧看他目光躲閃,頂房梁的個頭如今卻縮着肩膀,一副賊兒樣子,瞧着可憐又不正派。
她呵呵手心,覺得暖些了,貼在他臉上。
因他身量長些,自己都不得已仰着臉。
“天涼,你臉都白了。”
她來回搓了幾下,傻呵呵地同他笑笑,伸手解下項帕示意他低頭。
項帕是阮氏用上回買的新布做成的,料子色寡淡卻厚實,朝前的夾芯續了些碎棉頭,往嘴上一堵,半張臉都在裏頭。
她往上輕提了下,将他耳後被刺過的墨青字眼遮住,“就這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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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汴京裏見識過的貴郎君,區區一個小鎮,吓唬不住他。
崔三擺着頭蹭了蹭,鼻息之間是清淡的皂香氣,是她殘留下的味道。
有此念頭,心上蒙郁的畏懼漸漸散了。
他比劃了下手指——我們一同歸家?
左右的兩個‘小人’指頭來回撲騰,秦巧心裏發笑:“自然一并歸家。你先在木匠處呆着,今日鎮上有小集,賣了柴火,我來尋你,再一并買些家用。”
柴火不貴,但是積少成多。
看天,再往後還得冷,家中的蠶還沒加繭子,先購上些棉花做幾件禦寒的衣裳,若不是實在扛不住。
她目送人拐上小道,再看不見身影,這才轉身離開。
因是小集,鄉野村落不少柴夫都來買賣。
行貨多了,便不值錢。
最後還是早前從她這處買過柴火的一位老婦人,瞧她一旦柴滿當當厚實墩圓,饒了三個銅板的利,才終于出手。
同旁人打聽,一路小跑着尋到牛家鋪子,還沒進門就聽着裏邊哼哧哼哧的聲響,有些家丁打扮的人正進進出去,十分火熱。
她探頭探腦看了半晌,最後拽了一位小郎哥打聽:“這是牛家木匠鋪子吧?我想尋人,勞煩您幫忙帶個話行嗎?”
小郎哥:“是牛木匠家。你要尋誰?”
秦巧:“今早上來的。他是滿井村胡老薦來,找牛師傅學手藝的。”
小郎哥聞言認真看她幾眼,扯嘴嗤笑:“原是尋那啞巴嘴的。”
說罷,眼神帶了輕佻,竟是從頭到腳将她打量幾圈:“小娘子,你與他是什麽關系?難不成是他過門的娘子?”
雖有名無實,秦巧在外早已是婦人發髻。
見這厮兒态度,秦巧蹙緊眉頭,心有不悅:“我與他什麽關系,與你何幹?你是牛家鋪子什麽人,什麽名姓,好一副狗頭嘴臉,也敢開門迎客?看我不尋你家主人告狀!”
“嘿!爺看你長得有鼻子眼睛,可憐你嫁了個天缺殘廢!我呸!上杆子的賤貨,哪門子鄉下沒見識的土泥鳅,快滾!快滾!”
仗着自己是個男人家,揮舞着臂膀就要拉扯秦巧手腕。
這裏厮鬧起來,驚動了院裏的人。
‘何人在吵嚷?’的聲音傳來,見是一戴風帽、身着長襦的中年男子風風火火地沖了過來。
“你等不知家主在招待貴客嗎?怎敢在此喧嘩鬧事?!”
秦巧便見眼前人一掃厲害神情,屈躬卑膝地打個巧拱:“回管家的話,方才有個鄉野婦人非要在此地癡纏鬧事,我與她辯嘴幾句。這不,正要将人遠遠攆走,莫髒了咱們家的門楣。”
被稱呼為管事的男子順着他手指瞟一眼不遠處的秦巧。
見這婦人一身短褐,頓時沒了耐性。
“快快攆走!什麽幺蛾子都敢在咱家門口鬧騰,家主尋你幾個雜役有何用處!”
理長理短都不問,自己就成了幺蛾子。
秦巧壓着火頭:“小婦來此處,只不過想問下家中夫郎還在不在罷了。用不着這般急性子催攆。”
那小厮急湊在管家耳邊一頓嘀咕。
管家聽了過後,面上的輕視僵持片刻,很快就如春日初初消融的寒江水一般,容顏綻出好大一朵菊花笑:“哎呦,你原是崔三的內眷呀!”
小厮迷茫地看着一瞬變臉的管家,見他客氣地與那鄉下婦人行了個拱手禮。
管家:“是我管教不嚴!管教不嚴!慢待...慢待了!我家家主方才還感嘆崔三的木工天賦非凡,感謝胡家老丈成全一場師徒情分呢。快快請進,我這便喚人上些茶果點心好招待一番。”
秦巧一頭霧水,大致猜的是崔三在牛家做了什麽了不得事兒。
管家前後兩幅面孔,真是大開眼界了。
她也沒揪着不放,只路過那小厮跟前時候,冷哼一聲,吓得對方兩股戰戰,才覺得解氣。
茶果點心上了,卻坐在四向敞開的冷風亭子裏頭。
看天色,半個時辰差不多,瞧着零零散散家丁裝扮的人抱着各色家具走光,才終于在長道盡頭見到管家的身影...還有落後管家半步的崔三。
管家依舊一副熱絡的神情,不時伸手引路,回頭言笑。
落後半步的崔三卻神情淡淡,偶爾點個頭,亦或者拱手作揖,恰好一擡眸掃到亭子裏的熟悉身影,面上才真切地露出笑意,龇出一排上牙來。
秦巧為他先前與管事客套時,不自然流露出的姿容而愣神,慢半拍才回應地笑笑。
亭子吃風,管家卻渾然不覺一般:“到教崔娘子久等了。家中貴客留得久,正巧崔三會些技巧活,便一并耽擱了。”
秦巧客氣地笑,“那便請辭了。”
管家又是一路相送,問起秦家幾口、以何為營生等細致事情。
秦巧便曉得:牛家願意收崔三為徒弟了。
這是好事,奈何胡亂亂一通,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管家實也察覺出來,可他并不放心上。
往年家主收徒,一年不說十個,三五數還是有的。
今日若不是崔三機靈幫了家主小忙,又有胡家老丈的舊時情誼,這啞巴未必能入得牛家的門呢。
如此,他自送人,順帶将方才貴客的事情一并說與秦巧聽。
原是牛家有一大主顧上門,說一舊物件是家傳的寶貝,奈何不小心摔了,想修補修補。
牛家家主接過觀摩許久,最終一嘆氣,說是其中機關技藝複雜,超過他本事之內,實在不敢應承。
“什麽機關?難得住牛家家主,竟然沒難住你?”
兩人已在回村的路上,秦巧好奇問出聲。
崔三在額頭一側轉轉手指頭——動動腦子就能想出來的。
從舊日家底積蘊來說,一個小鎮的木工家見識自然比不得府苑高深的崔府。
秦巧曉得他有本事,只不過以前是一個很模糊很粗簡的想法。如今恰似抽絲剝繭,真真兒從點滴處看出他超乎尋常百姓的地方。
“若不是家中變故,你也能做出好一番經天緯地的成就呢!”
她唏噓道:“可我便不成了。”
每日忙來忙去,卻不知在忙什麽,能忙成什麽結果。
不過,她又有些自豪:“你有本事,牛家收你做了徒弟,往後出師,咱們也在村裏做家具。我瞧今日牛家鋪子進進出出的,銅板嘩啦啦跟流水一般。”
崔三一邊應承點頭,一邊還記着她說起自己‘不成’的話。
她怎麽會不成呢?
在他眼裏,二娘比他有本事的很。
他聽阮嫂子說過二娘的身世。
打小被人拐子偷了,一離家就是十年。跋山涉水地回了家,娘卻已經離世,僅剩的父親是個不成器的廢物,再攤上秦大兄不能頂事。
這番境遇若是換到自己身上,他未必有她那份心力堅持下去,更不消說後來還守住秦家的院子,日子重新從死地裏掙紮出來。
最重要的是...她還救了自己和妹妹!
他一路上想了很多,心底沉甸甸的,連阮氏恭賀他的喜音都沒怎麽留意,稀裏糊塗吃過夜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索性一起身,輕手輕腳地出門,摸到南屋子門口。
秦巧還沒歇下,正翻着料子,籌劃家裏新衣物的安排。
門上響起有節奏的三聲響時,她還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崔三?”
砰!又砰砰砰!
夜黑風高的,秦巧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衣衫,只好下地披上褙子:“等下。”
門開了,一探頭,“做什麽?”
崔三抿抿嘴,手指頭點着地上一處。
借着屋內模糊的地坑柴火亮,秦巧半蹲着瞅了半晌:“......你...要認我當...娘????”